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火烤的滋味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了。
叶凝秋一手撑著额头、一手无意识地转著笔,她眨眨眼睛,试著将焦距对准在稿子上。她的颈後有著汗水残留的湿黏感,空气中的闷热让她不停地流汗,它们一颗颗地从毛细孔中冒出来,不疾不徐的,温吞得几乎让她想站起来尖叫。
说真的,她并不讨厌流汗,毕竟她高中以前几乎每天都是汗水淋漓的,因为,那时她对跆拳道有种难以言喻的热情,而这种激烈的运动当然离不开「汗水」罗!
可是,运动引发的流汗让人感觉舒服,但这种坐著不动都会流汗的感觉却几乎要把她给逼疯了,她感到自己彷佛是在摄氏35度下盖著十件厚毛毯,觉得好像快要蒸发了。
「凝秋?」
茉莉以笔头轻戳了一下她的手臂。
她眨眨眼,缓慢地转过头,热气已让她变得异常迟钝,她好想躺在冷气房里睡午觉。
「啊?」她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老板在看你。」茉莉小声地说。「别打瞌睡。」
这句话让凝秋停顿了两秒,她瞄一眼正前方透明玻璃後的顶头上司庄厚铨,只见他正坐在凉爽的私人办公室里瞪著她。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立刻坐正,假装用功的看稿,可她现在实在是没那个精神。「我觉得我要中暑了。」她呻吟一声。
茉莉浅笑一声,头始终低垂著,假装用心看稿。「没有人会在屋里中暑的。」她有著及肩的卷发,今年三十五岁,身材丰满、五官清秀,戴著一副银框眼镜。
「我是第一个。」凝秋有气无力地说。「我想吹冷气、我想吃冰。」
茉莉因她痛苦的呢喃而加深笑容。「谁不想啊?可是冷气坏了,只能吹电风扇。」
「他故意不去修的。」凝秋控告似的说。「已经三天了,就算维修人员在外太空,现在也该降落地球了。」
听到她的形容,茉莉忍不住闷笑出声。
「更何况,他们不在外太空,他们在地球。」凝秋略微激动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她已经快脱水了,她一定能讲得更慷慨激昂。「你知道地球上最了不起的发明是什麽吗?」
「什麽?」茉莉配合地问。
「电话、电话。」她拿起话筒。「不管修理人员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我们只要按下这些小方块,就可以联络上他们,这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吗?」
茉莉连忙拿起水杯假装喝水,藉以掩饰笑容。
「我真的受够了,我现在就要进去跟老板说清楚。」凝秋下定决心的说。
「喂——」茉莉急忙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起身。「你别这个时候在老虎嘴边拔毛,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板这几天心情不好,小心扫到台风尾。」
因为经济不景气的关系,杂志社的销售量一直往下滑,老板近来为了这件事脸色凝重,使得办公室里的各个编辑胆战心惊,深怕老板裁员。
「再说,有电风扇吹已经不错了,老话一句:心静自然凉。」茉莉紧接著说,虽然她也觉得闷热,可还不至於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拜托,不要跟我说这麽艰涩的话。」凝秋痛苦地呻吟一声。「在冷气房里,我心「不静」也可以很凉。」
茉莉差点笑出声。
「好了,不要阻止我。」凝秋毅然决然地站起身。
茉莉自知劝不动她,只能提醒道:「不要口不择言。」与凝秋相处近五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心直口快的毛病。
凝秋走向老板的办公室,礼貌性地敲了敲门。
其他两名编辑自工作中抬起头,疑惑地看著凝秋走进办公室,随即小声的问道:「怎麽回事?」她们看向茉莉。
「冷气。」茉莉简短的回答。
两人立刻明白地点点头。
「有什麽事?」庄厚铨望向走进来的凝秋。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前额已有落发的倾向,身材中等,除了略微凸出的小腹外,并无发福的迹象,算是保养得宜。
当凝秋一踏进办公室,迎面而来的冷气让她几乎要落泪了,而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因为,她已经很多年没哭了,连前任男友跟别的女人跑了的时候,她都没流下半滴泪。而现在,她竟然为了一台冷气泫然欲泣。
唉——年岁的增长似乎让她愈来愈容易感伤了。
「我只是想问冷气什麽时候会修好?」凝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她向来不懂迂回的表达方式,在满肚子火的情况下,能扯出笑容已经很不容易了。
庄厚铨皱一下眉头。「我已经打电话去了,他们来不来不是我能控制的。」
凝秋发现自己已很难将笑容再挂在脸上,皱眉问道:「那如果他们一直没来呢?」
庄厚铨玩弄著手上的钢笔。「你知道公司一个月花在电费上有多少吗?」
他的话让她有种想放声大笑的冲动,有时她会想,语言这种东西真是非常深奥,尤其是它隐含在下面的暗示,只要有一点脑袋的人,都会懂得他现在在说什麽。
「意思是,公司不会再听到冷气运转的声音?」她顿了一下又说:「当然,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你办公室的这一台……嗯!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啦!你知道,因为你是老板嘛!」她耸一下肩。
她看到老板的脸上有些涨红、老羞成怒的徵兆,不禁在心里思忖,她记得上次看到他老羞成怒是……她在心里想了一下……一年前,那时候他自以为可以来段办公室恋情,外加婚外情,当她很「果决」地拒绝他时,她也看见他涨红脸,就像现在一样。
原本以为他会藉此开除她,可他没有,只是开始在工作上对她百般挑剔,但这些都还好,因为他一直没有做得太过分,所以,她也就继续待下来。
「现在经济不景气。」庄厚铨只回了这一句。
凝秋没有任何表情,但心中已在哀嚎,因为她知道冷气没有修好的一天了。
「我出去了。」她觉得万念俱灰,不想再说,当老板祭出「经济不景气」这五个大字时,她就没什麽好说的了。
「等一下。」庄厚铨出声唤她。
凝秋停住步伐,转头看他。
「正好我有事要告诉你。」边说,他边以钢笔轻敲桌缘。
「什麽事?」她看向桌上润过的稿。「稿子有问题?」
「不是。」他轻咳一声。「嗯——也没什麽大不了的,只是要跟你说,你下礼拜不用来了。」
凝秋诧异的瞪大眼,反射性地应了一声,「啊?」
「你知道。」他顿住,耸耸肩。「经济不景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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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半。
一抹高大的身影站在漆黑的客厅中,凝望著窗外的街灯、车灯,发丝紊乱地略微垂在他高耸的额际。
他动也不动地立在落地窗边十五分钟後,才转身拿下挂在墙上的拼图,走到沙发上坐下,机械似的拆著。
房门轻轻地被开启,另一个男子裸著上身走出来,他的发丝也是紊乱的,面容略带睡意,他赤脚走进厨房,拿了两瓶啤酒後走进客厅,打开一盏立灯,懒懒的在沙发上坐下。
「睡不著?」雷澈打个呵欠。
「嗯!」雷浚低应一声,拆开画框,将拼图放在茶几上弄乱。
两人并肩坐著,他将啤酒递给雷浚,两人同时拉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口。同样的面貌、同样的动作,让人有种很诡异的感觉。
「东西都整理好了?」雷澈问。
他颔首。「你去睡吧!」
雷澈露齿一笑。「我也想,可是你在干扰我。」每年这个时候,他都注定要失眠,因为,雷浚的心太乱,连带地也影响到他。
雷浚并未搭腔,倾身开始拼拼图。
「想起奶奶?」雷澈问,他左手拿著啤酒,仰头喝了一口。
雷浚已专心於拼图上,所以,并未听到他说的话。
雷澈也没再追问,迳自拿起拼图与雷浚开始将其组合起来,他知道,再过不久後,雷浚的情绪就会沉淀下来,这方法向来有用。
※※※
「姊——姊!他回来了。」
凝秋坐在电脑桌前玩游戏,听见妹妹急促的声音从阳台传来。
「谁回来了?」她反射性地问著,双眼盯著萤幕,手指快速地按著滑鼠,打算将飞机全部击落,自从她被开除後,她就有种怨气无处发的感觉。
「就是隔壁那个像候鸟的男人……」
叶诗语话未说完,凝秋已弹跳起来,快步跑至室外的阳台。
「他才刚进门。」诗语指著隔壁一楼的前院。
虽然天色已暗,但藉著街灯,凝秋还能清楚地瞧见他,只见他正关上铁门,手上提著旅行袋,他穿著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休闲的黑色卡其裤,发丝整齐地服贴著。
「唉——他还是这麽帅。」诗语叹息一声。
「别这麽大声。」凝秋轻叫一声,站在二楼偷窥人家就已经有点令人胆战心惊了,她还这麽大声说话,万一让他听见,不是很失礼吗?
彷佛应验她心里所想的,那个男人突然抬头往她们的方向看来,凝秋与妹妹大吃一惊,两人反射性地蹲下,让阳台上的石栏杆挡住她们。
诗语的窃笑声传来,凝秋瞪了妹妹一眼,示意她安静点,可她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藏著笑意。她偷偷自栏杆间的缝隙往外瞧去,那个像候鸟一般的男人已不见踪影,而後,她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凝秋缓缓站起身,隔壁屋内亮起昏黄的灯,让她能瞧见屋内移动的身影。
「唉!真可惜,他已经进去了。」诗语双手托腮,目光紧盯著隔壁的平房。
凝秋没应声,只是走进房内在椅子上坐下,继续玩著电脑游戏。
诗语跟在她身後进来,说道:「对了,姊,刘婶说他叫什麽名字去了?」
凝秋抬起眼回答,「雷浚。」
「对对对。」诗语点头,这才想起来。
一个像候鸟一样的男人……凝秋思忖著。
他总在每年固定的季节向南飞行,只是,候鸟南飞「过冬」,他却是来「避暑」的。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怪,不过,事实上他的行为的确很像候鸟,总在相同的时刻来临,分秒不差。
听说每年的七月他会收起羽翼,停在她家隔壁,候鸟是她开玩笑时给他取的外号。
认识他是在去年的七月,那时他们刚搬来这儿不久,所以,礼貌性地到左邻右舍拜访,当时他只是淡淡地向他们点个头,说了几句後,便关上门走回屋里。
她还记得诗语当时吐了一下舌头,扁著嘴说:「好冷淡喔!」
後来,他们才知道他并非故意如此,而是他本身就不习惯与人相处。
当时序进入八月时,他离开了镇上,甚至没惊扰到他们,当他们发觉时,八月已过了快一半。
诗语那时还开玩笑地抖了一下肩膀,说他像幽灵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至於後来会陆续知道雷浚的一些事,大都是由奶奶探听来的。
那天,奶奶站在梯子上,靠著红砖围墙处理乱攀爬的藤蔓时,忽然瞥见隔壁屋内有人走动,她心里一惊,以为是小偷,正想打电话叫警察把偷儿抓起来,正巧刘婶打扫完房子走出来,当她瞧见奶奶整个身子趴在围墙上时,也吓了一大跳。
两人试探性地说了几句话後,便热络了起来,两人隔著半高不矮的砖墙就这样聊了起来,而且,甚至从墙外聊到了墙内,最後,奶奶还将她带回屋里,以茶水点心招待。
自此以後,刘婶就不时到他们家与奶奶聊天,许多关於雷浚的事,都是这样听闻来的。
隔壁的平房其实是雷浚的奶奶以前住的,後来雷奶奶去世,雷浚因与其感情好,所以,每年七月——也就是雷奶奶去世的月份,他都会到这儿住上一个月,算是怀念雷奶奶。
至於刘婶,她自年轻时就在雷奶奶家帮忙,後来雷奶奶过世,她便自愿每个礼拜到这儿打扫,而雷浚每个月都会固定给她一些钱,但她总是推拒著不拿。
「一个礼拜才一次嘛!又不是什麽繁重的工作,再说,人老了,多动动总是好的。」
刘婶说著这句话时,圆脸上漾满和蔼的笑容,凝秋能看得出来她必定是对雷奶奶心存许多感激,所以,坚持不肯收钱。
而今年就像刘婶说的,雷浚准时在六月三十号晚上日到这儿,看样子是要待上一个月才走。
「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样的人?」诗语伸个懒腰,在床上躺下,打个呵欠。
「这麽好奇就去认识他啊……」凝秋话未说完,随即激动地大叫一声,「啊——可恶。」她气呼呼的敲了一下滑鼠。
「阵亡了?」诗语微笑地问。
「不玩了。」她以滑鼠点了几下,关闭电脑。「无聊死了。」她伸个懒腰,转了转酸疼的脖子,而後起身抓了一本书在妹妹旁边半躺下,顺手扭开床头灯,随口道:「还不睡?都十一点多了,你明天不是还要去学校?」
诗语瞪她一眼。「明天放暑假,你得老年痴呆啦!才跟你说过你就忘了。」
凝秋捏一下妹妹的脸。「敢说我老年痴呆?」
「啊」诗语尖叫著拍开姊姊的手。「不要乱捏啦!变丑了怎麽办?」
凝秋觉得有趣地大笑。「你不是常说自己美若天仙,还担心丑不丑的问题?」
「姊,你觉得我到底好不好看?」诗语坐起身子,正经地问。
「好看、好看。」她敷衍地回答,打开书本。
「哎呀!人家是跟你说真的啦!」诗语扯一下她手上的书。「我到底好不好看嘛?」
凝秋转头看著小自己十一岁的妹妹,发现她一脸认真,而且面容严肃,她微挑翠黛,疑惑地问道:「你是怎麽回事?」
「如果从一到一百分,你会给我几分?」诗语追问。
凝秋的表情更怪了,她盘腿而坐,倾身仔细盯著妹妹的脸。「你是受了什麽打击?有人说你丑吗?」
「没有、没有。」她瞪视著姊姊,心急的说:「你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好吧,九十分。」凝秋随口道。
「哎呀!你在敷衍我。」诗语嘟著嘴气愤地喊。
凝秋翻翻白眼。「大小姐,你很难伺候耶!」
「那我换个方式问,如果现在有一百个男生看到我,你觉得会有多少人对我有兴趣?」诗语一脸急切地想知道答案的模样。
「天啊!」凝秋受不了的往後倒去,觉得自己被彻底打败了。「我又不是男的,我怎麽会知道?」
「你猜嘛!」她嗔道。
「好——大小姐——」她拉长声音。「九十八个。」
闻言,诗语泄气地垂下肩膀。「所以,还是有男人不会看我罗!」
凝秋伸手摸了一下妹妹的额头。「你是不是烧坏脑袋了?还是一夕间变花痴了?」
「你才花痴哩!」她推开姊姊的手,一脸丧气地往後仰躺在床上。
「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凝秋拧紧眉心,她很不对劲哟!
「没有啦!」诗语的语气闷闷的。
凝秋转了一下眸子。「是……你喜欢的男的对你没意思?」她猜测道。
诗语吓了一大跳,弹坐起身,几乎从床上掉落。「你怎麽知道?」
凝秋露出得意的表情。「拜托!我是你姊耶!你想什麽我会不清楚吗?再说,你的暗示也太明显了,稍微转一下脑袋就一清二楚了。」
诗语瞪她一眼,没吭声。
「那个人是谁?」凝秋坐起身好奇的探问。
诗语往後仰躺在床上,闷闷的说:「隔壁班的。」
凝秋用双手托腮,叹口气,摇头晃脑的说:「唉——少女情怀总是诗。」
「姊,你别老气横秋的好不好?」诗语皱皱鼻子。
凝秋也仰躺在床上,注视著天花板。「我是有感而发,唉——高中……离我好远呀……」零星的回忆闪过她的脑海。「他是个怎麽样的人?」她偏头询问妹妹。
诗语露出一抹梦幻式的笑容。「又高又帅、功课又好。」
凝秋微微一笑。「我懂了,白马王子型的人。」
她咯笑一声,点点头。「对啊!很多女生喜欢他,不过,他老爱装出一副酷酷的样子。」
「耍酷吗?」凝秋爽朗地笑著。
「不知道。」诗语叹息一声。「好几次我故意在他旁边走来走去的想引起他的注意,他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姊,我真的那麽不吸引人吗?」
她甚至用了思涵教她的办法,有气质的——几乎是模特儿般的台步——走过他面前,还差点拐到脚,可他还是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好呕喔!
「原来这就是你问我长得好不好看的原因?」凝秋笑出声。
「有什麽好笑的?」诗语不高兴地嘟起嘴瞪她。
「是~~不笑就不笑,大小姐。」凝秋摸一下妹妹的头。「这样好了,你去跟他表白。」
「啊——」诗语坐起身子,一脸惊恐地看著姊姊。「那多丢脸啊!」她又还没喜欢他到可以为他抛下女人的尊严的地步。
凝秋忍不住哈哈大笑,「表白并不丢脸,被拒绝了才丢脸。」
「你别乱出馊主意。」诗语鼓著腮帮子,没好气的皱起眉。「对了,那你以前是怎麽跟陈大哥在一起的?」
凝秋陡地愣住,一时之间脑袋呈现一片空白,这段记忆离她更远了。
「秋啊——」叶奶奶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打断凝秋的思绪。
凝秋回过神来,起身走到门边。「干嘛?」
「刘婶找你,有话跟你说。」
「刘婶?」凝秋疑惑地挑高眉。「哦!好。」她开门走到二楼的玄关接电话。
诗语也好奇地跑出来。「刘婶找你干嘛?」
「嘘——」凝秋对妹妹比了个手势才拿起电话。「喂!我是凝秋。」
诗语贴近姊姊,好奇的想,是发生什麽事了吗?
刘婶通常都会找奶奶聊天,怎麽这会儿找的却是姊姊?
嗯……铁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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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夜晚显得闷热而湿黏。
雷浚拉开被子,赤脚走到窗边,黑发凌乱地散在他的额前,他抬手爬过发丝,望著窗外的景致。
风吹过他的黑发,空气中的闷热感让他皱一下眉头。虽然室内开著冷气,可他仍是觉得热,一种让人心烦气躁的热。
他走出房间,往厨房而去,拉开冰箱拿出饮料。刘婶在他来的前一天就已经将冰箱填满,所以,里头什麽都有。
他拉开啤酒拉环,仰头喝了一大口。事实上,他并不特别喜欢啤酒的味道,可它算是夏天最能消暑的饮料,所以,他偶尔会在心浮气躁时喝上一罐。
打开客厅的桌灯,伸手取下挂在墙壁上的一千片山水拼图,将之一一卸下,弄散所有的纸片,而後才开始慢慢的重新拼凑。他的眼神专注,右手机械似的移动,浮躁的心缓缓沉淀。
当他完成整幅拼图时,手表显示时间是三点,他闭上虽又眼躺了下来,朦朦胧胧的心想,还有四个半小时,他就得起床了……他都在七点半的时候吃早餐……
翌日,七点二十分。
雷浚睁开眼,陌生的环境让他有短暂的不适应,半晌後,他才忆及他已不在台北的家,这里是奶奶的房子。
他拉开薄被下床,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发现自己晚起了二十分钟。
他无意识地皱一下眉,拿起衬衫穿上,开门走进浴室。
当他在浴室内梳洗时,隐约听见开门声,没多久,便听见厨房传来煎炒的声音。他拧乾湿毛巾,忖道:应该是刘婶来了,这几年他一直告诉她他能照顾自己,要她不用再来为他准备三餐,可她永远将他的话抛在脑後,每回他来,她仍是忙进忙出的。
雷浚走出浴室,走了几步後转进厨房,当他正要出声时,却忽然没了声息,因为那背影不是刘婶,而是个年轻的短发女子,她穿著一件无袖T恤跟短裤,他不觉紧蹙一下眉心。
「你……」他迟疑的开口。
凝秋听见声音而转过头,对他爽朗一笑。「早啊!你一定被我吓了一跳吧?」她边说,边铲起荷包蛋和火腿放在盘子里。
这麽近看他,才发现他长得很好看,像杂志里的男模特儿,就是面孔严肃了点儿,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感觉,若不是刘婶对她说了他许多事,她恐怕会在第一眼瞧见他时升起戒备之心呢!
「刘婶扭伤了脚,所以没法儿来,钥匙是她给我的,原本我想按门铃进来,不过,她说你不喜欢门铃声,於是,就直接给我备分钥匙,希望你不介意。」
「扭伤脚?严重吗?」他的眉宇轻皱一下。
她摇摇头。「她昨天在浴室里滑了一跤,好在她及时抓住了置物架,所以,只是扭伤了脚。」
闻言,雷浚没说话,只是更加皱紧眉头。
凝秋将蛋跟火腿盛在盘子里,转身面对他。「我不知道你的蛋是要全熟还是半熟,所以各煎了一种。」停了一下,她又突然加了一句,「你的胆固醇没有过高吧?」
雷浚摇了摇头,心中仍觉有些讶异。
她的头发微卷,短短地勾在耳後,身高大约是一六五,脸形偏圆,五官有些孩子气,双眸清明,看不出几岁,不过,根据他的经验,女人的年纪是最困难的一道数学题,没有公式可以依循,所以无法计算。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如果你吃完两颗蛋後突然中风,可是会让我过意不去的。」她边说笑,边拉开冰箱拿出牛奶,当她转过头时见他仍站著,她不禁微挑柳眉,招呼道:「坐啊!」
他没啥表情的点个头,坐了下来。
「我还没去看刘婶伤得怎麽样,等会儿我们可以一起过去。」她自橱柜里拿出玻璃杯,为他倒了一杯鲜奶。
他仍是颔首,没亲眼看见刘婶的情况,他也不放心。
这时,烤箱的吐司「当!」地一声跳起,凝秋吹声口哨。「时间刚好。」
雷浚讶异地抬眼看她。
她有趣的微笑,幽默的问:「你没对口哨过敏吧?」
他摇摇头,拿起吐司,薄薄地涂了一层奶油。
凝秋在他对面坐下,开始自我介绍,「我叫叶凝秋,就住在隔壁。」她注视著他略带异国风味的脸蛋,他五官深刻得像是个混血儿,以一个男人的标准而言,他长得算是好看的了。
「我知道。」雷浚看了一眼她未放入冰箱的牛奶瓶。
「你知道?」换她露出讶异的神情。
他起身,将牛奶瓶放入冰箱後才回答她的话。「去年见过,你和你家人来打过招呼。」
「哦——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你记忆力真好。」
他喝口鲜奶,开始用早餐。
「你中餐想吃什麽?」她问。
「我自己能处理。」他仔细的将蛋分成四等分。
凝秋笑著耸耸肩。「我现在失业在家,反正闲著也是闲著,有事情做也好,不无聊嘛!」她瞄了一眼被切成四小块的蛋,微笑的问道:「你的数学一定很好吧?」
他抬眼看她,不懂她的意思。
「我打赌这四块一定一样大。」她伸手比了一下他盘里的蛋。
他低头看了一下。「这一块比较大。」他以叉子指了一下。「因为它多出不规则的……」
凝秋忽然笑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天啊……」
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倒未发问,只是专注地吃著早餐。
「你真的好……正经。」她止住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礼貌。「抱歉,我没有笑你的意思啦!刘婶昨天晚上已经跟我说过你一板一眼的个性,我只是没想到你这麽严肃,我没有恶意,只是我很少碰到像你这麽严肃的人。」她再次重申,不想伤了他的心。
他点个头,开始吃火腿片,仍旧将其分成四等份。
「你不吃不熟的蛋?」她见他没动另一颗蛋。
他喝口鲜奶回答,「不吃。」
「你不敢吃不熟的蛋黄?」她知道有些人有「蛋黄障碍」,有的是太熟不吃,有的是不熟不吃。
「会弄脏盘子。」他不喜欢蛋黄汁将盘子弄脏。
她再次忍不住地笑出声。「弄脏盘子……我……」她笑得更大声了。「不管脏不脏,等一下……等一下都要洗的……」
对於她的笑,他有些讶异,因为她笑得很大声,他很少听到女孩子能这样开怀大笑,她们通常都是轻柔而略带尖锐的笑声。
他拿起两片吐司放入烤箱中。
「说到洗碗……」她顿了一下。「可不可以由你洗?因为我讨厌洗碗。」
他没有异议地点头。「我可以到外面去吃——」
她举起手阻止他说话。「我说了,只是煮个饭而已,一点都不麻烦,而且我很喜欢煮东西,可是,因为我家都是我母亲在煮,没有我发挥的馀地,所以,没人发现我有煮东西的天分。」
他一脸怀疑,显然不太相信她的话。
凝秋不在乎的含笑道:「刘婶说你早餐一向只吃蛋、火腿、吐司、花生酱跟鲜奶,所以没有让我发挥的空间,不过你放心,今天中午你就会对我刮目相看了。」
他喝口鲜奶,顿一下才开口,「我只想吃平常的东西就好,不想吃特别的。」他语带强调。
他严肃的模样再次让她发笑。「现在还没八点,去看刘婶似乎早了些,我们约九点好吗?」
他低头看了一下手表,点点头。
这时,烤箱内的吐司在「当!」地一声後弹跳起来。
凝秋起身至冰箱拿出花生酱。「刘婶说你喜欢吃花生酱。」而且是在吃完火腿片後。「我在这儿会不会打扰到你?刘婶说你喜欢一个人清静。」
他迟疑了一下,而後摇摇头,别人的存在对他而言向来不是困扰。
「那就好。」她微笑地起身拿筷子。「如果造成你的不方便,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告诉我一声就行,我可以……」她弹指「答」地一声後才接话,「立刻消失。」
她再次坐下,以筷子夹起他盘中的未熟荷包蛋。「刘婶说你……」她吃口蛋。「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感,所以,我才跟你敞开话来说,当然,我平常也是有什麽就说什麽的,不过,对陌生人还是会收敛些,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如果你不喜欢我待在这儿,你知道该怎麽跟我说吧?」她张大眼注视他。
她的话让他挑起眉。「我会直接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在这儿。」她似乎把他当成智能不足的人了。
「那就好。」凝秋满意的微微一笑。「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很烦,因为,刘婶的话让我有点摸不清她在说什麽,你真的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受吗?」虽然是这样听闻,但总难以想像。
刘婶说他小时候患有……自闭症……她听过这三个字,但不太理解它所代表的含义,对这三个字最深的认识,仅止於电影「雨人」里达斯汀霍夫曼演的雷蒙一角。
他点点头,打开花生酱。
凝秋虽然依旧很好奇,不过没再继续问下去,探人隐私总是不好的。她又吃口蛋才开口,「你中午想吃什麽?」她举起手,阻止他发言。「我知道你一定会想说不用麻烦了,可一来,我已经答应刘婶了,再来,我说过,一点都不麻烦,所以,你真的不用客气。」
他停顿了一下才回答,「我是想说炒饭,如果你会的话。」
她看著他正经的脸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当然。」
他不懂这有什麽好笑的,不过也没追问,只是沉默的将花生酱抹在吐司上。
「你喜欢吃什麽炒饭?火腿蛋、青椒牛肉……」
「凤梨火腿。」他接口。
「夏威夷口味?没问题。」她漾著笑脸。「你想几点吃?」刘婶跟她说过他做事都有时间表的。
「十二点半。」
「没问题,到时候一定会喂饱你。」她开玩笑地说著,放下筷子,抽了一张放在餐桌上的面纸擦拭著嘴。「对了,你喜欢拼图是吗?」方才她进来时,瞧见客厅里挂满了拼图,有山水的、人物的、机械的,各式各样的都有。
「对。」他简短地回答,咬了一口花生吐司。
「那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拼拼图?」她双手合掌,向他乞求。「好几年前流行拼图的时候,我买了一盒,可拼没几下就失去耐性了,到现在它还陈尸在我的床底下。」
「可以。」他喜欢拼图,因为那会让他心情平静。
「谢谢。」凝秋大声叫了一声,满脸皆是笑意。「那我先回去了。」刘婶说他喜欢清静,她可不想在他身边打扰他的安宁。
他起身送她,凝秋走到门口时提醒道:「九点见。」
「九点见。」
她向他挥了挥手。他点个头,这才关上门。
雷浚走回厨房继续吃他的花生吐司,而後看了一下手表,九点的时候他要去看刘婶,然後,顺道去买新的拼图,十一点开始画图,十二点半吃中餐。
他在心里喃念一遍时间表,而後静静地享用他的早餐,他习惯,也喜欢这样的安静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