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晓光穿透窗棂,她如大梦初醒,却一脸木然地僵着身子缓缓起身,宫女连忙入内来搀扶,她没理会,游魂似地静静往外走。
“殿下?”
宫女们见她走出长乐宫,却是朝着太平宫的方向而去,一下子都慌了。黎冰缓缓地走,花圜里洒扫的奴才虽然一个个跪地请安,却仍是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狗仗人势的奴才从来就不会少。黎冰站在太平宫门口,守门的理当入内通报,但她们想到此刻太平宫里的人是谁,当下胆子也大了,气焰也高了。
“大公主这么早驾临,恐怕奴才们不方便通报。”
身后长乐宫的宫奴都有些动怒了。就是不便通报,黎冰依然是主子,明有奴才这么跟公主说话的?可是眼前她们也紧张得六神无主。主子薨逝可不是什么小事,兰妃生前又千交代万交代,别让她的遗容曝光,是以大公主此刻的脱序行径,让她们一颗心吊到了喉咙上。
宫里的妃嫔薨逝,要立刻火化并不可能,所以她们现在全都仰赖黎冰作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太平宫的奴才都是吃什么?能骑到主子头上来?”李嬷嬷是兰妃未出阁前就带在身边的的贴身丫鬟,在宫里资格老,不怕事地先发难了。兰妃的转变李嬷嬷是最清楚的,她的小姐也曾经温柔善良,她不敢怨皇帝将她的小姐推入地狱,但另一个“仇人”就不一样了,别人怕太平宫,她李嬷嬷可不怕!
两个守门的宫奴对看一眼,也知理亏,只好悻悻然道:“殿下,不是奴才们不通报,而是圣上昨晚就在太平宫过夜,”奴才就是奴才,讲到这儿,几乎难掩趾高气昂地鼻孔要朝天了。“请您体谅,要是惹得圣上不快,咱们都遭殃啊。”想想她们长乐宫的奴才,从不知道伺候圣上的战战兢兢,难怪啊!李嬷嬷气得浑身发抖。
黎冰没理会那些奴才,但也未再往前一步,她只是定定看着太平宫敞开的大门,芳蕤芬菲的花圜里,掩在重重银藤花之后,乐音袅绕,笑语飞扬的琉璃花房一角。
赌气那么多年,有没有想过下场会是这样?你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他心里还是没有你。你缩着身子心痛得无法呼吸,他在你最恨的那个女人怀里安然入眠,多年以前你若知道今天,还会那么傻吗?
她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琉璃花房刚盖好那年吧,有个难熬的雪夜,大雪提早到来。清晨,积雪几乎掩过门前台阶,母妃还因此染了风寒,她难过地在花园里,拿小花铲把厚厚的雪挖开,替来不及南迁而被冻死的小动物造个坟,免得它们被铲雪的宫奴跟铲出来的雪和圜里那些冻坏的残枝一起处理掉。
那时她心里只是单纯地羡慕着,如果她也有一座花房,那些小动物和她最喜欢的铃花,就不用怕挨不过雪季了。
去太平宫玩耍吧,那儿有花房,来不及南迁时才不会冻着。夏秋之际,她总是对着飞到园内来的鸟儿这么说。
为什么这一刻,她突然鲜明地忆起那些冻僵而死的冰冷小身体,和母妃干瘦无力的手,那些毫无生命的触感?她握紧了,抱紧了,也不能把自己的一点温暖给他们。
儿时她渴望有只宠物作伴,但母妃不准,她安慰自己,它们自由自在也挺好,反正在她身边,冬天来了,它们就遭殃了。
她渴望母妃对她温柔的那些时刻,尽管很少,却足以让她安慰自己,终究母妃仍是爱她的。
然而他们都走了,她双手捧着的是从来没得到过的渴望。
她在太平宫站得太久,宫奴们不敢议论主子,可气氛仍是诡异到了极点。天才亮,熙皇准备上朝了,一出宫门就撞见失神的长女,他有些意外,却见她一副疲惫落魄的模样——与身后起了个大清早,神清气爽地陪他用早膳、谈政事的小女儿,简直天差地别。那让他不由得拧起眉。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不算责问,只是连跪趴在地上的李嬷嬷都暗自咬牙。这哪里是父亲对女儿的语气?
黎冰像大梦初醒般看着她该喊父皇的这人。不管母妃怎么说,她对熙皇已经渐渐没有任何亲情上的期待。小时候她会听母妃的话,以为“父皇”会疼爱她,但她从来没得到过,让她怎么相信?
见黎冰不说话,只是瞪着他,熙皇有些不悦了。“你母妃怎么教你的?”
这句话就像在黎冰脸上甩一巴掌。
这一刻以前,她有股可笑的冲动,想知道父皇会不会起码怜悯母妃走得孤孤单单,这句话却完全将她打醒了,好像一把冰刃,狠狠往她心窝里捅,粉碎她对这个男人任何多余又可笑的希冀,也把她全身残余的温度冻结。
你要努力,听话,让你父皇认可你。
过往那些力不从心与自怨自怜,转瞬变成对这个男人的憎恨。她原本狼狈且泫然欲泣的神情,骤然变得深恶痛绝,瞪着眼前的熙皇,像看着仇人那般。
“造反了?”熙皇一瞬间有些骇着了,不明所以的他更加莫名其妙,原本大好的一个早晨,被本来就不亲近的长女这么没来由的跑来跟他作对似地,挡着他的路不说,还大逆不道地瞪着他。“你这是成什么样?对长辈对父亲一点基本的礼仪和尊重都没有,你已经不是黄口小儿了,知不知道惭愧?”
李嬷嬷怕黎冰把事情闹大,她开始拚命地磕头,一把老骨头在石子地上一下一下竟是磕得无比响亮。“万岁爷饶命!圣上仁慈!公主昨夜受了风寒和惊吓有些神智不清,兰妃娘娘重病在身无法管束她,请圣上看在娘娘多年来抱病独自教养殿下的辛劳,饶恕殿下无意的顶撞!”
老奴这番话,倒是说得熙皇哑口无言,再看李嬷嬷额头都磕出血来了,熙皇虽然心里不舒服——简直就像无端被触楣头一样,可是也不得不这么算了。
“还不快把你们殿下带回长乐宫!这次暂且不追究你们护主不力,让带病的殿下跑出寝殿,立刻传御医过来。”熙皇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般,“你们好自为之,大公主再出状况,长乐宫的宫奴全给朕进浣衣局!”
黎冰只能颤抖地压抑着,瞪着地上那摊血。李嬷嬷虽然咬紧了牙愤恨不平,却也松了口气,一班长乐宫的宫奴们全都忙不迭地跪下磕头谢恩。
慕容霜华淡淡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父皇走远,她才轻飘飘地道:“好啦,别磕了,再磕下去都要出人命了。父皇都走了,你们还不快去请御医?”她忍不住看向同父异母的胞姊,而慕容黎冰也因她的开口,看向她。
她们俩,也许从没有机会这样把对方看个仔细吧。
这就是她的皇姊,在她出世后就注定只能当第二的慕容黎冰。尽管狼狈而楚楚可怜,到底是皇室养出来的金枝玉叶,果然非寻常粉黛能比拟,哪怕蒙了尘,都让人心生不舍。但太平宫和长乐宫,一座炎帝城后宫的东西两宫主人,就像天上和地下两个死对头,熙皇没将兰妃打入冷宫,是母后阻止的,怕天下人说话罢了,比起古往今来那些真正得不到宠爱的女人,兰妃这些年依然是锦衣玉食,吃穿用度上完全比照贵妃该有的待遇,已经不错了。
不管是慕容霜华或慕容黎冰,从小到大她们就是被这么教育和灌输的,太平宫和长乐宫水火不容,对方都不是好东西!所以慕容霜华多少觉得慕容黎冰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好似在指责她的不是,让她打心底无法喜欢这个皇姊。她做了什么?她可什么都没做!
这就是她的皇妹,父皇捧在手心里,全天下的美与善都属于她,全天下的美与善也都是她化身的慕容霜华。优雅的仪态,无瑕的妆容,仅仅一个眼神和姿态,就宣告着她才是天生的女皇,该令她自惭形秽。
她什么都没做,但她的存在却将她完全否定!
一旦对你的敌人显露出怨毒的情绪,那么你就是个彻底的输家。
尤其当慕容霜华无比闪耀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像个女皇那般包容众生地微笑看着她。然而她心里那些黑暗与痛苦,却是无比血淋淋的存在,她没有办法不痛恨慕容霜华。她美丽的眼睛果然是母妃给的,连怨毒地凝望着太平宫那母女俩时,都那么相像。
而慕容霜华没有生气。
有两种人在面对旁人无端的怨恨时不会生气。
一种是圣人,一种叫作——目中无人。
慕容霜华只是浅浅一笑,“皇姊,你还是趁早回宫歇着吧,御医很快就到了,妹妹我就不打扰你了。”她转身,依然轻飘飘仙女似地走了。
黎冰知道自己难堪,但眼前她有更重要的事得费神,她不得不打起精神领着一干宫奴和李嬷嬷回长乐宫。
“殿下,我知道您难受,但为了保全娘娘最后的心愿,您还是要振作起来啊!”李嬷嬷在踏进长乐宫后对她说道。
黎冰看着李嬷嬷额上的鲜血流淌了半张脸,煞是吓人。以前她并没有多喜欢李嬷嬷,因为李嬷嬷不像奶娘总是护着她,李嬷嬷是愚忠的,尽管母妃在发怒时也不见得会对这个从小照顾她的老奴宽容几分,但母妃只信任李嬷嬷却是无庸置疑的。
“你先下去包扎吧。”黎冰道。
“御医就要到了,殿下可有打算?”
打算?连太医院恐怕也都是皇后的眼线。黎冰终于明白在这后宫,甚至是这整个大辰皇朝中,她没有任何盟友。母妃一直是孤立无援,一个人咬牙熬了这么多年!
黎冰泛起雾气的美眸,那深处有什么完全坏死了。曾经在高塔之上,怯懦却善良,握着风车,遥望高墙之外的世界,内心仍有许多温柔渴望的小女孩,彷佛就这么孤零零地死去了、被遗忘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寒冰与剧毒的荆棘化身的魔女,盘据她生命的全部!
“任何人,”她不再哭了,永远也不。那一刻她一字一句轻声细语说话的口吻,她抬起眼邪气又勾人地看着人的模样,她优雅地缓步走向兰妃的寝殿,那举手投足都像极了兰妃——不,兰妃终究仍是个期待爱情回头的傻女人,而黎冰什么都不期待。那一身黑袍,俨然就是她的化身,她嗓音低柔,却像吐信的毒蛇,“也别想再践踏母妃的尊严,尤其是一个小小的御医。”她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讽笑地看向李嬷嬷,“终究我的命和御医的命还是有差别的。不是吗?”
王御医来到长乐宫,他已经许久没踏进长乐宫,一时间忍不住有些迟疑和却步。
现在是大白天,为何整座长乐宫依然鬼气森森?好像要确认自己的想法一般,他往外头的花园一看,可不是阳光明媚,春色正好?
“殿下正在等你。”突如其来,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温度的嗓音就这么冒了出来。
王御医回过头,差点吓得口吐白沬。长乐宫的大宫女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素净着一张惨白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
“你……”以前长乐宫有这么阴森吗?王御医记得相较于太平宫,兰妃虽然一切待遇比照贵妃,可长乐宫确实和冷宫没两样——但现在根本像地宫吧?然而,王御医也清楚,所谓待遇比照贵妃,也只是不让兰妃显得太落魄,以免有人非议皇后善妒。太平宫请御医,除了左右院判外,还得带上四名御医随行,到了长乐宫就没那么讲究。如果不是因为大公主仍是金枝玉叶,恐怕长乐宫只轮得到官阶更低,甚至没有官阶的小太医诊病,而不是由身为右院判的他来主治。
“殿下等您很久了。”宫女无视御医撞鬼似的反应,依然面无表情地道。原本还有满腹牢骚和疑惑的王御医,当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提着药箧随宫女入内。
虽然分属大辰皇朝的东西两宫,可长乐宫的格局确实不比作为椒房的太平宫。二进院的格局,前后殿都是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太平宫和长乐宫都有一座琉璃塔,位在后殿,但太平宫的琉璃塔当然要高一些。几年前嫡公主十二岁生辰,熙皇还将太平宫的琉璃塔大肆整修,如今不只比长乐宫更高,也更金碧辉煌,老远就看到高高矗在那儿,好像怕人不知他心有多偏似的。
浮雕着蝙蝠万字团花纹的影壁之后,东西配殿的门廊前各一排老枫树,枝叶几乎遮天蔽日,王御医随着宫女一路穿过前院,只觉阴风阵阵。
作为长乐宫主人的兰妃住前殿,大公主住后殿,登上露台后方是前殿檐廊。王御医一进明间就觉得不太对劲,里头一盏灯也不点,大白天的殿内也是暗影幢幢,也不知是不是他太久没来,总感觉每样陈设都陈旧了几分,感觉不到一丝人气,宫女在他身后把门关上,那门轴转动时古怪尖锐的声响,吓得他心里打了个突,还差点跳了起来,幸好忍住。
“大公主玉体微恙,不能吹风。”宫女在他身后,依然声调死板地解释。
王御医也只能不作表示。
穿过梅兰竹菊四面黑檀木镂雕栏墙之后,就是平时他给兰妃娘娘悬丝诊脉的左次间,与兰妃卧房的左稍间隔着黑玛瑙龙凤翔云团屏风,向来在他看诊时屏风前还会挂上布帘,然而今天不只没瞧见布帘,屏风还给移开了,他一进次间就看见一身素衣躺在左稍间正中央,面容已经泛青的兰妃!
在王御医几乎吓破胆,就要喊出声的当儿,黎冰已经来到他身后。
“王御医。”她嗓音本就偏低柔,此刻更是压低了嗓门,鬼魅似地连步伐都没有声响。
要不是见过大风大浪,王御医此刻大概已吓到尿裤子了吧?他转身一见让两名提灯的宫女左右簇拥着,一身玄黑织银纹袒领袍服的慕容黎冰,脑袋再不清楚也还记得该跪地请安。
“公主殿下金安。”
左次间对外的门又合上了,王御医这下也忍不住瑟瑟发抖。皇后肯点头让他专门给长乐宫看诊,就是知他胆小,几次在太平宫里恫吓几句,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就全抖出来了。
“平身吧,我是让你来给母妃看病,不是让你来罚跪的。”
王御医心里凉飕飕地起身。大公主原本就像兰妃,这几年常出入太医院,气质也是越来越冷冽,但高岭梅花也是冷冽的,她再冷也还是个冰山美人。只不过今天这模样根本是让人不寒而栗!
大公主依然美艳,一身墨黑也是高贵出尘,犹比当年兰妃初进宫时更甚。所以王御医对心中的这股恐惧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黎冰下巴努了努兰妃的方向,王御医心中觉得不妥,但他也没别的退路,长乐宫的宫女全都一身黑衣,素着脸,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猛地一看还以为是女鬼哩!
王御医走进左稍间,方看清楚兰妃的模样,双目圆瞪,嘴唇发紫,眼角淌血——这根本……根本……他吓得跌坐在地上。
黎冰若无其事地从他身后闲步走来,沉冷低柔的嗓音不疾不徐说道:“两年前,母妃大病,多亏王御医急于向太平宫表示忠诚,皇后和父皇先后来探望我母妃……”
“不,大公主……”王御医话都说不清了。
黎冰没有因他的打岔而发怒,她走到兰妃遗体前,点了一盏灯,但对这殿内无边无际的黑暗却无济于事。
“母妃的病因此加剧,也不再信任太医院,这病就这么折磨了母妃两年,托王御医的福。”黎冰持着灯慢步到王御医跟前,眼神凌厉,艳红的唇却噙着冷笑,居高临下地俯视跌跪在地上的王御医。“你害死了我母妃,太平宫打算给你什么赏赐?”
“不,殿下,不是……”
“不是心虚的话,你怕什么?”黎冰笑着问,眼底没有任何温度。
王御医颓然坐在地上,挫败地道:“殿下,奴才身不由己啊!”他怎么知道只是透露兰妃娘娘的病情让皇后知道,会惹来这些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