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柔然国特使,狼歌公主晋见……宣,柔然国特使,狼歌公主晋见……”
天和殿上宏亮的宣召声远远传出,回荡在正殿之上久久不绝于耳。过去他怎么都没发觉负责宣召的太监声音如此宏亮?
宏亮得几乎教人心惊!
殿上的大臣们低着头,眼神飘来飘去,仿佛低语着过去的一切……五年了,五年的时间到底改变过什么?五年前狼歌公主还是天朝的禁脔,如今已然不同。
传说狼歌公主嗜血好战,原本不强却又愚蠢贪婪的大理国两年前惨败在狼歌公主的手上,血流成河的一仗打响了狼歌的名气,如今四方之国都知道柔然有个狼歌。
狼歌好战,天下知名。
他的思绪飘向远方,飘向许多年前……涤心斋里响亮的读书声,他们读了什么?恍惚中似乎听到狼歌那银亮的声音念着: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啊是了,念的是大雅,贤德的文王。仿佛又瞧见狼歌那双灵动大眼疑惑地瞧着他问:为什么上天要帮助文王?因为他是好人吗?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他只想知道在狼歌眼里,他现在又是什么?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远远的,一身银白的女子缓步出现。
头发是白的,像一汪银色流瀑,盔甲是银色的,亮得几乎要教人睁不开眼睛。
漆黑的斗蓬,走起路来微微摇摆,像一双黑色羽翼,带着诡谲的杀气在狼歌身后忽隐忽现。盔甲走动时发出轻微的叮咚声,很好听,只是杀气逼人。
啊,依然是这样的杀气逼人啊。
“柔然国狼歌公主晋见天朝神武皇帝,皇上万岁万万岁。”
女子来到龙座前,屈身行礼,那是武将礼,声音平和谦恭,不卑不亢。她不跪,依照柔然国例,身穿盔甲的武将的确不用跪。
他又想起来了,几年前派去柔然的人回来禀报,狼歌公主如今受封为“第六代狼牙战将”——狼族的最高荣誉。
久久,他找回自己的声音,淡淡挥手:“公主免礼……”
声音里可曾泄漏自己满腹相思?可曾泄露这五年来日夜辗转苦痛?
“神武皇帝大寿,国主命狼歌为万岁带来贺礼。”她的声音却变了,原本清澈响亮的声音,如今变得低沉暗哑,声音里仿佛隐藏了秘密。
大殿外。一名狼族勇士迈着大步,昂首阔步捧着一方玉盘来到大殿之上。
狼歌终于抬起脸,蜜色肌肤衬着那双漆黑眸子,绝美有如天神下降。
“请万岁笑纳。”
身边的太监接过玉盘送到他面前,丝绢盖住的玉盘看不出装了什么,小太监掀开白色丝绢,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人头!”
大殿顿时一片哗然!玉盘之上,竟端端正正放着一颗人头!
他望进狼歌的眼里,大臣们惊慌失措的神色带给狼歌快乐,瞧她眼底那一丝促狭的快感……他心痛如绞!还是如此嗜血啊,狼歌。
“放肆好大胆的蛮夷!竟敢在大殿上对皇上不敬!”两名殿前武士手中银枪一闪,快步来到狼歌面前,原先捧着玉盘的勇士昂然不屈地拦住他们,双方冷冷对峙。
“那是三番两次骚扰贵国边境的羌族领袖阿铁儿的项上人头,贵国屡次败在他手上,边境人民不得安宁,怎么?皇上不喜欢这份礼物?想来倒是我柔然多事了。”狼歌低声轻笑,声音虽轻,殿上却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阿铁儿仗着马术高强,箭术奇准,领着一批羌族的游兵散勇骚扰边境已久,天朝几次出兵都无功折返,反而处处受制于人,损兵折将;如今狼歌替他们除了此心头大患,功劳不可谓不小,但……她非得用这么戏剧化的手法致上贺礼吗?狼歌虽然嗜血,但不至于无勇,她会这么做,必定有她的理由。
他挥挥手,示意小太监将人头拿走。
“公主盛情,天朝上下感激不尽,这份礼,想也费了公主不少心血,天朝收下了。”
“蒙皇上盛赞,狼歌受之有愧。”狼歌又笑了,蜜色的脸庞顿时亮了起来,她再度招招手。“不过,那只不过是这份大礼的其中之一而已。”
殿外,六名柔然勇土一一捧着一色的雪白玉盘进来,一式排开站在殿前。
神武皇帝挑挑眉。
“这,该不会是六颗人头?”
狼歌没答,她走到第一个勇士面前,猛地掀开白绢,此后她每掀一方白绢就换来一阵惊喘!六方白绢,将天朝上下文武百官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发软!
“这是扰乱肃州的马贼头子黄陆,这是在长江一带兴风作浪的水蛟龙燕三刀,这是几次抢劫官银的山大王陈震,这是沿海与倭寇勾结的贪官徐大永,这是与贪宫勾结的倭寇头子宫本卓夫,这是领军叛乱的江南乱贼郭淮湘。”
神武皇帝深吸一口气,咬牙微笑道:
“公主好大的礼。”
“第一份礼,是给神武皇帝祝寿的,后面这六份……却是想与皇上谈个交易。”
“交易?”
站在七名狼族勇土面前,狼歌银白色的战袍显得威风凛凛,她抬起眼睛,那双漆黑的眸子笔直望进他的心里,像是利刃穿透他的心!
“柔然与天朝签订和平协议已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来柔然奉天朝为主,年年上贡,无时无刻都领受着天朝恩泽……”她停了一下,脸上浮起一抹讽刺笑意。
说是领受天朝恩泽,事实上天朝又何尝不是受到柔然的保护?天朝的西南方领土,靠近柔然的地区过了二十年平静的好日子,又怎能说柔然全然无功?当然,这话用不着说出来,在场的文武百官与“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停这半晌,不过是提醒他们,柔然也为天朝付出了整整二十年。
“如今二十年过去,柔然人民心怀天朝,但近年柔然天灾连年,已无力如过往一般献上丰厚贡礼,柔然望天朝体恤柔然。”
神武皇帝淡淡点个头。
“那么,朕准柔然三年免贡。”
“不够。”
这一句“不够”比七颗人头更教人震惊!文武百官们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实在太大,大得教人忍不住要发笑。
神武皇帝却没有笑,他冷冷地打量着狼歌,提醒自己——他是天朝之主,不管阶下女子是否是他一生的至爱,他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身分。
“那么,五年免贡?”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不够。”
殿上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狼歌骄做地仰起下颚,多么美丽的姿态!无怪乎柔然人称狼歌为战神。
那姿态啊,果如战神一般令人望之生畏。
“柔然人希望万岁恩准,百年免贡。”
空气,凝结了。偌大的天和殿静得即使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震破所有人的耳膜。
“你……”他咬牙切齿,猛地一拍龙椅咆哮道:“好大的胆子!”
久违了的怀月宫,五年的岁月只让怀月宫冷清,却没让怀月宫荒废。景物一切依旧,连她当年没带走的小衣服也还整齐地放在原处,仿佛随时会有个小丫头蹦蹦跳跳地冲进来。
红叶领着她回到旧时的房间,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想问什么,但终究没问出口,只是端敬地退了下去。
看着自己当年用的小砚台、服饰鞋子,还有小小的头饰。拾起萨多奴替她做的小弹弓,她冷然的眼里没有半丝表情。
“你这么做,只会毁了两国之间的和平。”
她回头,弹弓依然拿在手上。
那声音她自然没忘,那是靖欢。五年不见,当年的少年如今也已变成有着朗朗星目的俊秀男子,只是唇角那丝嘲讽的微笑没变,眼底闪烁的、带着深沉灰影的温暖光芒也没变。
五年过去,她已经懂得看人的眼睛,尽管她总是从里面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感情、温暖,还有那令人厌恶的关怀。
“柔然受够了当天朝的下属,受够了当天朝的禁脔,柔然人是自由的,我只不过来要回我们原本该有的。”
“如果你私底下与靖武商量,就算你要整个天朝,我想他也不会反对。”靖欢微笑,话里针似的讽刺依然没变。
只是,她也听出刻薄后的真实。
狼歌厌恶地扔下手上的弹弓。
“我何需私底下与天朝皇帝议事?柔然人有柔然人的尊严。”
“那么天朝人也有天朝人的尊严。”靖欢叹口气来到狼歌身边。
过去的少女变了,如今她变得多么令人渴望,连向来不易动心的他啊,也免不了要多看她两眼,免不了要为她肩负的重担心疼。
“狼歌,你这么做,等于与天朝宣战,你知道,我也知道,何必为了过去的事——”
“的确是为了过去的事,为了过去二十年来柔然所受不平等的待遇、为了柔然人二十年丧失的尊严。”
狼歌猛然转身,冷冷丢下一句:“如果天朝皇帝要战,那么就战吧。”
靖欢无奈地叹口气,耸耸肩,望着狼歌美艳绝伦的背影,他忍不住摇头。
“唉……这些人,真不懂得就事论事,场面搞得这么僵,教人如何代他们收拾残局?”
七颗人头整整齐齐摆在他面前,一一掀开白绫仔细端看,切口干净俐落!人头的表情全都是愕然的,像是死了都还不相信自己竟然已经死了一样。
狼歌的刀法更高明了,手起刀落,竟没有半点迟疑,平整的切口说明了这一点。五年不见的狼歌,比过去更加冷酷!
当年,第一次看到狼歌手刃火焰马,他已经知道狼歌是个绝顶杀手,她眼里没有感情,说杀就杀,一点也不犹豫。
狼歌不知道什么叫犹豫,在她眼里,该死就死,何需犹豫?活着的人全要庆幸自己不是狼歌的敌人,否则也得像眼前这七颗人头一样,死得愕然、死得不明所以。
“咳……”
靖武阴沉地抬起眼,奇怪自己怎么一点也不意外在这种时候见到靖欢?靖欢像是鬼魅,总在最不受欢迎的时刻出现。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狼歌现在往咸阳宫去了。”
靖武半句话也没吭,只是冷冷地瞅着他。
靖欢耸耸肩苦笑。
“又不是我请她去的,是咸阳想见她。”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她们见面的景象,他感到一阵不悦!登时起身往外走。
“摆驾咸阳宫!”
“等等。”靖欢拦住他,叹口气问:“你打算怎么办?真的要战吗?对着你心爱的女人,你真下得了手?”
“不然你希望我怎么办?!”他突然暴怒起来,指着那七颗人头吼:“难道道你要我看在这七颗人头的份上,许她柔然百年免贡吗?”
靖欢蹙起眉,猛地将身后的门关上,他不希望外面的人听到他们兄弟的声音。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不惜一战?!对着狼歌?对着狼夜?你明知道狼歌是狼牙将军,是狼族的先锋!为了每年那一点点贡品,你竟要你的女人血溅三步?!”
“那么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选择?!”靖武愤怒咆哮。
从小相亲相爱的两兄弟如今彼此怒目而视!他们都知道对方为了什么,都知道对方不忍自己受到伤害,但此时此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半晌之后,靖武闭上眼睛,苦苦一笑:
“如果你有什么好办法,记得告诉我……我真被她……被她逼得无路可走……”
靖欢顿时泄气!说真的,尽管如他这般足智多谋,他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办法可解。狼歌太放肆,竟当着所有大臣的面提出那种无理的要求,换成是他,他也只有非战不可的选择。
靖武打开门,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缓缓回头开口道:
“也许时候到了,你不觉得吗?”
“别胡说八道!”靖欢恼怒地嚷道:“我不信非得走到那步田地!”
“也许你该信……”靖武叹口气,疲惫地揉揉眼睛。“对大家都好……”
咸阳宫漱容斋
咸阳端坐在漱容斋的水榭旁,一汪小小流瀑从水榭上方潺潺而流,周围翠绿的花草衬得咸阳更显娇柔动人。五年不见,咸阳也从一个少女变成形容端静的美妇。
“启禀皇后,狼歌公主到。”
咸阳轻轻挥个手,示意宫女下去,自己则依然端坐在水旁,连头也没回。
现在想来,在天朝的十几年,狼歌是唯一与她同龄的女孩,但她们却一直都是对立的,一阴一阳,像是相生相克。
幽幽地叹口气,咸阳终于回头,脸上依旧是过去那抹微笑。
“坐吧狼歌,没旁人。”
狼歌早已迳自坐下,静静地打量着她。见了皇帝她不行礼,见了皇后,自然也不行礼。狼歌一派顾盼自若,她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狼歌并不是骄傲,狼歌也从来不骄傲,她只是另有一套自己行事的法则罢了。
咸阳并不恼怒,这次的见面原本就是叙旧,她也不想见到虚假的狼歌。只是看到狼歌一身戎装,咸阳似乎有些意外,她美目流盼,恍然大悟似的:
“我以为那只是传言。”
“关于我杀人的事?”
“我从来不怀疑你能杀人。”咸阳淡淡笑了笑。“打小,你也没打算掩饰过你杀人的本事。我只是意外你真的当上了将军。狼族与天朝究竟不同,天朝的女子连出大门的资格都没有。”
这句话,竟稀罕地没带任何嘲讽,没有尖酸,没有刻薄。狼歌挑挑眉,咸阳倒真是变了。
“别那么意外,你我原不该是仇人。”咸阳走到她身边,替她斟了杯茶。“我常常想……如果我没进宫,也许你我如今都不相同。”
“你没进宫,我一样要回柔然,我是柔然人。”
咸阳的手微微一震!继而平静,带着点悲伤似的。
“是,你们是柔然人,你们也从没让我们忘记这一点。”
“皇后找我来只是叙旧?”
咸阳放下白玉茶壶,泄气地瞪着她。
“你这个人就是这么不知好歹!我找你来,诚心与你叙旧,你倒像是不耐烦。”
狼歌忍不住笑了起来。脱下皇后的外衣,这样才像过去的咸阳。
“没,只是好奇咸阳公主怎会有兴趣找我这蛮子叙旧。”
“蛮子蛮子!打小人人都说你们是蛮子,你们也没掩饰过自自己是蛮子!你希望我怎么想?!”咸阳气起来,恼怒地瞪着狼歌。“你我敌对已久,莫名其妙!但你,令靖武念念不忘!我这皇后做得有名无实倒也罢了,你今天来,却是要来打仗的!在这宫里咱们打的仗还不够多吗?”
狼歌错愕,没想到咸阳一开口却是如此直接!
“哼!你以为我耐烦住这皇宫?!你以为我耐烦当个有名无实的皇后?!我腻了!厌了!”咸阳越说越气,倒头来竟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倒愿意……愿意如你一般,当个自由的蛮子……”
“你们已经做了五年的夫妻。”狼歌提醒。
“五年?呵呵呵呵……”咸阳惨笑。“再过五十年,恐怕也是如同眼下一般……”
“你是一国之母——”
“别与我说那废话!五年的一国之母,不过是祭典上一尊能动的佛像!”
狼歌傻眼了,她真不知道咸阳心里想什么,又为什么对她说这些话?她从来都不懂咸阳,现在更不懂了。
“别与靖武打仗。”
咸阳突然哑着声音开口,盈盈泪水。“我不想见你们打仗,天朝与柔然……不该打仗……”
狼歌起身,默默地走到漱容斋门口,良久之后才开口:
“我只是提出我的要求,这仗打不打,得看贵国的皇帝怎么想。”
“你——”咸阳气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她掏心掏肺,却只换来这样的答案!
“你这蠢蛮子!你看不出来靖武爱着你吗?!打得血流成河对大家又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替靖武想想!?”
说到底,咸阳还是为了靖武着想。狼歌深吸一口气,静静开口:“再过不久,你就不必再做这有名无实的于后,天朝与柔然一仗在所难免。到时候……皇室会需要一个继承人。”
咸阳一震!
“你……”
她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狼歌。
“你是说……就算你与靖武两个人兵戎相见,你也真的会杀了他?”
额上那方血玉绽放出不可思议的红光,剧烈的痛楚教她看不清眼前的路,但她还是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那里。
姿态坚决。这就是她的答案。
狼歌离开之后,威阳无言地拿出贴身带着的一方旧布。时间隔得久了,布上的颜色褪了,但还看得出来淡淡的湛青色。
轻轻地摩挲着脸,泪水再度落下——遥远的柔然啊,竟牵系着那么多人的心……只是,他们知道吗?
他……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