听完众臣轮番上奏,杭煜仍一派澹然,没下达任何指示。
杭煜忙着接见众臣,抽不开空对她逼供,伏云卿便趁隙领了丫头离开内城。
光是与他同处一室,都能令她不知所措;她索性上街,看看杭煜指导百姓们建造的防御工事,好让她分心。
奇怪的是,往常她与百姓们攀谈,大伙都还会开朗地与她聊上一聊,今日不知是否天冷,竟没有人愿意和她多做招呼,全匆匆走过不搭理她。
她绕着绕着,从城西、城南、城东绕了半圈,最后来到东门。
“东门还没修缮完毕吗?”她侧身问丫头们。
“听说来春以前应能完成。”
“来春吗……”伏云卿眯眼,颊边泛起安心浅笑。这里的一切,到了来春,会不会变成她曾经最期待的样子?
朝气蓬勃的百姓,在牢靠坚实的堡垒中,过着安和乐利的日子。
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好好看着这座她一手兴建的城池。她并不是无用的皇子,她至少留下了这几座城,为百姓留下了足以自给自足的落脚处。
她左手不自觉地扶上右臂。原来伤处不时泛疼,竟是臂上中了剧毒吗……她不免讥讽地笑了。原来,她是这么样的惹人厌,伤她不够,赶她出去不够,还要致她于死地……九王兄,大齐王,自己的亲兄弟,却是最想取她性命的人。
那就难怪始终等不到援兵了。
她想起一件压抑在心底数年的疑问。
父王驾崩当日,六哥不让她追究,但或许,那事正是起因。当时王叔在大殿之上拿出遗诏宣读,让九王兄顺利登基,她一直觉得诡异。记得当下她便追问过。
“六哥、父王这些曰子几乎不曾清醒,要说有遗诏,是何时立下的?不对,那字迹虽然相像,但印信图样墨色……与父王印迹有出入。我要趋前看个仔细。”
“十四,你怀疑遗诏真伪是自然。但不论真假,难道你打算要扯下老九,与他争王位?你打算要杀了老九、杀了王叔?”
“我不是要争。但倘若遗诏是伪造,就不该拿来号令夭下。父王几年前便下旨让咱们成为辅政四王,却没宣布新帝由何人继承,显见他无法轻易决断此事。何况父王始终没醒,如何仓促决定?既是错误之事就不该继续。我相信我的眼睛,若细看定能辨出真伪。”
“十四!别去、别去。咱们兄弟间伤得还不够重吗?若从此以后就能一切平安顺遂,谁登帝位又有何妨?有咱们辅政,还怕老九做得不好?何况老九应不至于敢为了帝位动遗诏手脚。现下若无人能登基,皇子众臣间必会再起争执,只是平白动摇王朝根基。至少,我相信那遗诏是真的。我……相信。”
“六哥……”
“十四,兄弟之中,你素有奇才,不论太傅或宫中艺匠都夸你眼力极佳,或许你能轻易看透真伪、切中要害,但有时候……糊涂些,人生会较为快活。”
最年长的六哥都这样说了,身为嫡子的七哥、十一哥也不提抗辩,她又能说什么?
但,看这情势,九王兄是害怕……有朝一日,对笔墨辨正从来就有钻硏的她追究下去,才对她施毒?也就是说,她当初的疑惑虽不中亦不远矣。
九王兄并非听了说书戏言起疑心,误以为他们辅政四王手中另有遗诏才对他们施计相逼,而是……作贼心虚,才要先下手为强。
所以,她要找到解药怕不容易。即使东丘御医医术高明,但以九王兄这次铁了心绝了情的狠毒手段看来,或许她再无生机。还剰多少时间她不知道,但是,就算要死,也要死得坦荡无憾。
九王兄之事,或许她是无能为力了;但东丘之事……假若杭煜的恨意是针对重华王而来,因她而起的战事,她就一定要让它平息。
从杭煜的言谈之间,她约莫有点头绪。杭煜王妹的仇敌吗——
“无耻的女人!别玷污了咱们家门!”猛然一颗雪球从街旁民宅暗掩的窗户中掷出,狠狠砸在她背上。
伏云卿兀自沉浸在思绪中,没能立时躲开,讶异抬头,淡淡扫视四周;但在第二颗雪球砸出来之前,她身边的东丘侍卫们早已排成圆阵,围护着她。
“是谁如此大胆,敢袭击姑娘!”两个丫头带着几名士兵冲进民宅押人出来。
“谁派你们来的?”
以为会是什么刺客伏兵,结果拖出来的,只是两名行动称不上敏捷的老躯。“这女人,光天化日下,竟在重华王葬仪上和男人搂搂抱抱,太不知羞耻!”
“能受尽东丘王宠爱,必定是用了什么淫荡手段,这下贱女人真是丢尽咱们大齐贞节妇女的面子!”
“就是!砸她算是客气了呢。你若真是重华王的侍妾,就该为他殉节才是!”让人指责历历,伏云卿不免错愕万分。难怪方才一路上百姓们看她的目光变得冷淡,和之前她出来街上时截然不同。
她明明是不得已之下没能即时身殉,却被说得如此不堪!
留在杭想身边偷生求全,真是如此罪过?以大齐女子的严格规矩来说,她确实是……犯了大忌。
她一向在乎别人眼光,打小便是如此,深怕一道小小流言蜚语会坏了她隐藏的身分。她洁身自好,扮演负责称职、受人爱戴的皇子,被人如此鄙夷还是生平头一遭。
那犀利的话语、轻蔑的眼神,不知为何,彷佛千根刺狠锐扎进她心底。
“咱们处罚荡妇何罪之有?!”听到老妪拉开嗓门辩驳,两旁民宅里头也有不少妇女们偷偷探出头。
“有罪的人是她!”
第三发、第四发雪球又朝她丢了过来,不过碍于士兵在场,都没直接丢中她,只砸在她想靠近看的前方路面上,表示她们对她的不欢迎,彷佛街道就算只是让她踏过,都会被弄脏。
“姑娘,这里别待了,咱们还是早点回城。”丫头们轻轻扯她衣袖。
“没关系。”她摇头轻笑,彷佛不为所动。
“但这样下去,咱们没法保证姑娘不受伤害离开。”丫头们担心地看着四周,总觉得街上打开窗的房屋愈来愈多。
“没关系,看够了,我自然会回去。要是你们怕的话,先走无妨。”因为这是最后一眼了,她想把城里每个角落都印刻在心上。
她不是毫无用处之人。为了守护这个国家,她已尽心尽力,她无愧于心;但百姓们在乎的不是那些,没有人看见她的委屈。没有一个人。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除了……一个不该看到的人。
“可是——姑娘!”丫头哀嚎,就见一颗雪球神准砸在姑娘额上,本该无害的雪球,却在姑娘额上砸出了个伤口。
原来雪球中还藏了颗石头。“当心!姑娘——呀!”
不知是谁先动手的,街道两旁的窗户像是在一声号令之下尽数打开,接二连三的东西抛了出来,往她身上击去。
六哥,假若连民心也离我远去之时,我要守护的……究竟……剩下什么?伏云卿苦笑,连躲也不想躲,像是失了魂似地站在街上,成为极醒目的目标。
此后,她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想守护的人,一个个背离她而去;想守护的地方,也不再是她能安心待下之处。她……又该何去何从?天下之大,她竟无一处可容身。
“姑娘!别光发愣啊!”丫头们忙护住她,想找出一条平安的路回去。
“唯音!”快马狂奔,黑色骏骑风驰电掣般穿越大街,俊挺青年以绝佳的驾驭能力,让坐骑稳稳在伏云卿身前停下,挥手将朱色大氅一翻,替她挡下接二连三袭来的雪球。
“你受伤了?来人!谁再敢对唯音姑娘妄动,一律严惩不饶!”
青年厉声一喝,随着后方大批兵马出现,连同不少高位将领来到城东街上。
他眸光凛凛,扫视全场,立刻没半个人敢再擅自羞辱她,街坊间只余一片寂然。
他平静说道:“朕是东丘王,自然不受大齐礼教约束。朕欣赏这位姑娘,才许她同进同出。不过,入境自该随俗,先前朕不知情,如今既然知道,便不允姑娘清誉让人诬蔑。自即刻起,朕宣告天下,立她为妃,此后不许任何人非议!”
愕然抬头看向他的同时,伏云卿眸中波光迷蒙,心跳愈烈,再也看不清前方。
就算看不清楚,她也知道是谁为她而来。
他策马赶来护卫她,还替她挨上几球,却没动辄发怒任意用刑。
她其实早有预感,明白他总会出现。
在她以为山穷水尽孤独一人之时,在她支撑不住想找个温暖依靠之时。
他言出必行,却当众宣布要立她为妃,不许别人议论欺负她。
这只是权宜之计……或是……不论何者,此时……她却想相信他。
她静静地,缓缓地,凝睇着他朝她伸来的大手。
其实……她没那么在乎的。身上的疼她全都能忍下。因为她没做错。
任何人的指责,她也能不放心上。她敢大声地说,她从没有使用什么下流手段勾引过东丘王;她身为大齐皇子的骄傲尊严仍在。
可是,她最终仍是低垂下头,泛起一抹凄绝艳丽的苦笑;而后,将手交付给他。
她知道,她唯一无法申辩的错事,只有一桩——
她的心,不听她使唤……偏偏为他悸动了。
伏云卿原本希望,当时杭煜说要立她为妃,仅是一时为了阻止私刑的场面话。
毕竟皇帝纳妃是何等大事,怎能让杭煜一句话说了算;即使他执意独断,大臣们也该力阻他的荒唐行径,联表奏请他收回成命,反对他迎娶来路不明的异国女子。
可才回到房里,任侍女们替她包紮伤口之时,满室的续罗绸缎、金银珠宝没一会工夫即一箱箱送了进来。她还没找他问清楚,他却先来见她了。
“过去,朕只听闻大齐对女子有种种非人约束,不料今日一见,果然惊人。什么夫死守寡绝不再嫁、等着百年立牌坊;或是让夫婿以外的人碰了就得断臂断腿;让人掀了面纱就得自毁容貌与对方同归于尽。这些蠢事,还真有人能遵守。”
他捧着覆上红色锦缎句托盘踏进房里,摒退旁人,将东西搁上桌。“大齐规矩太委屈你。你也觉得没道理吧?所以,不曾如实遵守,还能好好活到现在。”
“……王上这是褒还是眨?”他不知道,她不是不遵守,而是过去毋需遵守。
“朕是庆幸,庆幸还能遇着你。也亏得朕及时赶到。大齐民风私刑颇盛,过于野蛮,这点,还得想法子改善才行。一切以律法为准,不能无故伤人。”
“所以王上不该跟着那些无知百姓起舞,随口胡扯立妃也太过了。王上虽言出必行,但当时情非得已,其实不必勉强,做做样子就好,无须认真。”伏云卿坐落床沿,始终没正眼看他,所以没能察觉她每说一句,他眸光就更添厉色。
“你……认为朕是随便说说而已?朕说过,朕想要你。你总不会以为,朕从不曾把你看进眼里?”
“我知道东丘王室祖训,避免争嗣,不论后妃只有一人,除非亡故或无出、带罪休离,否则绝不再立。您下次要找人允诺,可得先找个身分堪配的女子才好。”
她并非不信,却是不能答应。即使心动,也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只要他一日不从大齐退兵,她就一日视他为仇寇恶敌。
“立你为妃后,不论东丘军或安阳百姓,没人敢再对你不敬。这是对你的补偿。对你因为朕之故,失去家乡、失去栖身处的补偿。”
失去家乡……这句话像利刃刺进她心上最柔软脆弱的那一块。
“额上的伤,还很疼吗?”见她静默不言,他嘶哑着声音,满怀怜惜地想趋前安抚她,却遭她冷漠挥开,斜睨着他,翦水美眸隐隐含着冰,似有怨慰。
“立妃,若是对我出卖大齐的补偿,王上这条件,简直优渥得教人无法承担呢。”
“你没出卖任何人,这只是时势所趋。你要想留在安阳,便不能拒绝。大齐旧臣那些老顽固,见不得大齐女子受朕疼宠,一个个上书劝朕留你不得。朕说过,此地私刑太盛,朕担心你再有意外。”
见她硬是不吭声,杭煜虽能压抑怒气,却不免语带讥讽。
“或者在你心底,以为眹娶你是另有打算?像是倘若伏云卿还活着,不会坐视不管让你嫁给朕,是吗?也罢,随你怎么想,总之这婚事是非得尽快进行不可。”
闻言,她娇躯一僵。原来如此啊……她怎么会忘了!
亏她还以为、亏她还以为……以为他是真心对她,结果……是她太蠢。幸好,她还没陷得太深……纤手微颤,抚上心窝。只有一点点疼,不要紧……
是她厚颜无耻自作多情,才会换来难堪的答案,是她活该,是她活该。
她力持平静,不允许神色泄露丝毫难受情绪。要让他察觉她曾一度动心,她还不如自尽当场算了。
“王上是当真以为重华王还活着,或以为重华王会愚昧跌进陷阱?”
“……朕以为的,是你与他交情极好,他若活着,定能逼他出面。”不想老听她说些不中听的,杭煜兀自转开话题,转身一把揭开桌面托盘上的锦缎。
“唯音,你瞧瞧这色泽可还中意?朕命人赶了几件新的东丘宫装,你来试试。”
她敛下美眸,粉颊显得惨白,瞧也不瞧一眼桌上东西。绣有王室凤印的新鞋、凤纹宫装可不是一日两日赶得好,想来杭煜早有这打算。他要立妃其实预谋已久?
或许他想得到她,是为贪图|晌欢快。是啊,他也从没掩饰过对她的兴致。
只是不免要想,假使他对她的心意若能更纯粹,没掺和利害关系该有多好;那么她也愿对自己坦白,若她只是普通的大齐民女,早就在他挺身而出时,为他倾心。
或者,她若不是以皇子身分成长,也会轻易沉溺在他的眷宠中。
可惜,他们相遇的方式太糟,时机太差、身分不对;所以,注定不可能。
他见她毫无动静,也不动气,只是走到窗边,往外推开窗扇,望着外头风雪逐渐增强,随即掩上。
她总是对他冷淡,彷佛一颗心躲在谁都无法触及的遥远深处,要得到她丝毫反应,除了扎她痛处,似乎再没别的法子。不免懊恼,她为何总要逼他弄疼她?
“看情形,大雪还会再下个几回。城里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伏云卿若在城内,婚仪当天绝对会耐不住性子,想来见见天下间最美艳的新嫁娘。
不过,从今往后,你只能成为朕的妃子,独属朕一人,再与他无关。”
她努努唇角,不置可否。“难道王上以为……我会乖乖成婚?”
“你会。”他微微扬眉,像是早等着她这一句,笑得无比温和。“除非……你不想保住兰襄。”
美眸狠睁,陡然立起。“……王上何出此言?”
“偷偷将伤药给她,你以为朕当真都不知情?”杭煜略略侧身,斜倚窗前,眸光定定锁住她,将她俏颜上所有细微神情尽收眼底。生气也好,什么都行,就是不许对他不理不睬。
“白玉露的香气十分浓郁,就算是躲在地下三阶四阶底部的岩牢里,猎犬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人。可是,领朕找到她的功臣,是你。”
她错愕噤声,震惊得退了一大步。再一次,她以为能救人,却反倒害了人。
“白玉露的香气……是王上在唯音身上落下的锁吗?打一开始便是这主意?”在她身上用了白玉露,即便她想逃走,也能轻易被捉回去。伏云卿跌回座上。”
她早知应付不了他。他擅于算计,狡黠多谋,她赢不了。赢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