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个在城里做掌柜的汉子带着新娶的媳妇回来,准备陪老爹、老娘过年。他们带了很多东西,挨家挨户发礼物。
山里人只要在外头发了迹,都会这样做,代表光耀门楣。他的新娘子穿得一身簇红,脚上一双明艳艳的绣花鞋,丫丫一见,眼睛就移不开了。
柳条儿心里暗叹,早知这一日会发生,她自己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她告诉铁汉三这件事,他大笑。在大山里穿绣花鞋,那叫自找罪受,那新妇明天肯定走不了路。
他翻出自己做的靴子,灰扑扑又厚实,一看就知暖脚耐穿。很难想象,丫丫那一身都是他亲手缝制,但他确实连鞋底都会纳。他说,在山里,还是这种鞋实在。
但问题跟实不实用无关,姑娘家就是会喜欢某些漂亮、却可能无用的东西,比如在手绢上绣花。难道不绣花,手绢就没用了?但很多小姑娘都会这么做,只因为漂亮。绣花鞋也是如此。
铁汉三不是姑娘,自然不能明白这种心思。
柳条儿不想把话说白,他把丫丫带得这么好,已经够辛苦了,再跟他谈姑娘家的心思,给他徒增压力,她就把念头转向山林里那只白狐身上。
铁汉三说,那是只有孩子的母狐狸,她虽没看见,却相信他的话。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会怀疑。
但有孩子的狐狸为什么会在大冬天里出来?只有一种可能,狐狸饿了,出来觅食。
所以要捉它不会太难,拿食物引诱它就可以了。
她带了一包鱼干、几块面饼,告诉丫丫自己要出去几天,便上山了。
她用鱼干当诱饵,又在附近做了几个绳套,只要狐狸出现,包管套准它。
陷阱布好,她便远远离开,找了个枯树洞窝在里头等待。她不敢靠太近,怕狐狸警觉,就不上当了。
树洞里很小,她又穿了件厚棉袄,一点都不冷,手边又有东西吃,但她还是觉得难受。
她一直想,铁汉三在做什么?他今天是煮肉还是煮鱼?前些日子,她发现他家后院那棵被白雪掩盖的大树原来是枣树,就说希望明年能吃枣子。这代表她能一直在他家待着,至少再待几个月。
他笑说,想吃枣何必等明年?便拿了家里的肉干,跟村长换了一箩筐的干枣和冻梨回来。这人,要说不解风情,他确实是,要说他体贴温柔,他做的事总是让她心窝暖暖。
还有丫丫,她总是让满屋子都是笑声。
她揉揉眼,竟然有些湿意,真的好想他们。
她扳着指头数,大概一个时辰检查一次陷阱。她运气不错,第三次检查时,便发现了被套在绳索中的狐狸。
凑近一看,狐狸的白毛显得更加洁白无瑕,这么好的皮毛,肯定能引起城里那些有钱人的注意,也许它能卖到比她预料中更高的价钱——
她兴奋地拿着绳子捆住狐狸,往肩上一扛就准备下山。她完全忘了,这只狐狸还带着孩子。
这一路,她连停下来吃口东西都舍不得,况且一个人吃没意思,不如和铁汉三、丫丫围一张桌子,两人争着给丫丫布菜才快乐。
她赶下山时,天已经黑了,城门关上,幸好乞丐们总有无数的狗洞猫窝可以钻,她才能顺利混进城。
可她一进去,便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储大器还没放弃追捕她。
“狗屁大器!心眼比娘儿们还小!”她边啐边骂。自己带着狐狸,若被捉住,不仅要被打一顿,恐怕狐狸都保不住。
柳条儿又气又急,她不能在这里耽搁,她还要买礼物,回山上和铁汉三、丫丫一起过新年。
“混蛋储大器!你不仁、我不义!”想了又想,她决定拚了。
她看准了储大器去牙行的时候,扛着狐狸上储家找储夫人,说要把狐狸卖给她,开口便是八十贯。
储夫人嘲笑柳条儿贪心,她是喜欢这白狐,但这样的狮子大开口,她怎么可能接受?
“你难道不知道,我当家的还在搜捕你呢!只要我让人上牙行招呼一声,我可以一毛钱都不花,便得到这只狐狸。”
“可这样一来,再没人敢帮夫人做事了。”柳条儿敢来,自然是有把握。
“你能帮我做什么事?”储夫人手下的侍从有十来个,说实话,用上柳条儿的机会微乎其微。
“我不只知道储老板养如夫人,还晓得他跟绣春楼的小桃花说好了,只要她生下男孩,便娶她做二房,而现在算算日子,她最少怀孕四个月了。”
“这个挨千刀的老东西!”储夫人把几上的杯壶都摔个粉碎。储家现在的财产,八成以上是她当年的陪嫁,可惜她只生了三个女儿。储大器在她面前说得好听,将来择一闺女招婿进门,便能传承家业,他绝不会背叛她。
可储大器天生好色,三不五时就要包养个舞妓、歌女,弄得储夫人大吃飞醋,不过也只是打打他、骂骂他,就算了。
但他现在想娶妾生儿子,这就不能原谅了。
储夫人叫人拿了八十贯给柳条儿,然后点齐下人,杀向牙行。
“你想生儿子?呸,老娘让你连蟑螂都生不出一只!”果然是燕城出名的河东狮。
柳条儿看他们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杀出去,转身就跑。
她敲开一个货郎的家,买了一堆丝线、头绳、胭脂……举凡姑娘家用的东西,她都买了一份。
剩下的钱就拿红纸封着,准备等到大年夜,给铁汉三添喜。
她自己一毛也没留下。因为,不管她心里想要什么,铁汉三都会替她准备好。她好喜欢被他照顾妥当的滋味,特别甜蜜。
她买好东西后,又循原路出城,却不敢直接回去。她知道储夫人这一闹,储大器一定又会将怒火发泄在她身上,没准他正派人四下搜捕她,她可不要去自投罗网。
她摸到城东的乱葬岗,这里是燕城有名的鬼地,没人敢去,柳条儿却不在乎。厉鬼再可怕,难道能恶过储大器手中的棍子?
她在这里躲了三天,等到风声稍息后,才一路小心翼翼摸回长青山。
而这时,距离过年只剩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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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条儿回到家的时候,铁汉三不在,听说六婶子家的猪舍被昨晚的大雪压垮了一角,他去帮忙修理。
丫丫正在炕上拿枝毛笔划圈圈。她本来是在练字,但一个人写久了,气闷,就涂鸦玩起来了。
一见柳条儿,丫丫兴奋地扑上去。
“姊姊,你去哪儿了?这么久才回来,丫丫好想你。”柳条儿不在,没人陪她玩娃娃,她求阿爹给她买绣花鞋,铁汉三又不让,说那东西没用处,她真是闷爆了,所以看见柳条儿,特别想撒娇。
柳条儿抱着小人儿,听她告状、说想自己,心都酥了。
“我去城里,给你买了些东西,准备过年。”她取出了头绳、绣花鞋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喜不喜欢?”
丫丫大声尖叫,高兴得快疯了。
“谢谢姊姊!我好喜欢!”她抱着绣花鞋,亲了两口。
“快穿穿看,合不合脚?”柳条儿鼓动她。
丫丫立刻把靴子脱了,换上绣花鞋,鲜红的样式上绣了几朵蓝色小花,鞋尖处还有一只小粉蝶。
丫丫乐得满屋子跑。“好漂亮!姊姊,你看我美不美?”
柳条儿眼睛有点湿润,几日的辛苦都在丫丫的笑声中消失殆尽了。
不知道铁汉三收到她的红包,会不会也这样开心?
若是他愿意给她一抹笑,这样的活儿,再让她多做几次,她也不觉得累。
“美,当然美,我们丫丫是最美丽的小姑娘——”
“丫丫,你的字写完了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
柳条儿和丫丫同时一愣,转向来人扑过去。
“铁大哥,你回来了?”柳条儿笑得很开心。
丫丫忙献宝。“阿爹,你看,姊姊给我买的绣花鞋,漂不漂亮?”
铁汉三叹口气。他就不懂,这种红红绿绿的鞋子有什么好看?而且丝鞋不保暖,大冬天里,穿这种鞋子会冻伤的。
他摸了摸丫丫的头,却没看着柳条儿。
柳条儿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要给她脸色看,心里不禁委屈。为了他,为了丫丫,她可是吃了好大一顿苦……
“丫丫,你字写完了吗?”铁汉三问。
“我……”丫丫缩了缩脖子,看向柳条儿求救。
“铁大哥……”柳条儿不忍,想开口解释。
铁汉三却插口道:“丫丫,把鞋子换了,回炕上继续写字。”
他不是不了解柳条儿对丫丫的一番好意,心里也感激她,但冬天真的不是穿绣花鞋的好时机,而且,他对她做事的某些手段很不开心。
因为铁汉三的强势,柳条儿和丫丫都不敢再说话。丫丫眼角挂着泪,上炕把绣花鞋脱了,换上皮靴子,开始拿笔往宣纸上戳洞,哪是写字,根本是糟蹋。
铁汉三没理会丫丫的小脾气,对柳条儿招招手,领着她走进里屋。
“铁大哥,只是一双绣花鞋而已,你何必生这么大气?”柳条儿劝道。
“你怎么有钱买绣花鞋?”铁汉三质问。
柳条儿急了。“那钱是我赚来的,我没有偷东西!”她怕他跟城里某些人一样,见到乞丐手上有钱,就直觉那是偷的。
铁汉三没说话,脸色还是沈。
柳条儿胀红了脸。“真的,钱是我赚的,我没有撒谎!”
“我相信你没有偷东西,但你是用什么方法赚钱?为何要给丫丫买绣花鞋?”半晌,他终于开口。
“我去城里卖东西……”她想到他不让她捉狐狸的事,心里隐隐不安,赶紧把话题移开。“至于绣花鞋……丫丫喜欢,而且快过年了,大家开心一下,不好吗?”
“开心当然很好,但得看手段。”他掀开炕上的棉被,露出一只白茸茸的小东西。
柳条儿愣了好久,才认出那是一只小白狐。她心一跳,这该不会就是被她捉去卖掉的那只母狐狸的幼儿吧?
糟糕,怎么会这样巧?都怪她捉到母狐狸时太兴奋,竟把这只小狐狸给忘了。
“我前天在雪地里捡到它,冻得半死,只剩一口气了,就把它带回家照顾。后来我连续两天上山找母狐狸,都找不到,恰巧你告诉丫丫有事要外出几天,我便猜是你捉走了母狐狸。”他沉声说。
“我……”柳条儿想辩解,却是欲道无言。
“为什么你非捉母狐不可?”铁汉三弯腰抱起小白狐。他的手碰到它时,它惊醒过来,但很快便认出自己的救命恩人,亲密地以头轻拱他的手。
他唇角牵出一抹温柔的弧,搔了搔小白狐的下巴。它舒服地闭上眼。
一人一狐在一起,是一种很特别又和谐的氛围。
“铁大哥……”柳条儿的心莫名抽痛起来。
“你送丫丫的礼物,就是用卖掉母狐狸的钱买的吧?我明明告诉过你,母兽不能打,你为什么不听?”
“我知道,大山有规矩,打大不打小,打公不打母,可是……铁大哥,你不觉得那样太可惜了吗?那只白狐我卖了八十贯啊!”她以前在客栈干过跑堂,一个月也只能赚十贯钱。
“你就为了八十贯,让小狐狸失去母亲?”
“可是……”这样也许残忍,但人吃兔子、杀猪,不也一样残忍?她是有些愧对小白狐,但仍觉得自己没错。“丫丫想要绣花鞋……铁大哥,丫丫现在是小姑娘,过几年她会变成大姑娘,很多东西都要买,像是胭脂、头绳、绣线……也许你觉得那些小玩意儿没什么要紧,但……它很重要,对一个姑娘而言,它真的非常重要。”
她也是个姑娘,那些东西她都喜欢,但她没本事拥有,从十几岁就开始羡慕别人,到现在,她二十二了,过完年二十三,她已逐渐明白,没有那些小玩意儿,她的日子仍能过下去,只是一直有点小缺憾,无法遗忘。
她不希望丫丫长大后跟她一样,才尽力满足丫丫。其实,她真正想弥补的是失去那段岁月的自己。
铁汉三低下头,沉思了半晌,低喟口气。“很抱歉,我的确是疏忽了这件事。我以后会注意的,也谢谢你对丫丫的关爱。”
闻言,她吊得好高的心落回了原地。他不怪她了,他能理解她,她好高兴。
“铁大哥……”她揉揉眼,才发现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