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云卿原以为按大齐仪典,女子不能出席,但杭煜执意要她同行,说她不去是对重华王大不敬、太过无情,她只好勉为其难在众人侧目中,一直待在他身边。
杭煜端坐五丈高的祭台上,后头分立两列将领与亲信,听主司祭官姑在最前头执掌仪式,先是歌功颂德,继而指挥底下乐师与舞姬吟唱指路歌、跳着开路舞,过后接着奏出送魂调与送灵舞,最后盖棺。
歌舞结束时,送葬行列便准备出城,将重华王葬于城西二十里外的小山丘上。
受命跟在杭煜身后无法离开,伏云卿只能强自忍泪,在心中默默祈求兰础将军谅解。等她逃出这里,一定会亲自去见兰襄,确认将军的女儿安好无恙。
仪乐祭曲进行时,杭煜始终慵懒地斜倚椅背,以手支颔,闭目凝神,不知思忖着什么,但俊颜上总挂着一抹神秘微笑,像正等着什么有趣的事发生。
乐音一停,众人陆陆续续步下高台,但杭煜动也不动,连带伏云卿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走。
最后,他总算出声。“唯音,重华王下葬之后,再无法相见,或许你想更近一些瞧你主子最后一面?那就快去送棺吧。”
“理当如此。”她垂首称谢,匆匆转身要跟上其他旧日部将。
他轻叹一声。“你近来少笑,其实早该去看个究竟的。看看绝对会让你开心些,毕竟,那里头不是伏云卿的尸首。重华王尚在人世。”
狂风大作,宛若落雷平地起,雷击不偏不倚打在伏云卿身上,惊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心若连击擂鼓,脚步乍停,她不敢回头。为何……杭煜能说得如此斩钉截铁?
杭煜立起,缓步走向她,站定她身后,在她耳边低语:“你不认为,其实伏云卿……还活着?”
“王上这问话未免不智,若否,眼前尸首又是谁?”
“是谁,朕不清楚。但重华王还活着应毋庸置疑。眼下怕只是障眼法。传闻重华王身长七尺,从留下的盔甲来看,身形更为纤瘦;听闻他屡遭刺客,身负重伤久病虚弱,打第一眼,朕就认为眼前这副尸首太壮,不像传闻之人。朕可有说错?”
他的手臂没碰着她,却自她腰际不偏不倚移到她手臂上方;她能感觉他指掌恰恰在她旧伤之处陡然停下。就听见他嘀咕不停:
“总觉得此事太巧,主子与奴仆啊……竟伤在同一处。不过……你与他,身长差了五寸之多呢。”
她松了口气。他应该料想不到她平日好面子,在尺寸上头动过手脚,靴子都是特制的,里头一直垫得高些。
“但,最让朕起疑的,便是他所留下的惯用兵器。你知道吗?尤其能从贴身长剑看出主人身长,近身武具太长行动不便,太短占不了先机。朕横看竖看,都觉得那号称七尺的伏云卿……其实应该再矮上一截呢。”
她气息一窒,心音又急又乱,双手紧紧交握。她不能抖,快停!
“……就算重华王还活着又能如何?安阳已落入东丘之手,他再起不能,不会成为王上威胁。”
“他若活着就是罪人。应允出降为不忠,既允却逃是无信,守官弃城为不义,阵前逃亡是无勇,忠信义勇皆无者,不配让朕为他开恩,赦免这安阳一城老小。”她声音微颤:“莫非王上……又想为难城中百姓了?”
“不。唯音,朕哪……只想为难你。朕想知道,伏云卿究竟是怎样的人,竟能令你如此死心塌地;眹想知道,背地里城中还有多少大齐叛逆;朕想知道,你偷藏着的会是怎样天大的秘密“朕说过,哪怕是你想给的、不想给的——朕都想知道。”
若非她背对着杭煜,只怕他早已洞悉她脸色发青、无法再瞒。她其实身后冷汗直流,衣裳早已湿透,狂跳的心几乎跃出喉间,深怕他靠得太近,会察觉她的异状。
“王上想听唯音谈心事,可在此之前,礼尚往来的王上不是该先谈自己?比方说,重华王与王上究竟有何过节,让王上如此紧追不舍,甚至不愿相信他已死。”
他笑得清淡,听不出他心情好坏。“若说朕与他有何过节……不,不是过节。只是朕有一样东西,要同那重华王讨回来而已。”
她皱眉,不解追问:“讨东西?他欠了王上什么?”
“公、道。”
她听了反而更为糊涂。千里远隔从无交谊,她如何欠他一个公道?“不可能。重华王洁身自好,素有仁德清誉,绝不负人,必定是你冤枉他——”
“人若已死,你又何须为已死之人的名声好坏打抱不平?反正他再不需要。”杭煜玩味着她的激动,“也或者如此在乎,是因你与他关系匪浅,情谊深切。”
突然失笑,他扳过她身子,伸指勾起她姣美脸蛋。
“朕有些好奇。如果,只是如果,伏云卿还活着,他若知道你成为本王的人,他……可愿为你现身?朕真的非常、非常想与他见上!面呢。”
“微不足道的小小奴婢,王爷怎么可能记挂在心。”
他扯扯唇角,语带讥讽:“是奴婢便不搭理?那他如何能称得上仁德之人?”
“重华王正要下葬,再不可能现身,王上你糊涂了吗?”
“套句你的话,不试试,怎会知道?”他玩笑似地耸了耸肩。“你今日在本王身边跟进跟出,可也辛苦了呢。如何,高台上的景色还看得称心吗?”
他说话夹枪带棍、虚实难辨,弄不懂他到底想跟她说些什么。她也不遑多让地开骂:“没有人有心思在葬仪上看景色的,除非没血没泪。或许,王上除外。”
“不看景色,看人也行。不过,你看不清楚是自然,台下五千军民,每个都能认得出才叫了不起,反倒是台上就这么几个人,底下人应该能瞧得清楚朕带着众将……与你。尤其是,你熟识的人,一定认得出来。”他伸出手,搂上她腰际。
她踩退一步,娇躯不由自主隐隐发颤。总算明白他等的是什么。
他根本不是大发善心让她同来凭吊兰将军,他是想伺机诱出她还有哪些同伙。
还好她身边早已没有半个人,不会再连累——
不对!突然察觉一道担忧的熟悉视线,她直觉转头便往下瞧,该死!是兰襄!
其他人都跟着送葬行列往城西移动,惟独兰襄一人反向朝着高台前来!
兰襄没事了就连庆幸她还活着的时间都没有,伏云卿脑中只回想起杭想说过的:“假若兰襄没逃出去,打算自投罗网、前来救你的话,你就别怪联对她无情了。这里还有多少大齐叛逆护着重华王,朕是非得一网打尽不可。”
杭想这人城府太过深沉,卑劣地一次次设下陷讲。什么承诺,都是假的!
不成!杭煜在她后头盯着,肯定也会注意到兰襄!她不能让兰襄再接近。
“唯音,风凉了,也该回去了。还要送葬的话,就快动身吧。”他才想像平日一样轻揽她肩头,却让她了然一把推开。
“别碰我!大齐女子除了夫婿以外,是不准其他人碰的!”她一把挥开杭煜,不顾身后空无一物,把心一横往后一跳,理所当然地一脚踩空,跌下高台!
她武艺平平,但要如何护身还是懂得的;即使不成,她也觉悟到就算跌断胳膊或腿、甚至送命也无妨,只要能引起骚动,让人潮失序混乱,别让杭煜发现兰襄出现就好。
可在那瞬间,闭上双眼的她,不仅没坠地摔惨,右手臂反而被天外飞来的长鞭卷住,身躯悬垂于半空中剧烈摇晃。
事出太过突然,杭煜即时冲出仍来不及阻拦她、甚至跟着她跌下,但在前一瞬,他左手紧紧抓住高台边缘,右手甩出腰际长鞭缠上她,这才保住两人幸免于摔落。
“别碰我!谁都不许过来!我不需要……不需要别人帮忙!一个都不准来!”她被杭煜猛力抛回高台上之时,仍兀自大喊。这下,兰襄应该听明白了她的暗示。
兰祈应该把话带到了——别再尽心,她们主仆已经缘尽。
飞空而落,伏云卿摔得眼冒金星,让她搞不懂杭想到底是要救她还是杀她。
“混帐!”杭煜转眼便回到祭台上,站定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瞪视趴伏在地的她。他以悬于半空的姿态、还将她抛回台上的动作,因过于勉强以致扯伤右肩,他左手紧按着肩头,屏着气,俊颜彷佛冻结。
她忍痛勉强抬头,睁着单眼看他。好疼!疼到发晕了,否则她怎么会觉得,他明明一脸寒意,眸中却冒着熊熊怒火?他当真动怒了……为的是什么呢?
“我说过,你若活着才能救其他人,可你最后居然不守对我的承诺,甘愿如此舍命,只为一个人、为他一个人——必是为了伏云?他果然就在下头吗?说!”
相识以来,她从没见过杭煜如此清楚地将心思显露于外,必定是她……晕到底……才会……看走眼……觉得他、觉得他那神情气愤之余,还有的是……恼恨?
眼前一片黑,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唯音!”杭煜不管底下如何骚动大乱,只是动作迅速地将昏迷的她横身抱起,飞身冲下高台,跃上坐骑,直奔内城,将百姓一片譁然声远抛在后。
香气缭绕,久久挥散不去。伏云卿头痛欲裂,眉头深锁。
远方,温柔的歌声回荡,一曲四段,是大齐曲风。是十一哥唱的吗?但,这曲子……听来神似琴仙欧阳先生的风格……她不自觉地柔柔一笑。
对了,是那首最、找到的新曲。欧阳先生的曲子总祥和得令人安心。
她想见先生,想一到与世无争的孩提时刻。
前方背影,是欧阳先生!她奔上前招呼:“欧阳先生,还认得我吗?咱们许久不见了呢,先生的新曲果然好听,可惜……我已疏于琴艺多年,愧对先生指导。”
话未完,她手脚像生了根,动弹不得。指头手臂又开始抽痛起来。抬头再瞧,先生消失无踪,徒留孤寂黑暗。父王、母妃、王兄们……谁都不在了。
她才疼得缴眉,远方又传来那首好听的曲子。像是只要她一泛疼,就有人吟唱她喜欢的曲调哄着她。她记得这个声音……不是初次听见。
不是十一哥。仔细听,音质其实截然不同,那么,到底是谁陪在她身边?
“大齐的曲子,我唯一清楚的,也只有这首。从前王妹还在宫中时,也喜欢学琴,偏爱异国曲风。琴仙先生来了,便缠他教她。假如你也爱琴,那么琴仙先生的曲谱,一定能让你喜欢。瞧你笑得眉目生春,足以让全夭下男子疯狂追逐呢……”
她让人扶起身半坐着,不知偎进谁的宽阔胸膛,一双暖热大掌抚上她额际,像呵护宝物一般小心翼翼揽着她,再以微温湿布像羽毛般轻柔地拭去她额际不断渗出的汗珠。
浓郁的花香接近,她虽然还是昏沉,但她知道,身边有人准备了药汤。
“……看样子,你不仅是我平生所见最有意思的女子,也是最让我恼恨的女子。你逼我别无选择。我明明不想伤你分毫,可你却总是一味护着他人,护着害我王妹的仇敌。是你……让我为难啊……唉,喝药吧,小心别烫着了。”
那好听至极的温柔嗓音喃喃不停,语带埋怨,可是,她虽听不真切,心里头却为着他所说的一字一句拉扯着,拧绞得隐隐泛疼。
“唯音,伏云卿在你心底,当真极具分量吗?若是,我与重华王可真有过节了。原来,我竟也会有为了女人尝遍嫉妒滋味的一夭吗?你要我如何放手、如何放下!哪!这下子,等我逮到伏云卿时,不将他碎尸万段,怎能甘心!瞧你,又皱眉头,又耍脾气不吃药了吗?好好好,要听曲子是吧?怪你哥哥,太宠你。”抱怨归抱怨,歌声依旧柔柔响起。
她有些困惑。“你……是……”
气虚得狰不开眼,伏云卿迷迷糊糊之际,忍着疼痛,挤出一丝苦笑。“你在唱曲子……你一直陪着我吗……为什么呢……”
“唯音!怎么又昏了?”那双有力臂膀突然收紧。
她认得这股力道、这个怀抱。时日不算久,但她确实认得。
王兄们虽疼她,但她终究是假王弟,与兄长们再亲昵,距离仍在;可是,身旁这人,几次以来,总是张开双臂全力护着身为女子的她,让她能安心沉睡。只有他……知道她是女人,却仍然与她平等相待,不曾看低她呢……
她知道他是谁吗?她应该知道的。她得快想起来。她不能领他的情,她不该再欠他……
“御医,她不过是摔了下,怎么会昏迷高热不断?她旧伤复发又是怎么回事?”
“王上饶命!姑有身子虚弱得不寻常,似是中毒已深,并非最近的事。高热能退,但得日日服药。一日不服则高热再起,三日不服必定丧命。至于她臂上这毒一时半刻恐解不开。王上开恩,再给微臣时间。”
“无用之人不需留下!来人——”
“杭……杭想……”伏云卿迷蒙间知道自己在他怀里,虚弱双手使尽最后气力,一手攀上他颈间,一手紧抓他衣襟。“你答应过……不再为我滥杀无辜……”
“唯音,我承诺的事,我办得到,可你却违背了对我的承诺,不肯爱惜自己,再一次为了别人连命都不要……”长叹一声,杭煜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罢了,我允过你的。就我来看,你的心软,还远胜伏云卿一筹呢。唯音,这样下去不行,你得服药消热,否则高热不退真会病死的。唯音?”
一听不会有人因她而受到处罚,伏云卿像是完全放心了,撑不住清醒意识,又开始昏沉。
“好热……好疼……”自手臂旧伤处,像是野火燎原,高热烧遍她全身。
“唯音,要不要猜猜……我究竟是希望你一直病着,或是希望你早日好转?”
杭煜语带讥讽,笑得极苦。他一手端起汤碗,另一手托起怀中佳人因高热而显得嫣红可怜的脸蛋。“不管选哪一边,你都不可能猜对。因为我所希望的是——”
他张口就碗,含进汤药,毫无预警地低下头,攫住她丹唇,霸气探进,直闯而入,强硬灌进那香气馥郁的汤药。
等她咽下,他非但没退开,反而更饥渴地掠夺起未曾有人探访过的甜美蜜津。她昏昏沉沉,任他纠缠吮吻,一口接着一口地咽下退热汤药。
该是昏迷不醒的伏云卿,不知徘徊在怎样苦恼的梦境里,紧闭的眼角中溢出泪珠,黯然落下,失去意识前,双手依旧紧紧环在他颈间始终不曾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