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地方,她已经跑过好几轮,但她想跑,用尽力气跑,她认为只要跑得够快,就能把伤心狠狠掉到后面。
只是哪能够啊!没甩掉伤心,她越跑越难过,没有人跟着看着,她放任眼泪往下流。
汗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仍然坚持往前跑,直到……
何桐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月上东山,深夜的后山鬼影幢幢,她没有心思恐惧,因为胸口早已被哀愁占领。
她不懂,同样是伤心、同样是不甘、同样是难以割拾,为什么这次无法豁达转身?为什么离开的念头扬起,心便痛得无法承担?
蜷缩在树底下,入秋的夜很冷,她瑟瑟地抖着。
看见女儿,何桐松口气,胸中的紧张一股脑儿发泄出来。
他怒道:“我没想到自己一手教养起来的女儿竟然这么畏缩胆小,碰到问题不敢面对。只会躲起来背着人哭吗?如果你还是我的女儿,就收起无用的眼泪,走到苏蒙面前,把事情说清楚,把他的态度看清楚,如果他不要你,就背过身,不过是一个男人,有什么了不起?”
瞳瞳僵硬的抬起头,注视忿忿不平的父亲。
何桐心急,急得语无伦次,他在后山待过数月,很清楚这里有多少野兽,入夜后多么危险,确实,苏蒙不道地的处理方式让他生气,但瞳瞳的反应更教他失望。
天下何处无芳草,下一个男人肯定会更好。
前世,他没少在女儿耳边传递这种讯息,他盼的是什么?盼望她不要在感情当中受伤。
不说天底下男人多薄倖,感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深厚根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能够维持一世不变的关系,靠的除了感情之外,更多的是道德与责任。
在道德感薄弱的世界里,不懂得自立自强的女性,凭什么享受爱情?
他这么努力教导,以为女儿可以将感情带来的伤害降到最低,知道女儿如何处理与袁裴的感情时,他忍不住为她喝彩,虽然当断则断需要勇气,但委屈将就亦盼不来幸福,他为女儿的理智与果断高兴。
没想到不过几句闲言碎语,真相如何尚且未知,她竟然就尤许自己如此软弱,恨铁不成钢呐!
见瞳瞳不语,他又道:“我是怎么教你的?这世上,旁人只会乐意分享你的快乐,却懒得理会你的痛苦,任由自己陷入痛苦是最愚蠢的事,碰到问题唯一的解决方式是勇敢面对,你没有第二条路。”
话说得简单、他知道这是多严苛的要求?
瞳瞳抬起眼,狠狠咬唇,逼下两道泪水。“没错,哥哥病了,你和妈妈不能在我身上花太多精神,于是你们不断要求我自立坚强,不断要求我勇敢果断。
“得知妈妈的下落,你毫不着犹豫抛下我离开,因为你认定我够坚强,够勇敢,够有本事面对所有危难。可,有没有想过,我只是个大学生,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车祸?
“因为哥哥住院,需要一大笔医药费,我下课之后,还要打工到天亮,因看护打电话告诉我,哥哥陷入昏迷,我紧张害怕,骑着摩托车飙到八十,我很累、很忍惧,我头痛,眼昏花,马路在我眼前变成两条线,不是大卡车的错,错在我,懂吗!是我去撞卡车的。
“凭什么我必须勇敢坚强?凭什么我不能无助脆弱?凭什么哥哥是我的责任?你知不知道,我累,不敢说,我怕,不敢讲,我需要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来支撑我,可,你……做了什么?你只告诉我,“彤彤,你必须独立坚强。”
此生也是,恶劣的父亲继母,她与大哥在这世间苦苦奋斗,她一肩撑起袁家,可到头来,换到什么?如今,同样的事重演了,她凭什么不能退缩,凭什么不能躲起来?谁规定她非要鼓起勇气向行前?
她说得何桐哑口无言,他做错了吗?他在乎妻子,把心全放在她身上。
为了儿子,妻子坚持去当战地记者,夫妻大吵一架,却没有改变她的决定。
她走了,他不禁恨上儿子,他把儿子交给未成年的女儿,让她负起所有的责任。
他忘记她还小,需要人照顾呵护,他不工作了,把所有的时间和金钱都用来寻找妻子。
还要求女儿自立自强。
他把爱情放在第一,却教导女儿男人不可信,他是多么矛盾。
瞳瞳狼狈地扶起树干,快步跑开。
现在的她,有满腔愤怒欲发泄,她不想用恶毒语言来伤害父亲,她仍然渴望亲情,仍盼着团圆。
何桐怔怔看着女儿背影,承认,错了,都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他却自私地对她严苛要求,瞳瞳是该怨他,恨他……
又寻了一处坐下,直到朝暾初起。
还是很冷,还是很怕,还是想挖个洞躲进去,尽管心底明白,躲避不是好方法。
“瞳瞳。”何桐寻来。
没转身,背着父亲,她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抱歉。
他轻叹道:“对不起,生你的时候,你妈妈得了妊娠毒血症,生产过程一度危极,那之后,我不想让你妈妈生孩子,就去结扎了。
“我重视你们兄妹的教育,我认为可以把你们栽培成菁英,但是你哥发病得早,儿子承担不了我的期待,我就把所有的盼望全压在你身上,我对你的挫折视而不见,我以为要求严苛是促使你上劲的动力。”
用手背家抹掉眼泪,她知道的,所以她咬紧牙关承担下所有委屈,许是父亲的教育已深深烙印在身体里。
当年“师父”教导医术时,严格得近乎无理,看得大哥心疼不已,数度反对她习医,她说服大哥,她说严师出高徒。
是骨子里的坚韧作崇,她不低头、不屈服,习惯咬牙面对所有困境,虽然羡慕柔弱女子有人呵护,可她终究不是那种人。
吸吸鼻子,她转过头,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的,你的教育没错,是我没想清楚。”
“不,你该说的,我对你确实不公平。”
摇头,公不公平已经过去,她不想纠结,况且一个晚上足够她想清楚了。
“爸说得对,躲避不能让事情变得容易,我决定进京,听听苏蒙的打算。”
点头,她永远是让他骄傲的女儿,何桐摸摸她的头,像小时候那样。“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有语尘,我们不会教你受委屈的。”
“我知道。”
苏蒙派来的护卫队一到,他们就出发了,除箱子里的上千两银子之外,家里没有什么非要带上的。
这一路,瞳瞳心里揣着事,走得无比辛苦,连月的路程,让她双颊凹陷、脸色苍白,瘦得一张脸只剩下两颗眼珠子。
何桐没有多说,他很清楚心理影响生理,他是个严父,不懂得宽慰人,只会用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看着女儿。
终于,他们在毅勇伯府前下车,匾额已经挂上,朱红色的大门气派恢宏,围墙很高,看来皇帝赐下的七进府邸很惊人。
只事到临头,瞳瞳仍然有躲避的慾望,但严父在身边,她不允许自己脆弱。
通哥儿敲开门,门房将人迎进去,通哥儿和何桐被留在外院,管事嬷嬷领着瞳瞳、晚儿和阿晨、阿曦往后院走去。
林宜瑄就在后院月苑门边等着,看见晚儿,她满脸激动冲上前,一把抱住儿子。
“娘的心肝宝贝,娘很想很想你,你想娘吗?”
瞳瞳细细审亲林氏,那是个美丽的妇人,气质高雅、言行温婉,是古代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她哭过一阵,终于松开手,捧着晚儿的脸,问:“你记得娘吗?你想娘吗?娘好想你对不住,这些年娘没在你身边,你气娘、怨娘吧,只是气过怨过后,原谅娘,好不好?”
这大半年里,晚儿的语汇理解度有很大的进步,只他不懂……娘就在那里啊,她正牵着阿晨,阿曦,怎么又跑出一个娘?
不过这个娘很漂亮,看起来又很可怜,于是想了想,他体贴地点点头。
得到想要的答案,林宜瑄忍不住泪水直流,再度抱紧晚儿,而温和善良的晚儿,学着瞳瞳,轻拍她的背安抚。
这是对的,代表她教出来的孩子有显柔软的心,但……为什么心痛得厉害?
瞳瞳吃味了,或觉辛苦带出来的孩子又要被抢了,恍惚间,慎儿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娘,永永远都别离开慎儿,行吗?”
“慎儿有了媳妇便会记挂娘的。”
“娘和我一起高飞,我背着娘,我到哪儿,娘就到哪儿。”
话还在耳边,他转身就喜欢上程雪儿,他的背有人预约,高飞没有她的分。
下一刻,裴哥哥的声音出现——
“你不应该离间慎儿和雪儿,他们将来要同处在一个屋檐底下,必须相亲相爱,视彼此为知己,我很高兴他们能够投缘,却不该因为自己的狭隘妒忌,破坏他们的纯粹情谊。”
“他不是你的,他是他自己的,有权利选择喜欢谁,讨厌谁,你可以控制八岁的他,等他十八岁,你还能逼迫他?到时,你只会让他恨你。”
所以,她能够再次狭隘、嫉妒?
当然不行,林宜瑄不是雪儿,是怀胎十月生下晚儿的亲娘,她不想冒着让晚儿怨恨自己的风险。
孩子无过,错的是大人,她的伤心不需要孩子来承担。
林宜瑄哭过一阵,好像突然发现瞳瞳存在似的,她起身抹去眼泪,笑着上前握住瞳瞳的手,说道:“好妹妹,姊姊终于把你给盼来,路上好走吗?瞧你,风尘扑扑的,先安置下,爷进宫,很快就回来。”
姊姊、妹妹?林氏是以主人的身分说话?瞳瞳失笑,原来在她还没到之前,身分已经被定位了。
“小乔,你带少爷去梳洗干浄,厨房里备下的东西,让人送过去,”林宜瑄下令。
“是。”丫头上前领人。
但晚儿不想和娘分开,他拉拉瞳瞳的手。
瞳瞳顿下然下身,对他说:“晚儿跟姊姊过去,进屋后先喝点热水再洗澡,吃过饭后,别忘记药丸子。阿晨,阿曦,你们也把自己洗干净,少爷刚到新地方会害怕,你们随时都要留一个人在他出边。”
晚儿有些受寒,她把荷包里的桑菊饮递给阿晨。
“是,夫人。”
“娘,我想跟您一起。”晚儿环住她的脖子撤娇。
“乖,晚儿是男子汉了,要勇敢哦,娘打理好后就过去看你好不好?”
“娘不来,晚儿不吃饭。”
“不对,晚儿要乖乖吃饭,消食后再吃药丸,都吃完,大概就能看到娘了。”
“要等这么久吗?”
“娘会尽快。”
“打勾勾,不能太晚。”
两人打过勾勾之后,瞳瞳起身,却意外发现一脸晦涩的林宜瑄。
注意到瞳瞳在看自己,林宜瑄无奈一笑,道:“对不住,瞳妹妹,你把晚儿照顾得很好,我不该嫉妒的,说到底是我不好,我后悔了,那年要是别那么害怕,别急着离开……要是相公早点告诉我他打算怎么做,我绝对不会抛下他们父子。”
瞳瞳蹙眉,她对林宜瑄的后悔不感兴趣,也无意了解她的嫉妒。
倘若苏蒙打算接纳林宜瑄的后悔,那么他们便一拍两,她可以坚强一次,没道理不能坚强两回。
人总是在挫折中成长,她假装自己不在乎,低声道:“我累了,可以先歇歇吗?”
脸色微变,林宜瑄没想到她这么不给面子。
她僵硬了笑容,吸口气道:“当然,瞧我太心急了,没想到妹妹长途跋涉,我领妹妹去休息。”她走在前面,一面走一面说:“我安排妹妹住在临风阁,那里离我和爷的院子近,爷常不在家,妹妹可以随时过来寻我说话。”
我和爷的院子?意思是两人旧情复燃,已经住在一起?
心被剖了,抽痛得厉害,瞳瞳没回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步。
“爷说妹妹喜欢打理药田,我打算让人把你院子的花圃改造成药田,不知妹妹意下如何?我希望妹妹在这里能够住得舒心,就当是我在报恩吧,我真心感激你把相公和晚儿照得这么好。
“对了,我还给你裁了几件新衣裳,都是京城时兴的样式,不是姊姊自夸,我的女红不差的,我做的衣服,爷特别喜欢……”
这是在炫耀?炫耀他穿她的衣、睡她的床,还把后院大小事交给地打理,以示对正妻的重观?
不需要,真的,她对争权夺位不感兴趣,她来,只是要苏蒙一个态度。
突然,林宜瑄停下脚步,转过身,泪水盈眶。
猝不及防间,她朝瞳瞳跪下,“妹妹,我知道爷为难,他早已视你如妻,却与我有婚约前,他不知道如何说服你为妾,也不知道如何安抚我的伤心。
“我知道妹妹并不喜欢我,于你而言,我才是那个从中插一脚的人,但求求你,别再让我和晚儿母子分离,那是我最珍爱的儿子啊。
“这些年我不断悔恨,不该为自己的胆怯抛下他们父子,我很欣慰,爷愿意原谅我、愿意让我回到他身边,但是妹妹……虽然我为妻、你做妾,我愿与你情同手足,一起服侍爷,妹妹青春正好,早晚会有自己的孩子,能不能把晚儿让给我,让我们母子团圆?”
这是在说什么?摘得她像恶人似的,她几时有抢人意图?几时要让人母子分离?她本来不懂,林宜瑄怎么会演这一询,直到看见从角落纷纷冒出来的下人。
瞳瞳明白了,对方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愿给她,这么快就开起宅斗模式。
可惜,对不起,她不想奉陪。
“若夫人不想领我回房,没关系的,麻烦夫人命人备车,我可以搬到外头。”
搬到外头?这是在威胁她?甯语瞳知道她不敢,知道这么做,爷会怎么看待她。
甯语瞳就这么有把握?她在爷心里估了多大分量,足以让她有恃无恐?
可林宜瑄不敢赌,她吞下委屈,强装笑脸,可怜兮兮的委屈模样全落入下人眼底,她想,很快府中就会谣言四起,高敬的妾,委曲求全的妻,所有人都会站在她这边。
“妹妹别意气用事,就当姊姊说错话,姊姊给你道歉,来人,领瞳姨娘到屋里歇下。”
她强调了姨娘二字。
姨娘?这身分是她定下,还是苏蒙决定的?
冷冷笑过,瞳瞳觑了林宜瑄一眼,看得林宜瑄这心跳加快、头皮发麻,瞳瞳带来的危机感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