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马车辗过乡村小路的坑洞,剧烈摇晃震动,琼安感觉牙齿像是要被摇晃掉了。
离开英国多年,她在意大利温暖的阳光下为自己建立了全新的人生,嫁给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却在一桩悲剧意外中失去了他。但无论是喜是悲,温暖的阳光和美丽的风景始终伴随着她,她几乎忘了十一月的英格兰有多么阴冷潮湿了。
她瑟缩在斗篷内,低头瞧见搁在身边的彩釉小盒,盒里收藏着莉莲写给她的每一封信。悲痛再度席卷了她。
莉莲死了。
就算流再多的泪,或怎样指责上帝的不公,莉莲还是走了,再怎样做也无法唤回她亲爱的表妹。
最残酷的一击是,莉莲已经去世了整整一年,琼安却始终不知情。她已经好一阵子不曾收到莉莲的信件,但她假定因为表妹太忙,或者如她所愿的出国旅游。
多年来莉莲一直想要出国散心,逃离她悲惨的婚姻,但她不敢将心爱的小男孩交给孩子的父亲照顾,因此始终无法成行。
“亲爱的琼安,妳的脸色太苍白了──或许我们该要求车夫在下个客栈暂停,妳可以在火边烤烤火、吃些东西?”
“不,谢了,板板,我只想尽快赶到卫克菲。”
琼安抬起头,瞧见老妇人紧皱的眉头,心生愧疚。她应该多为板板着想,不是只考虑自己急于赶到卫克菲。硬拉着板板离开温暖的柏萨诺,回到冷湿的英国已经够折腾她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个好主意。如果客栈有房间,我们甚至可以停留过夜。”
“我相信客栈一定能够为卡波利伯爵夫人找到房间的,孩子。问题在于,妳究竟会不会用到床。”
琼安的身躯轻颤。板板太了解她了,自从得知莉莲的死讯后,她就不曾睡过好觉,她怀疑她再也不能了。想起莉莲,她的眼睛再度蒙上湿气。可怜的莉莲!
琼安怀疑莉莲的丈夫契尔要为她的死负责。她知道这样的怀疑十分无稽。她甚至不知道莉莲是怎样去世的──因为生病或是意外?但在接到欧爵士冷酷的来信后,她一直无法甩脱心里的疑虑。
欧爵士在信里说得极少,信中的措辞冷漠指责,彷佛她应该为莉莲的去世负责。她一再重读欧爵士的信,由刚开始的震惊不信,直到不情愿地接受。现在她甚至可以将一字一句默记于心。
亲爱的琼安:
我遵照莉莲在遗嘱里的要求,将她的遗物寄给妳。我和妳的表婶经历了好一番挣扎,才做出这个决定。我们一点也不赞成妳们的书信往返,但既然她是已婚妇人了,我们也不好干涉。因此我们极不情愿地割舍了嵌有莉莲童年肖像的项链,遵照她的心愿寄给妳。
由于莉莲甜美、纯真的天性,她一直错误地相信妳的无辜。我相信如果去世的是妳,她一定会为妳悲痛逾恒,致上适当的哀悼和敬意。真正的淑女理应如此。
显然,莉莲去年十一月去世一事对妳无关紧要,因为我们始终不曾收到妳的悼唁信件或致意。我纳闷像妳这样天性冷血的人,是否有哀伤的情绪可言。
我恳请妳不要回复这封信,欧夫人和我都不想要再和妳有任何连系。
欧奎恩 爵士
她早该料到欧爵士夫妇的敌意,但以这种方式得知莉莲的死讯,仍对她造成了莫大的打击。
“既然都快到达目的地了,我不认为有必要多作停留,”板板道,打断了她阴郁的思绪。“只要妳还能撑下去。妳想克里维侯爵收到了妳的信吗?他或许没有料到我们会来,也许我们应该先派人送个口信过去。”
“我的信件应该早就到了。”她肯定道。早在离开意大利前,她就寄出信了。信应该会比她们早抵达。
“就算这样,侯爵会不会欢迎我们来访还是问题。”
“到时再说吧。如果他决定赶走我们,我不认为先派人过去通知会有差别。我不相信他会如此残忍,在我们由意大利长途跋涉来此后,拒绝在这样的天气里让我们留宿。毕竟,我已在信里解释了我对莉莲的承诺。”
“根据妳表妹在信里的描述,他或许根本不会在乎任何承诺。似乎他唯一关心的只有自己和追求享乐,也因此莉莲才将她的儿子托付给妳。”
“的确。”琼安道,想起了莉莲在信里一再的坚持,彷佛早预料到自己会出事。尽管莉莲一向喜欢戏剧性的夸大,但她年轻又健康,有可能出什么事呢?事实却证明了她的预感是对的。
“我请求妳,我挚爱的表姊,”莉莲在信里写道。“妳必须发誓会尽力照顾我心爱的小男孩,万一我被迫和他分离。契尔根本不在乎迈斯,一旦他宝贵的继承人出世,他就不再认为自己有责任,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我的儿子需要爱,以及有人守护着他,而我唯一信任能够照顾他的人只有妳。”
“我真的不知道莉莲预期我怎么做,”她大声道。“我总不能就这样走进卫克菲,宣布我要将克里维的儿子带回意大利。他绝对不会允许的,而且我不能怪他。”
板板严厉地瞪着她。“打从妳开始这个荒谬的计划时,我就告诉妳了。如果妳能在做事之前三思而后行就好了,但不,妳总是凭着一股冲动去做。我曾经劝妳先征询克里维的意见──如果妳能够理智一点,我们就不会陷入现在的困境。”
“或许,”她耸耸肩。“但我想不出其它的方法。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失去母亲一年了,而如果卫克菲就像莉莲信中描述的一样阴沉,他一定过得很不快乐。莉莲郑重地将她最重要的儿子托付给我,我不能辜负她。板板,他才五岁,只有个铁石心肠的父亲在照顾他。”
“而妳──一个陌生人,认为妳能够介入他的人生,担任母亲和拯救者的角色?”
“我没有那么想。”琼安热辣辣地道。
“噢,那么妳是打算致上悼唁之意,鞠个躬,离开他的生命。那确实会对男孩造成很大的差别。”
“板板,为什么妳执意要刁难我?”琼安怒瞪着老妇人。“我只是尽力而为──不管怎样,我们来都来了,现在回头也太迟了。对迈斯来说,我只是来探望他一段时日的阿姨,之后我就会回意大利去。我不认为那会造成任何伤害,妳呢?”
“由谁来判断有没有伤害呢?毕竟,妳对整个情况毫无所知。”
“我知道莉莲在信里想说的:沙契尔是个自我中心、没有人性的禽兽。他让莉莲生活在活地狱里,而且他的儿子或许亦然。但我必须先见过他,才能够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沙契尔真如莉莲信中所说的,我认为妳应该对他避而远之。”板板涩涩地道。“事实上,如果我是妳,我会准备好面对在前门挥舞斧头的侯爵。”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琼安转过身,气愤板板或许说对了。坦白说,她真的怕极了沙契尔的反应。莉莲一再在信里说他的狂野暴怒令她恐惧自己会有生命危险,而且她根本不清楚他发怒的原因,也无法和他讲理。
但莉莲新婚后寄给她的第一封信却截然不是这么一回事。琼安冰冷的手指寻着了信件盒,取出她早巳读过无数次、默记在心的信。当时莉莲的字里行间洋溢着幸福,充满了对婚后新生活的期盼。
琼安展开信件,忆起了初次读信时,为莉莲衷心感到喜悦。莉莲描述她在某次舞会里遇见了她的丈夫──就在琼安离开前往意大利数个月后。
……噢,他站在那里,我所见过最俊美、出色的男人,就像妳最喜欢读的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他刚刚由半岛战争回来,腿上受了伤,复健完后回到社交界──也因此过去我们从不曾见过面。妳能够想象吗?我们的目光相遇,就这样认定了彼此!
当时我甚至不知道他的身分。妳可以想象我的惊讶,当我得知他不但是个侯爵,而且家财万贯──绝对是全英国最有身价的夫婿人选!
我们在一个月内结婚!现在是四月了,我们来到了伦敦。这里就像天堂一样──我会在另一封信里描述伦敦的社交季。契尔认识每个人,我们到处受到热烈的欢迎。妳无法相信成为侯爵夫人有多么气派──它太过美好得不像是真的,在每一方面。正如我说过的,契尔无所不知──噢,写这种东西应该会令我脸红,但我太过幸福得顾不及女性的娇羞。
他甚至比我想象中的更为完美。他不只拥有俊美的容貌,而且亲切体贴,爱护我无微不至。他喜欢买礼物给我。除了爸、妈为我购置的新装外,现在我又拥有一整柜昂贵的新衣服!至于他送给我的珠宝──那真是多得难以置信!我拥有一整组毫不逊于女王的翡翠和钻石组,还有项链、耳环,搭配的手镯和戒指,贵气十足。妈为了我骄傲不已。尽管出麻疹和错过生日舞会两项灾难,我的婚姻可以说是年度的盛事!
对了,妳一定得来参观卫克菲庄园。我无法想象比它更雄伟的屋子了。它真的好大──对只有两个人而言太大了。自然地,它有许多仆人,不过我会尽快让它充满了宾客,尤其是在我们无法去伦敦的期间。毕竟,如果妳无法让妳的朋友和亲戚印象深刻,拥有再壮观的豪宅又有何用?
我真的爱极了当个侯爵夫人及卫克菲庄园的女主人,但最重要的,我爱极了当契尔的妻子。亲爱的琼,我是如此想念妳,但爸和妈一直禁止我写信给妳。妳真该听听他们谈论妳的那些可怕的话!他们在城里到处散播有关妳堕落的本性的可怕谣言!
别担心,他们的话我一句也不信,而且我一有机会就为妳辩护。妳知道我崇拜妳,而且永远如此。噢,琼,我希望妳也能像我一样快乐。妳真的应该考虑结婚,它有许多好处。
爱妳的莉莲
附注:我有个了不起的秘密要告诉妳,等着我的下一封信!
莉莲的秘密就是她怀孕了。琼安仔细折好信,放回盒子的底部。五年来莉莲写了许多封信,信里清楚地勾勒出她对丈夫和婚姻生活逐渐的失望。
现在,琼安正在前往卫克菲庄园的半路上。她即将见到莉莲在信里一再提到的丈夫──而且多数都是可怕的描述。
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但她决心不让任何人或事阻挠她照顾莉莲的儿子──这是她唯一能为挚爱的表妹做的事。
一个小时后,马车转个弯,缓了下来。琼安坐直身躯,倚着窗子往外望。
雨已经停了,暮色深沉。一栋雄伟的宅邸矗立在暮霭里,烟囱冒着丝缕轻烟,然而正面的长窗并没有亮灯。
“他看起来不像在等着我们,小姐。”板板道。“除非说我们要由后门进去。”
“我们会由前门堂堂正正地进去,”琼安坚定地道。“他或许有意侮辱,但我也可以端出女伯爵夫人的架子,任何事都无法阻挡我。”
板板仰头而笑。“好吧,女孩,妳或许毫无理智可言,但妳绝对有的是骨气──尽管那是上帝赐给妳的最不理智的礼物。没有男人会喜欢桀骜不驯的女人。”
“我才不是桀骛不驯,”琼安反驳。“我只是坚持己见。”
“我不在乎妳怎样称自己,事实就是事实。好吧,我们等着瞧。我纳闷妳是否考虑过国王陛下或许根本不在家。毕竟,灯没有亮。”
琼安挥了挥手。“少荒谬了,他当然会在;他还在服丧。”
“噢,妳认为服丧的人就该像欧爵士夫妇一样深居简出?我不认为。再说,今天已经是十一月六日了,妳不知道莉莲究竟在去年十一月的什么时候去世。或许服丧的期限早就过了──他甚至可能已计划再婚。明显地,他不爱他的妻子,为什么他不能继续过自己的人生?”
“因为他就是不能。”琼安固执地道。
马车在宅邸前停住。
好一晌过去,但前门始终紧闭,没有仆人出来应门。愤怒的琼安就要起身下车。她打算用力敲门,直到有人出来。
板板伸手按住了她。“等一下。”
“我不会,”琼安道。“他们不能这样子对待我们。”
“我们必须等待,”板板以不容争辩的语气道。“是仆人前来就伯爵夫人,不是颠倒过来。妳始终学不好这一部分,孩子。”
琼安忿忿不平地坐了回去。
但板板说对了。数分钟后,前门打开了。司阍带着两名手持灯笼的仆役,穿过浓雾,走向马车。
“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夫人?”司阍来到车门边,礼貌地询问。“也或许妳的马车在浓雾中迷了路?在这种天气里是难免的。”
“不,车夫没有走错地方,”琼安以最高傲的语气道。“我是卡波利伯爵夫人,我相信克里维侯爵正在等我。”
“抱歉,夫人,”司阍鞠躬道。“我很遗憾爵爷不在此处──事实上,过去三个月来他都不在。”
“什么!”她惊呼,无法置信。“这是──不可能的!我大老远由意大利来见他。他一定在这里,他还在为他的妻子服丧!”
“爵爷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不能留守庄园,夫人。再则,他的服丧期已经过了。”
“我──明白了,”琼安低声道。板板又说对了,她应该要详加考虑,而非贸贸然地前来。“明显地,克里维爵爷没有收到我的信,不然他一定会在此等我。”她迟疑了一下后说道。“伟坎伯爵爷在吗?我是来见他的。”
“妳来见伟坎伯爵爷?”司阍无法置信地问。“妳知道小少爷只有五岁吧?”
“当然。”她道,不耐地扯下遮住口鼻的围巾。“他的双亲都不在,他一定很孤单。”
司阍惊恐地瞪着她,彷佛她刚刚长出了角。
“夫──人?”他结巴道。“这──不可能!上帝……”他跌步后退。
琼安立刻省悟对方惊恐的原因。离开英国多年,她几乎忘了自己和莉莲有多么相像,尤其在这种黯淡的光线下,她很容易被误认为已去世的表妹。
“毋须恐慌,先生。”她以安抚的语气道。“我是克里维夫人的表姊──每个人都说我们长得极为相像。我真的是来见伟坎伯爵爷,我的表妹生前要求我代为照顾她的儿子,我一得到她的噩耗,立刻就由意大利赶回来。”
“噢,老天!”司阍举高灯笼,照清了她的面容,然后是板板。“原谅我的失态,夫人。”他转向琼安。“有那么一刻,我以为──噢,别管我怎么想的。您是克里维夫人的表姊?这解释了一切。”他放低了灯笼,但仍震撼不已。“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妳和妳的同伴最好快进屋来,夫人。请跟我来,利克会代妳提行李入内。”
“谢谢你。”琼安衷心感激,不知道如果被拒在门外该怎么办。她朝板板微笑,但她的老保母只是抿起唇,闷哼一声,表示道:“我早就告诉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