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秀敏突然惊醒,还未回神,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牢门前,牢门低矮,那人还得弯下身子才得以走进昏暗的牢房里,她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吃惊。
“大少爷,你……你怎么跑进牢房里?”
她想起他曾要她安心睡、安心吃,他一定会救她出去,敢情他现在是要劫狱?
她陡地起身,急忙道:“这种事是犯法的!”
看她一脸惊惶,傅文绝忍不住蹙眉一笑。“我是来带你出去的,犯什么法了?”
“你这是劫狱。”和秀敏一脸认真的说。
闻言,他再也忍俊不住朗笑出声。“我可是正大光明走进来的。”
随后而来的姜珉志也跟着笑道:“和姑娘,毒害傅老爷子跟傅大少爷的真凶已经就逮了,你是清白的,当然可恢复自由身。”
她一愣,狐疑的看着傅文绝。“真凶已经……”
“说来话长,这件事,出去后再告诉你,我们走吧。”傅文绝讨厌牢里潮湿的气味,还有幽微的光线,他现在只想赶快把她带出去。
和秀敏微顿。“走去哪里?”
“你说呢?”他浓眉一揪。“当然是回家。”
“家?哪个家?”她问。
他吃饭快、洗澡快、走路快,任何决定都快,严格来说,他是个急性子,而且讨厌别人慢吞吞,可遇到她就没辙了,他来接她,她就乖乖跟他走不就得了,为什么还要问东问西?
“当然是傅府。”他有点躁了。
和秀敏迟迟不肯移动脚步,真凶已经成擒,他也完全康复了,已经不再需要奶娘的照顾,她再没有任何理由待在傅家、待在他身边,她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及必要。
“我不回傅府。”她坚定的拒绝。
见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好,似乎还有些误会需要说清,姜珉志很自动的先行退了出去,离开前,还不忘把狱卒也支开,留给他们说话的空间。
傅文绝不悦的挑眉。“为什么?你还有更好的地方去?”
“我该回家了。”
闻言,他原本喜悦的心情消失了大半,他原以为当他来接她,能看见她展露灿笑,可她却愁眉不展,一脸哀怨。
“大少爷,我的任务已经结束,没有理由再待在傅府。”
“我确实不需要奶娘了,但是我需要你。”此话一出,傅文绝自己都愣了一下,表情变得尴尬,甚至有点害羞。
和秀敏惊讶的看着他,心想着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不需要奶娘,但需要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又该怎么解读?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也需要人伺候,你不需要当奶娘,但是还是可以留下来伺候我。”为了掩饰不小心说溜嘴的情感,他故意摆高姿态。
听他这么说,她突然感到有点失落,看来是她多想了,也太过期待了,他只是需要她继续伺候他。
“如果大少爷只是需要一个人伺候你,那不是非我不可。”她幽幽的说。
“可我喜欢你伺候,你伺候得我舒服高兴。”他说。
他这些话,其实也没哪儿不对,可不知为何,她听起来就是不舒坦,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了,她竟冲着他说:“可我不舒服,不高兴。”
傅文绝这下也来气了。“跟我回去到底有什么不好?”
“我……我找不到任何回傅府的理由。”和秀敏的声音有点低哑,听起来带着一点点的泣音。
牢里停滞的空气让他越来越烦躁,眉心之间的皱痕也不断在加深。“有什么话,我们出去再说。”说罢,他伸手要拉她。
他的手才一碰到她,她像是被雷击了一样,整个人一震,然后用力的甩脱了他的手。“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过去她不只一次的想着,当他复原时,她该何去何从,她衷心的希望他能复原,可又打心里害怕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她很清楚,当这一天到来时,就是她必须离开他之时。
过去这几个月,她以奶娘的身分待在他身边,可她心知肚明,她常常忘了他的心智只有十二岁,她合该把他当个孩子看,但总是一不小心就对他有了其它的念头。
他还只是十二岁时,或许察觉不到,但现在她可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能藏起心事,不着痕迹的继续伺候着他,要是他发现她对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他会怎么看待她?觉得困扰?还是笑话她痴心妄想?
“你非得在这儿跟我争吗?”傅文绝沉声问。
“你回去吧。”和秀敏直视着他。“我也该回家了。”
“你可真懂得怎么惹怒我,你究竟在闹什么别扭?你不乐意回傅府?”
“不是,我是……”
“说吧。”他打断了她,燃着怒焰的双眸紧瞅着她不放。“你在想什么?”
“不是我想什么,而是……我是什么?以前,我是以奶娘的身分伺候你,往后呢?”
傅文绝心头一撼,原来,她要的是一个名分,这会儿,可得他伤脑筋了。
他喜欢她伺候,可他究竟当她是什么?自他复原以后,他时时把他跟她的事回想再回想,第一次遇见时,他们之间是那么剑拔弩张,水火不容,他压根儿没碰过像她脾气那么倔的姑娘,可这样的她,却做出了让他吃了心软了也暖了的饼。
他要她替他做饼,她抵死不肯,他竟缓下了跟周如山之间的土地买卖,就是故意要让她整天悬着心,还有,开茶楼是他计划了多久的事啊,可他竟因为她而缓下,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她做的饼吗?
被周如山派人袭击而伤了头,心智回到十二岁时,他怎会一眼便看见她,甚至冲着跟他奶娘毫无共通点的她喊奶娘?她的样子跟满福根本不一样,他怎会错认她是满福?
忖着,他深深的注视着眼前的她。
她是他二十四岁才遇上的人,在他的心智回到十二岁后,十二岁之后才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他全都不记得也没印象,他本该记不得她的样子,可他没忘了她的脸庞。
这一际,他恍然明白,他什么人都不记得,可却没能把她忘了,再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他觉得熟悉,觉得温暖,就是这种感觉,跟满福很像,他想,他便是因为那样而冲着她喊奶娘。
曾经,她是多么的厌恶他,可她以奶娘的身分待在他身边时,却是那么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他,当他还没回复到原本的年纪前,他只觉得那是一种依赖感、安心感,可当他恢复后再想起那些点滴,竟不时有种怦然心动的感受。
他为什么需要她伺候?先不论傅府那么多下人,他早就已经不让谁伺候着他了,如今他为何要她?尤其是在从老舒那儿知道她对他有着情愫后,他为何还想把她留在身边?
想着的同时,他的目光对上了她的,他的心,猛地一悸。
是的,他得给她一个名分,可是,他能给又该给什么名分呢?
过往,他祖父曾暗示要他娶李丹娘为妻,只因李丹娘出身江北望族,虽不及傅家,但绝对足以匹配,他不乐意,祖父当然也没逼迫过他,但由此可见,祖父对门当户对这件事还是在意的。
和秀敏出身贫穷佃农之家,祖父能接受吗?若不能,他可还得花点时间跟精神去解决这个问题。
他从来不做无法确定的保证,眼下,他只能让她知道他需要她,但他还无法给她什么承诺,但至少他能给她新的身分。
很快的,傅文绝心生一计。“这样吧,你就当我专用的厨娘。”说完,他径自笑了,因为他觉得这个方法实在太妙了。
和秀敏一愣,木木的看着他。“什么?”
“你不是需要一个待在我身边的理由吗?现在,我要你当我专用的厨娘,负责喂饱我的肚子。”
先前是奶娘,现在是厨娘,这是她待在他身边唯一一能拥有的身分吗?可是她又能奢望什么呢?喔不,不对,不管是什么身分,她都不能再留在他身边,拒绝他吧!
“我……就……”简单的一句“我就是要回家”,和秀敏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几个字像是热沙一样卡在她的喉咙,教她发不出声音。
她无法违背想望,她是真心的想待在他身边,如今他给了她一个身分、一份差事,她还挣扎犹豫什么?
这一刻,她才知道她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在意着他。想着,她不甘心的流下眼泪。
见她流泪,傅文绝不免又慌了。“先说,你这是喜极而泣,还是……”
和秀敏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道:“我只是你的厨娘,又不是你的新娘,你连这个都要管?!”说完,她朝他胸口用力一推,迈开步伐走出牢房。
他先是愣愣的望着她的背影,忽而才想起她刚刚说的话,心头顿时一喜,连忙快步追了上去。“欸?你答应啦?”
忽地,砰的一声,乐极生悲,他方才进来时知道要弯下身子,出去时却因为太高兴而忘记要弯下身子,额头硬生生撞上门框。
“哎呀!”他眼冒金星,疼得蹲下身子,眼泪差点飙出来。
看见这一幕,还因为不甘心而气着的和秀敏非但不同情,还幸灾乐祸地笑道:“哈哈,高个儿的坏处。”
他懊恼的看着她,本想回她个几句,但很快的心念一转,罢了,她肯当他的厨娘,他还跟她计较吗?只好忍着疼,努力挤出话来,“你……你高兴就好。”
回到傅府,和秀敏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当初袭击傅文绝的人是周如山派去的打手,目的是为了嫁祸给佃农,好让傅家因为气愤而加速土地的买卖进度。
谁知道这一击,却让傅文绝的心智回到十二岁,反倒中断了土地买卖的进度。
后来,傅定远将重拟租约的事交给傅文绝,他不只重拟对佃农更有利的租约,还决定跟佃农续租。
周如山未能如愿买到土地,便将脑筋动到一心想坐上当家大位的傅文豪,怂恿他毒害傅定远、傅文绝爷孙俩,并让她当替死鬼。
傅文豪自己没胆子下药,竟又说服未能得到傅文绝的爱而对她心生妒恨的李丹娘,让李丹娘趁着她离开厨房时,在锅里下药。
人心难测,她真的没想过一个人鬼迷心窍了,真会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
不多久,遭押的周如山跟傅文豪都被定罪,由于江东正在修筑大运河,两人分别被判服劳役十年跟八年。
至于李丹娘,因傅定远念她年轻懵懂,傅、李两家又有交情,于是出面为她求情,得以缓刑,但三年不得出入此城,不久后,她爹前来将她带回老家,此事也告了个段落。
和秀敏以专用厨娘的身分在傅府待下,但为了避嫌,她主动要求搬出小苑,傅文仪因为跟她投缘,便要她到她与两个女儿居住的雅筑同住。雅筑有个小厨房,她每天都在这儿准备傅文绝的三餐,当然,傅文仪跟两个女儿的三餐也就顺理成章由她打理。
烹饪、女红,和秀敏无一不精,除此之外她还识字,能写能读,闲时,便由她教丽心跟兰心识字,傅文仪当然是识字的,可惜她缺乏耐性,便将这需要高度耐心的差事交给了她,而她也乐在其中。
这日,和秀敏正在小厨房忙着,傅文绝走了进来,雅筑里安安静静,也没见两个小丫头满院子跑,他疑惑地问:“就你?文仪跟两个丫头呢?”
她正注意着锅里滚着的汤,看都没看他一眼。“小姐带着两个小小姐去古夫人那儿了。”
两个时辰前,古氏差人来请傅文仪跟两个孩子过去。自傅文豪被送去服劳役之后,古氏就常常咳声叹气,抑郁寡欢,时不时会说些丧气话,傅文仪虽知道娘不至于寻死寻活,但作为女儿,还是不免担心,一得空便会过去嘘寒问暖。
“我姨娘还好吧?”傅文绝拉了把小凳子,在门边坐下。
“大少爷怎么问我呢?”和秀敏瞥了他一眼。“你也该去关心一下古夫人。”他一听,马上皱起了眉头。
他不是个无情的人,也同情古氏,但他与古氏向来不太往来,又不善于交际,就算去探访她,也觉尴尬。
“我去了怪别扭的,你跟文仪情同姊妹,她知道的,你一定知道。”
她笑叹道:“古夫人是还好,就是变得悲秋伤春罢了。”她边说,手也没停下。
“我给姨娘还有大嫂的家用多了,在生活上,她们应该没什么抱怨的吧?”傅文绝又问。
“嗯。”和秀敏轻点点头。
其实,她觉得现在的傅文绝温暖多了。
从前的他,是个说一不二、凡事照规矩走的人,即使是对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可自傅文豪离开之后,他便要老张每月多给古氏及陆绣娘五十两银,人呢,如果手头宽裕,日子就不觉得那么苦了。
“你跑来做什么?”她问。
“等饭吃。”他说着,视线不曾离开过正忙着为他准备晚膳的和秀敏。
看着她在小厨房,忙碌又有一点点狼狈的身影,竟是他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时刻,看着看着,他不免有些痴了。
“你饿了吗?”和秀敏又瞥了他一眼。“时间没到。”
“时间没到就不准饿吗?”傅文绝好笑地道,“今天巡了一天的地,早就饿了。”
“你在路上总能先找到什么填肚子吧?”
“不成,我就只想吃你做的。”
听见他这句话,她的心一热,脸颊也跟着涨红,幸好这时外头传来声音,傅文仪带着两个女儿回来了,她这才免除和他单独相处的害羞。
“舅父!”丽心跟兰心一见傅文绝,便恭敬的喊着。
她们都有点怕他,因为他总是一脸严肃,像是在生气的样子。
“唔。”傅文绝应了声,也没特别热络,其实真不是他故意不理人,而是他放不开,他冷漠惯了,除了和秀敏,他对谁都热络不起来。
“大哥,怎么来了?”傅文仪走了过来,笑问,“等饭吃?”
傅文绝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傅文仪早已习惯他这样的态度,也明白他虽然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但其实有一颗温暖的心,所以她不以为意,一头钻进了小厨房,看见灶上的狮子头,开心的喊道:“丽心、兰心,咱们今晚有口福了,是我们最爱吃的狮子头呢!”
丽心跟兰心一听,兴奋的拍手,异口同声地道:“好棒喔,我最喜欢吃敏姊姊做的狮子头了!”
自从傅文绝痊愈后,两个小丫头对和秀敏的称呼也被纠正过来了,她们虽然不懂为什么要改来改去的,但倒也听大人的话,没有多问,只管这么叫。
看着她们俩可爱的模样,和秀敏忍不住笑了。“先去洗手洗脸,就快能吃了。”
“好!”姊妹俩答应一声,手牵着手跑开了。
这时,傅文仪转头看着傅文绝。“大哥,你真是幸运,有这么一个好厨娘给你准备三餐。”
他眉头一皱,斜瞥了她一眼。“你还好意思说?她是我的厨娘,可不是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是要她给你做什么茶点、糕饼的。”
傅文仪赖皮地笑道:“有什么关系?我跟秀敏是好姊妹呢!大哥该不是在吃我们的醋吧?”
“胡说八道。”
“大哥如果想一辈子吃秀敏做的菜,光是让她做厨娘是不够的。”
傅文仪知道和秀敏对大哥是什么感情,也感觉得出大哥对和秀敏有着什么样的情愫,可她不懂,为何大哥至今还未有表示,他在等什么?
像是知道她接下来可能会说出让和秀敏尴尬、让自己难以响应的话,傅文绝只淡淡的道:“待会儿把晚膳给我送来吧。”语罢,他起身走了出去。
和秀敏低着头,手停顿了一下,接着,她若无其事的继续备膳,神情却难掩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