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为什么偏要在最不恰当的时候作弄人?琼安愤怒地想着。为什么他偏偏要剥夺莉莲这么一点单纯的乐趣?噢,如果今天一定要有人生病,那应该是琼安才对,她不会介意出麻疹──只不过她早已经出过了,并且免疫了。现在她只能尽量提供莉莲安慰。
“亲爱的莉莲,妳必须要平静下来,”她用加了熏衣草香料的水打湿布巾,覆在莉莲高热的额头上。“太过激动对妳的高烧没有好处,也无法改变现况。”
珠泪自莉莲浮肿的蓝眸里滑落,她气愤地瞪着琼安。“我没有太过激动,”她的语音混浊。“而且我一定要出席我的生日舞会,不论妳或其它人怎么说都无法阻止我。”
琼安坐在床边,握住表妹的手。“妳应该知道下楼是不可能的。妳的身体不行,而且妳会传染给别人。妳也听到医生说的了──妳必须要理智一点。”
“理智?”莉莲甩开了琼安的手。“这根本毫无理智或公平可言,而且我绝无法容忍!妳也知道的,琼,我已经等这个晚上一整年了。噢,我究竟做了什么,竟然在十八岁的生日遭到这样残忍的打击?它原本该是我的生命里最灿烂辉煌的夜晚!”她皱起眉头。“话说回来,我也有可能不是得到麻疹,毕竟,我没有出疹子的症状,不是吗?必须要有出疹子的状况才能完全确定。麦医生是这么说的,妳也听到了。”
“是的,但我也听到之后医生说的话了,”琼安温柔地道。“杜家的两个男孩上个星期都出了麻疹,而上个星期天在教堂里,妳确实坐在他们的旁边。妳其它的症状也都?合,莉莲。麦医生说红疹最后才会出现。”
莉莲的脸庞垮了下来,转头埋在枕中。“噢,妳说得简单。反正少了我,妳仍然可以在舞会里恣意狂欢。这也算是妳的生日舞会──虽然妳的生日是在两个星期前。当妳接受众人的争相祝福时,自然不会想要有我在场碍事。妳或许会收到上打的求婚,而可怜的我只能孤伶伶地躺在黑暗中,度过十八岁的生日。”
琼安强抑下笑声。莉莲就爱戏剧性。“我不认为大家会争相祝福我,”琼安道,再次打湿布巾,覆在莉莲的额头。“吸引众人注意力的总是妳──美丽的莉莲。”
“现在妳在恭维自己了,”莉莲嗤之,恼怒地看向琼安。“每个人都说我们就像姊妹一样,不只是表姊妹。我们之间唯一的差异是年龄──当然,还有我可观的嫁妆,但那并不是外表可以看出来的,不是吗?人们看着我时,就像看着妳一样。”
“我们的外貌或许相似,莉莲,但我的个性却远不及妳的耀眼、迷人,而那才是真正的美,”琼安坦然道。“人们像扑火的飞蛾被妳的魅力吸引,我则只会让他们无聊得流泪。”
“那是因为妳偏好那些可笑的画胜过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莉莲厌恶地道。“说真的,琼,妳或许比我年长,但有时我真的认为妳一点也不了解真实人生。画画无法带给妳漂亮的衣服,或在妳的手指戴上婚戒,它更绝对无法在妳的心或灵魂里注满爱和热情。”
琼安笑了。莉莲永远无法明白用画笔将光线和物体捕捉在画布的乐趣,以及她为什么一点也不急着找到有钱有势的男人结婚。就算她试图解释,那也只是白费唇舌。不同于她的表妹,她不会每个星期都在恋爱和失恋。如果她爱上了,那就是一辈子的。
尽管她和莉莲外貌上的相似,她们的个性就像日夜般大相径庭。莉莲唯一感兴趣的是她的美貌、社交地位,以及尽快找到乘龙快婿。然而琼安却一点也不在意社交界的准则──话说回来,社交界也很少在意她,因为她既没有傲人的头衔,也缺乏钱财和魅力。
“既然妳都成年了,我想妳势必得接受某个人的求婚,而且那个人一定是杭廷顿子爵。”莉莲平板地道。
“杭廷顿?”琼安惊讶地问。“妳究竟在说什么?”
“妳很清楚我是在说谁,杭廷顿子爵麦查理,丹雷伯爵的继承人,全英国最炙手可热的单身汉之一,”莉莲回答。“虽然他无法位居公爵,但他拥有可观的财富,而且英俊迷人。萝拉的父亲告诉她杭廷顿的父亲坚持他必须在今年之内结婚。他有意向妳求婚,不是吗?”
“莉莲,”琼安耐心地道。“我不明白妳为什么会认为只因为我满二十一岁了,就会对他或其它人有所差别。多数人会认为我现在已经被冰冻在架子上了。”更别说杭廷顿是全基督教国度最恶名昭彰的花花公子,而且他根本无意结婚──无论他的父亲怎么想。
“别了,每个人都知道在妳初次参加社交季时,艾德表叔和梅妲表婶在马车意外中丧生,妳必须为他们服丧一年。等到妳终于脱下丧服时,妳已经错过了两次的社交季。我不认为妳能够算被冰冻在架上──除非说妳连续三次社交季都没有找到对象。”
“是吗?”琼安涩涩地道,强抑下提到双亲去世的意外时,心里涌起的伤痛。“告诉我,这是妳自己订的规则,或者它明文写在某处?”
莉莲嗤了一声,随即咳了好几下。“重点是,妳已经满二十一岁了,”她终于顺过气来后道。“妳可以自由做出决定,没有人可以反对妳,包括爸和妈在内──并不是他们会反对妳所挑选的对象,毕竟,他们只想要妳得到幸福。我曾经听他们讨论过韦亨利,说他很适合妳,而且他明显迷恋着妳。当然,就我个人来说,我宁可死也不会嫁给他──噢,别介意我的话。”
“我当然不会。”琼安只能道。
“我觉得这正是韦先生今晚被邀请出席的原因──爸和妈认为假以适当的鼓励,他或许会屈服,不计较妳没有象样的嫁妆。妳知道我们一心希望妳能够嫁个好对象,而且他确实有个富有的伯父,也还算是个好对象──尽管他必须等到他的伯父去世后才能继承到钱,而且他的父亲只是男爵。不过他还算过得去──虽然长相比较粗犷了些。”
“亲爱的莉莲,”琼安耐心地道。“妳曾经想过我或许根本不想要结婚吗?”更绝对不想嫁给只会像哈巴狗般跟在她身后的韦亨利。“至少,在没有爱的情况下,我绝对不会结婚。”
“噢,别又来了。爱对我们这种阶层的人是种奢侈──不过如果我被迫在没有爱的情况下结婚,我将会很快枯萎。幸运地,我不必,”她挑了挑细致的秀眉。“妳和我都知道妳负担不起『终身不婚』。”
“我还没有住进贫民窟,”琼安反驳道。“我继承的遗产虽然微薄,仍足以餬口维生。”
“妈说以妳的处境,当个老处女并不理智──假设说妳有更好的选择的话。然而妳一直就不理智──即使没有考虑到妳满脑子的浪漫想法。”
“我还以为妳认为我固执得不可救药。”琼安好笑地道。
“妳绝对是固执,但我认为妳只是想要钓到个更好的夫婿。”莉莲再次抽噎道。“我了解妳,妳喜欢故作神秘。”
“是吗?”琼安觉得更好笑了。
“是的。”莉莲阴郁地道。“噢,我瞧见我们在伦敦时,妳一直偷偷打量着杭廷顿。”
“我有吗?”琼安问。
“在妳认为没有人注意到时,妳一直由眼角的余光看着他。我很肯定妳有意接受他的求婚。噢,否认是没有用的。说吧,琼,我们一向无所不谈,不是吗?”
琼安恼怒地摇了摇头。她确实曾偷偷打量杭廷顿,但纯粹是为了自保──为了逃离他的骚扰。他不只一次试图在花园里对她毛手毛脚,但琼安认为最好别告诉莉莲这些。
“好吧,妳逮到我了。”她轻描淡写地道,决意结束和莉莲这番可笑的谈话。“既然妳这么重视我结婚与否,我决定我或许会接受他的求婚──如果这可以让妳满意的话。妳知道的,我向来无法拒绝妳。”
“妳又在耍我了?”莉莲犹豫不定地道。
“我是吗?”琼安试图板着脸孔。“坦白说,我一直不知道我的处境有多么艰困,直至妳指出来。我认为妳或许是对的,我应该抓住这个好机会,以免被真的冰冻在架上。杭廷顿确实是个不错的对象。”
莉莲张大了嘴巴。“不──妳不可能是说认真的。”她惊喘,望着琼安的神情彷佛她刚才说月亮是绿色的起司做的,而且她打算吃掉它。
“为什么不呢?”琼安道,忍不住要逗她。“正如妳说的,他英俊迷人,又是伯爵的继承人,拥有庞大的家产。我相信他不会介意我能够给他的极少──顶多是聪慧的谈话而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妳只是在吊他的胃口,欲擒故纵──噢,妳怎么能够一直瞒着我们?”令琼安沮丧不已的,莉莲哭了出来。“妳至少应该稍微对我透露妳的意图。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她啜泣道。
“莉莲,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婚事对妳如此重要。”琼安愧疚地道。她不该这样逗莉莲的。
“我只是以为──我并不全然确定妳的感觉,而现在──噢,算了!”她突兀地打住,以手覆脸。
“现在怎么了?”琼安追问,想要明白莉莲难过的原因。“告诉我妳为什么这么难过。”
枕头那边是一片沉默。
“妳真的很担心如果我满二十一岁仍未结婚,我或许会注定了一生悲惨?”
莉莲摇了摇头。
“不是?”琼安费心思索,不习惯玩这种猜谜游戏。平常总爱絮聒个不停的莉莲为什么偏偏要隐瞒自己真正的想法?
她灵光一闪。噢,莉莲一定是担心杭廷顿恶名昭彰的花心了!“那么一定是正好相反了──妳认为杭廷顿即将向我求婚,而妳很担心我会接受?”
她微微点头,再度逸出声呜咽。
琼安的心里满溢着对表妹的爱意。尽管莉莲轻浮了点,她一直很关心她所爱的人。但莉莲怎么会认为她会愚蠢得接受杭廷顿的求婚?话说回来,她的表妹深信女人一定会接受有身分地位的男士的求婚,无论对方的名声有多么糟。
“听我说,莉莲,”她握住莉莲颤抖的小手。“妳毋须为我担心──真的,”她抚弄着表妹汗湿的发。“妳应该专注于让自己尽快复原,而不是为了我操心。话说回来,我根本不认为杭廷顿有意向我求婚。我不像妳一样令社交界疯狂。”
莉莲自指缝间看着她。“我──我不相──相信妳,”她打着嗝道。“妳──妳只是想让我好受一点。”
“好吧,就算我是吧,”琼安道。“如果这可以令妳安心的话。妳知道的,我爱妳胜过世上的一切,我无法忍受看到妳不快乐──特别说是为了我。”
“那就不要,”莉莲道,以手背拭着眼角。“我也爱妳,琼,但有时候我觉得妳总是将我当成气的孩子。我向妳保证:我不是,我已经完全长大了,尽管妳或许不这么认为。我有眼睛,我注意到杭廷顿一直跟在妳身后。”
“抱歉我这么说,”琼安道,轻吻表妹的额头。“我无意暗示妳的观察力有误,但我丝毫没有发现妳所注意到的事。”事实上,莉莲一向对这种事观察入微。进入社交界才短短四个月,她已经正确预测出七对开花结果的恋情。但在这次情况下,琼安认为莉莲是大错特错了。
“那正是重点所在,”莉莲道。“妳一向心不在焉──包括杭廷顿对妳的注意。我真希望我没有提起这个话题。现在妳明白了他的意图,妳一定会接受他的求婚,而那将会令我心碎。”
琼安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亲爱的莉莲,”她温柔地道。“有没有可能是妳自己想要他?如果是这样的话,请妳坦白告诉我。”
“别荒谬了,”莉莲不耐地道。“我为什么会想要他?他配我太老了,我只是为妳担心,亲爱的琼。我觉得妳必须尽快结婚──只不过对象不是他。他只会让妳心碎,而我将无法忍受,”泪水流下她的面颊。“过去三年,妳承受的伤痛已经够多了──想想表叔和表婶的惨死,”她擦拭着眼角。“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琼安决定高热和失望是促使莉莲胡思乱想的原因。她需要好好休息。
“听我说,莉莲,”她温柔地道,站了起来。“妳别再担心我结婚与否了,那只会让妳的头更加疼痛。我真的得走了──不能让客人久等。”
“不──别离开我,”莉莲喊道,紧握住琼安的手。“拜托,不要。”
“好吧,”琼安道。“我就再留一会儿,直至妳想睡了。但妳必须答应我妳会闭上眼睛,努力睡着。”
莉莲重重叹了口气,但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琼安在床边的椅子坐下来,轻抚着莉莲金黄的发丝。
她可以了解莉莲的挫折和失望。一整天,宾客络绎不绝地抵达。虽然琼安和莉莲的名字并列为寿星,但她很清楚那只是礼貌使然,莉莲才是舞会的灵魂人物,她是欧爵士的独生女和掌上明珠,他们衷心盼望她在这次的舞会上找到乘龙快婿。至于说琼安──她不过是一项甩不掉的义务而已。在她的双亲去世后,他们有责任照顾她,但他们巴不得尽快嫁掉这项累赘。
幸运地,莉莲一点也不明白真实的情况。在她浪漫的想法里,琼安就像她最挚爱的姊姊,被她的双亲当作第二个女儿疼爱。
如果不是琼安从小所受的教养,她或许会很乐意尽快结婚,达成她的表叔和表婶的心愿,然而从小看着恩爱逾恒的双亲,她早就打定了主意要为爱结婚。
毕竟,她亲眼目睹了一桩没有爱的婚姻。丽丝表婶和奎恩表叔就是标准的财富和头衔的结合。丽丝表婶带来了丰富的嫁妆,换取爵士夫人的封号。然而这桩婚姻并没有欢乐可言,证据就在于两人不断的争吵。丽丝表婶一心想藉由女儿的婚姻,提升她的社会地位。当医生告知她未来两个星期内,莉莲都必须待在房内时,她差点陷入歇斯底里。如果不是取消舞会已经太迟了,她绝对会这么做的。
琼安等到莉莲的呼吸平缓下来,抓着她的手不再那么紧后,起身站了起来。如果她再不离开,她将永远无法脱身。
“妳一定得走吗?”莉莲微弱的语音问。
“是的,我必须,但记得,我出席舞会只会提醒每个人妳的存在。看到我就像照镜子一样,提醒他们有多么深爱着妳。”琼安安慰她。
“我想也是。”莉莲依旧一脸的怏怏不乐。“噢,琼,为什么偏偏要是我?我并不是说我希望生病的人是妳,但如果是妳,妳绝不会将之视为悲剧──不像我,我觉得我的生命像是已经结束了。”
“我真的很难过,莉莲。这样吧,稍后我会再来看妳。我想妳届时应该睡着了,如果是那样,我就不吵醒妳。但如果妳还醒着,我会详细告诉妳舞会里发生的一切。”
“妳对我太好了,琼,不过妳可以明天早上再告诉我。我不希望妳为我扫了兴致。坦白说,我真的累坏了,我想我一会儿就会睡着了。”她侧转过身,以手托腮。“晚安,琼,好好玩吧。还有,别忘了杭廷顿不适合妳──无论他有多么爱慕妳。”
琼安微微一笑。莉莲就像三月的天气,前一刻还雷电隆隆,下一刻又雨过天晴,阳光普照。“好好休息吧,”她低语,俯身亲吻莉莲的面颊。“我们明早再见。”
琼安回到对面自己的房间。她刚刚握住门把,门已经被推开来,板板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房内。
“也该是时候了。我已经准备好一切,等妳好久了,连热水都变冷了。妳一直在照顾莉莲,对不对?已经八点了,而妳再过半个小时就得下楼去,妳忘了吗?”板板一向平静自持的老脸上显示出难得的激动。
“别担心,我们可以应付得来──我们一向如此,不是吗?”琼安轻拍她敬爱的老保母的肩膀。
“我们?妳是指我吧!妳总是说无论情况有多糟,我都能创造出奇迹。”板板道,迅速解开琼安的衣服钮扣。“妳从小就是这样,衣服扯破、头发凌乱地跑回来,毫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别担心,板板,』妳总是这么说。『妳可以打理好的。』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在有机会时,搬去和我的妹妹同住。”
“因为妳知道我不能够没有妳。噢,小心!”琼安畏缩了一下。板板用力将洋装拉过她的头,钩子扯痛了她的头发。
“小心?该小心的人是妳,女孩。在这之前,我一直保持缄默,但今晚是妳最后的机会了──绝对是欧家人让妳逮到丈夫的最后机会。如果妳再不在乎,妳会发现自己一辈子都得待在欧家,当个穷亲戚,仰人鼻息──而别以为我会跟着妳一起留在这里受气 !我只是妳小时候的保母,不是妳的母亲,我随时可以收拾行李离开。”
她拉着琼安到水槽边,为她洗脸,彷佛她仍是个五岁的小女孩。“如果我是妳──感谢天我不是──我会更积极一点找丈夫。”
“别又来了,板板──我已经听莉莲数落过一遍了。”琼安道。“如果我没有在明天之前嫁出去,我会一辈子都是个身无分文的老处女,悲惨地度过余生。”
“这是一整个月来,那个女孩唯一说过有理智的话。”
“别这样说她,板板。这不是她的错,莉莲的双亲教导她相信容貌和嫁妆是她唯一的资产,不认为有必要让女孩受教育。但莉莲很聪明的,只是欠缺后天的琢磨。”
板板哼了一声。“那对任何女孩都没有好处──认为世界是围绕着她运转,无论她有多么美丽。美丽的容貌从不曾让妳昏了头。”
琼安微微一笑。“如果我敢,妳绝对会痛打我一顿屁股,让我一个星期都无法坐下来。话说回来,我才称不上美丽──不像莉莲,她真的出落得美丽非凡,就像分送星尘的仙女,迷倒了每个看到她的人。我毫不怀疑她可以达成她的愿望──嫁给一位出身高贵、英俊富有的丈夫。他会毫无条件地宠溺她,崇拜她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我相信妳也可以。妳的父亲善良聪明,却不擅长管理钱财,妳的母亲也不比他好上多少。妳或许可以靠着妳父亲留下来的遗产维生,但那真的不多──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不然妳想我为什么要放弃在约克夏的温馨小屋,前去照顾妳?当个贫穷的淑女真的很不容易。”
“我很遗憾对妳是如此,但我每一天都感谢上帝将妳送到我的身边,亲爱的板板。无论是顺境或逆境,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快乐的十六年,不是吗?”
“妳又改变了话题。每当妳不喜欢我说的话时,妳就这么做。”板板用力擦她的脸。“我一再试着要教妳实际一点,但妳继承了妳父亲的艺术天分和妳母亲的好心肠。这两者没有什么不好,但如果妳连维持自己的生计都有问题,它们结合起来就糟透了。理想主义无法为妳将食物端上桌。”
琼安皱起眉头,再次想起了莉莲的警告。为什么每个人都急着要她结婚,却没有想到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只会让她痛苦一辈子?她们似乎在意钱远超过她的快乐?噢,但她不能怪莉莲和板板,她们只是太关心她的未来。“就算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她套上薄纱衬裙。“总还有外祖母留给我的小屋。住在意大利要比英国便宜多了──而且坦白说,我一直想去看看。”
板板嗤之。“妳的外祖母已经去世五年了,妳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破败成什么样子?妳的外祖母认为妳的父亲会好好维护它,但她不晓得他连管理自己的钱财都有问题,而妳母亲也太过骄傲得不愿意告诉她真相。天知道,它可能连屋顶都没有了。”
琼安耸了耸肩,不以为然。板板总是看到事情最坏的一面。
“抬高手臂──说真的,琼安,妳该试着优雅一点。妳又不是在马戏团表演的人。”
十五分钟后,板板不情愿地宣布琼安终于可以下楼拋头露面。“勉勉强强。”她挑剔地打量着琼安的发型。“别用手去碰,不然妳会压坏我编织在发里的玫瑰。记得,微笑,表现出温柔的一面。还有,善用妳的扇子。它不只是用来搧蚊子的。”
“我会尽力而为。”她俯身亲吻老妇人的面颊。“谢谢妳,亲爱的板板。妳一向都应付得来。”
“天知道我尽力了。”她眨了眨眼,揉了揉眼睛。“去吧,孩子,让宾客们惊艳一下!今夜让我以妳为傲。噢,此刻的妳真像妳的母亲……”
“我会试着让妳们两个骄傲。”琼安温柔地道,瞧见老保母的眼里泛着泪光。“今晚不用等我了。舞会可能会到很晚,而妳需要休息。相信我,我自己应付得来。”
“我相信只要妳有心,妳可以应付得了任何事,”板板反驳。“问题在于,妳有心与否。话说回来,无论今晚的成败为何,我都无权多说──我已经尽了全力,其余的就看妳了。”
琼安陪同表叔、表婶站在走道上,和陆续离去的宾客道晚安。
大体上说来,舞会是成功的。丽丝表婶终于自莉莲无法出席舞会的打击中恢复,尽职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倒是琼安,因为连续跳了快五个小时的舞,以及不断扮着笑容累坏了。
但在杭廷顿走向前、鞠躬执起她的手时,她仍得强颜欢笑。他的黑发一如以往梳得光可鉴人,灰眸里闪着狡狯的光芒。
“高小姐,妳是今晚最闪亮的明星。”他道,笑容暧昧。
“一点也不。”她道,衷心希望他的拇指不要摩挲着她的掌心。为什么他总喜欢用眼神暗示她绝对会喜欢和他在黑暗的房间里销魂缠绵?“晚安,杭廷顿爵爷。代我向你的父亲致意。”她抽回了手。
他的眉头微皱,但随即又展开笑容。“谢谢妳,高小姐,我会的。我衷心希望尽快再见到妳──没有看到妳的芳容的日子,总是格外黯淡无光。或许妳会尽快结婚,让我更常有机会拜睹玉颜。”
她强抑用靴跟狠狠踩他一脚的冲动,敷衍地对他微笑,转向下一位宾客。
至少,杭廷顿的言行是可以预测的,反倒是韦亨利今晚的表现令人莫测高深。
在舞会的中途,他突然不再像哈巴狗般跟着她,而且表现得彷佛她根本不在场一般。当然,琼安绝非对此有所抱怨。她一直担心他会求婚,而她的拒绝势必会令两人都很尴尬。
韦亨利和欧爵士夫妇道完晚安,笔直朝她走来。琼安畏缩了一下。
“高小姐,”他行礼道。“这真是个美好的夜晚。无论是食物、跳舞或是女伴……特别是后者。今晚的我将满怀着无比的喜悦上床。”他直视进她的眼里。
困惑于他毫无头绪的话,琼安只能揣测他是在学杭廷顿。可怜的亨利!坦白说,他的相貌尚可,但他却欠缺了杭廷顿那种风流恶棍的魅力,学起他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很高兴你今晚玩得愉快,韦先生。”她礼貌地微笑。“希望你有个美好的夜晚,乡下的空气格外清新宜人。”
“而当我们一起呼吸同样的空气时,它更是格外甜美。”他饶富深意地挑了挑眉。“期待着再相会,高小姐。”
琼安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日后必须彻底避开他。看来他最迟会在这个星期内求婚。
终于送完了最后一位客人,她拖着疲惫的脚步上楼,先绕到莉莲的房间,确定她的表妹睡得极熟,呼吸平稳。琼安轻声关上房门。明天她会钜细靡遗地告诉莉莲舞会的经过,特别强调多位绅士听到她因病无法下楼时,有多么沮丧难过。莉莲甫进社交界就造成了轰动,虽然她错过了自己的生日舞会,琼安相信她一定可以在社交季结束前,如愿嫁给如意郎君。
琼安回到走廊尽头她的房间,累得只想倒头就睡。板板体贴地留了盏蜡烛。琼安迅速脱下礼服,换上晨缕,爬上了温暖的床。她吹熄蜡烛,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爸爸,你是来给我晚安吻的吗?琼安拥住她的父亲。已经如此久了──他强壮、有力的怀抱已经睽违太久了。
“亲爱的──噢,我无法相信我能如愿拥抱着妳。吻我吧,琼安,为我们的爱封缄──”
琼安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几乎停住,蓦地明白梦里的男人不是她的父亲,而且她根本不是在作梦。
她倏地坐直身躯,全力推开韦亨利赤裸的胸膛。“你究竟以为你在做什么?”她喊道。“你疯了吗?”
“但,亲爱的──我不可能误解了妳的意图。”他道,俯身在她的左耳后印下个吻。
“我的意图?”琼安结巴道,猛转头躲避他的吻。“什么意图?”
“噢,吾爱,我爱极了妳的女性娇羞,但别再伪装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让我以男人爱心爱女人的方式好好爱妳。”
琼安深吸了口气,正打算痛斥他一番,门突然打开,莉莲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进来。琼安的心跳几乎停止。
“妳醒着吗,琼?我似乎在发高烧,或许妳可以给我──”她张大眼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下一刻,她开始放声尖叫,尖叫声响遍了屋子。
亨利立刻跳下床,摸索到长裤和衬衫穿上。琼安在原地冻僵,被单拉到胸前,无法开口或是移动。
莉莲仍在尖叫,亨利意欲夺门而逃,但已经太迟了。戴着睡帽的欧爵士持着猎枪出现在门口,丽丝表婶紧跟在后。她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嘴巴大张,却迟迟没有声音出来。
走道上的门接连被打开,夜宿欧府的宾客探出头来,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琼安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尽管她是清白的,她可以想象眼前这一幕有多么暧昧。
“站住别动!”欧爵士大吼。“不然我就开枪了!”
“我──我没有武装,爵──士。”享利结巴道。
“哈!”丽丝道。“我绝不会称你没有武器。这番羞辱是什么意思?”
琼安终于找到了声音。“他──韦先生──他不请自来地闯进我的房间,试图攻击我。”她的语音颤抖。
“妳认为谁会相信这种故事?我可是亲眼目睹。”
“噢,妈妈,”莉莲啜泣道。“妳必须要原谅琼──我相信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妳知道她一向不在乎社交规范。拜托,爸,妈,不要惩罚她。”
“我先带妳的女儿回房间休息,欧夫人。她身体不适,不该为此烦心。”板板平静的语音自欧先生身后响起。“或许所有人应该先穿好衣服,稍后在楼下的图书室见面,以免闹得不好看。”板板瞄向身后,走道上已站立着多位好奇的宾客。
“说得好,费太太,”欧爵士点头道,用枪口戳了一下亨利的腰际。“我相信韦先生和我的侄女必须好好的解释一番。琼安,妳穿好衣服,韦先生,你跟我来。”
琼安不知道她究竟怎样捱过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她的表叔、表婶轮流炮轰质问,她则始终坚称自己无辜,反驳韦先生结结──编造的谎言。
“你说高小姐邀请你进入她的房间,韦先生?”
“是的,欧爵士,事实正是如此。她表明了欢迎我。”
琼安张大了嘴巴。“我才没有做这种事!”她喊道。“他在说谎──他的话根本毫无根据!舞会结束后,我向他道了晚安,去莉莲的房间看过她后,就直接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当我醒来时,韦先生就在对我毛手毛脚。”
欧爵士不睬她,就当她没说过一般。“请告诉我,韦先生,高小姐究竟以何种方式表明了她会欢迎你?”
“高小姐,她──她容许我在花园里亲吻她,爵士。她告诉我这一年来,她一直渴望着我,明知道她的处境有多么无望,因为她没有嫁妆。她说──她说她再也无法克制她的爱和热情,宁可将自己交付给我,不再承受内心的痛苦煎熬。”
韦亨利用手帕擦拭着汗湿的额头,琼安则是惊讶地望着他。考虑到韦亨利向来不甚灵光的脑袋,这番说词还真是编得精彩。
丽丝表婶显然也同样印象深刻,她以全新尊敬的眼光打量着琼安。
“你们看不出他的说法有多么荒谬吗?”琼安喊道,挫折得想哭。
“因此你决定接受了高小姐热情的邀约?”丽丝表婶就像她的丈夫一样不睬琼安。“你丝毫没有考虑到她的贞操和名节,毫不在乎你会伤了她的芳心,甚至让她怀孕?”她义愤填膺地道。
“妳误会我了,”享利回答,紧张地把玩着外套的钮扣。“我绝无意始乱终弃。我们原本打算明天一早就宣布婚事──今晚是独属于我们的。”他垂下了头。“如果我不是被热情冲昏了头,我或许会更审慎考虑整个情况,但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卑下的想望──特别说高小姐的响应是如此热情。我发誓我已计划取得特别许可证,尽快和她完婚。”
噢,说得太漂亮了!这番话绝对不是你能够编造出来的,亨利!琼安瞇起了眼睛。亨利一定是向杭廷顿请教怎样才能够将她娶到手。整出戏就像是杭廷顿那种人会出的烂主意,而且他还可以从中获利。
或许妳会尽快结婚,让我更常有机会拜睹玉颜。
下一次见到他时,她绝对不会轻饶他!“我再次重复,”她愤怒地道。“韦先生编造出了整个故事──明显是为了保住他自己的小命。我已坦白说出真相,也希望以你们对我的了解,你们会选择相信我,而不是一名陌生人的话。”
“你知道的,韦先生,”欧爵士道,再度选择忽视她。“由于你愚蠢的行为,现在你除了和高小姐结婚之外,别无选择──而且婚事必须尽快进行。以你今晚的所作所为,我真的怀疑你有意尊重高小姐的名誉,但既然木已成舟,我们只能尽力挽救。我们会说你在夜里起来,听见小女在病中呻吟,因而前去找高小姐,试图唤醒她──结果凑巧被撞见了,造成误会。”
“不,拜托不要,表叔!你不能这么残忍,强迫我接受一桩我不想要的婚姻!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欧爵士抿起唇,冷冷地瞪着韦亨利。“自然地,没有人会相信这番鬼话,但至少婚姻可以防范最糟的结果。”
“真的,欧爵士,”享利热切地道。“我很乐意顺从你的心愿。我了解你对信任我有所迟疑,但我向你保证,自从我见到高小姐的第一眼,这漫长的数个月来,我一直渴望向她求婚。当然,我也曾经有过怀疑,毕竟,她没有丰富的嫁妆,但我很快克服了这点疑虑,无法抗拒我卑下的──”
“我不想要再听到这个话题,韦先生。明天一早,我会对宾客宣布你们订婚的消息,然后刊登在报纸上。”欧先生站了起来,示意谈话已经结束。
“恐怕说我必须反对,表叔。”琼安站了起来。“我不会嫁给韦先生。”
所有的人一齐转身望向她。
丽丝表婶首先找到了声音。“妳失去了理智吗,女孩?妳已别无选择。妳不可能愚蠢得不明白这一点。”
“我有选择的。”琼安道,震惊于自己语气的平静,尽管她的内心战栗不已。“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无法嫁给我不爱的人。我没有做错任何事。韦先生编造出整个故事,而我拒绝参与他的欺骗行为。”
“欺骗?”享利吼道。“妳怎么敢如此指控我?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了解妳的女性矜持,但我无法容许我的名誉和诚信被质疑。”他终于克制住自己,但垂在腰际的手却在颤抖。“我提供妳我的姓氏的保护,妳却死守着骄傲,一再拒绝我?别气了,吾爱。妳就不惜要宝石俱焚,伤人伤己?”
“我想你指的是玉石俱焚,韦先生,”琼安已失去耐心。“而且我没有伤害自己,只不过拒绝为了迎合神圣的英国社交界规范,接受这桩婚姻闹剧。你可以另外找其它女孩,毁损她的闺誉,和她结婚,但对象绝对不会是我。”她抬起下颚,挑衅地迎上他的视线。
“琼安,”丽丝表婶轻柔、哄诱地道。“妳明显地没有理智在思考,亲爱的。无疑地,今夜发生的一切影响了妳的判断力。妳需要好好睡个觉,可怜的孩子。明天早上妳就会比较理智了。”
“我真的很抱歉,丽丝表婶,但明早我的想法仍然会一样。”琼安坚守立场。她宁可死,也不愿意被迫和韦亨利结婚──事实是,那一来她的人生等于是完了。“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都无法嫁给韦先生,而我只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的拒绝。”
丽丝的眼神变得冷若冰霜,语气也同样寒冷。“原谅妳?我不认为,琼安。我们在妳无处可去时收容了妳,供妳吃、供妳穿,将妳引进社交界,尽力为妳找到好夫婿,尽管妳有那么多的缺点。而这就是妳回报我们的方式?在我们的屋檐底下,恬不知耻地羞辱我们,甚至让妳纯真的表妹目睹妳的堕落?”她越过房间,停在琼安面前。“如果妳再不识好歹地拒绝这桩婚姻,妳将无法再待在这间屋子,妳的名字也会永远自社交界里除名──我可以向妳保证。”
琼安直视着她的表婶,不假思索地作出了决定。“那么我会主动离开。我无法和怀疑我的人格、无视我的意愿、强迫我结婚的人住在一起。”
“别了,琼安,”欧爵士道,圆脸胀得通红。“妳会后悔自己火爆的脾气。妳只有微薄的遗产,而且妳无处可去。”
“但我有的。”琼安道,想起了稍早和板板的谈话。“既然我已经满二十一岁了,我会去意大利外祖母留下的屋子住,不会再玷污你们的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