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难受得紧,夜里她必须抱着苏蒙的衣服才能入睡。
其实苏蒙很忙,成亲后,他并没有日日在身旁,但这回……也许是有太多的讯息衡击,她需要一块定心石镇压不安。
白天,她藉由忙碌驱逐危机感,夜里,她有的只是带着他气息的衣衫陪伴。
对,这份不安相当不合逻辑,明知道此去京城是拨开浓雾见天明,是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她没有道理惶然,只是她也不明白,就是担心,就是隐隐难安。
秋风起,秋梨黄,王氏送来一篮梨子。
昨儿个瞳瞳将它们切丝加水,放入川贝、生姜、罗汉果,用文火熬上三个时辰后,滤出汤汁,再加入剪成片的红枣、百合与水,二煎两个时辰。滤出汁水后,再加入金银花、薄荷与清水进行三煎。
经过半个时辰,将三次滤出来的汤汁放在一起用小火熬上,直到变得浓稠,加入蜂蜜,滴水成珠即可。
何桐看着瞳瞳细心地将秋梨膏收进陶瓷里,笑道:“你对晚儿真上心。”
入秋后,晚儿又开始咳了,咳得她一颗心疼得紧。“他可是喊我娘亲的。”
“这么没私心?如果以后有自己的孩子呢?”
她放下汤勺,认真说:“爹,我始终相信维持人与人之间情分的是感情,不是血缘,我疼他爱他,他定然能够理解,也定能还我一世情意。”
“那袁裴和袁慎之呢?”
一句语,他戳破她的认定。
瞳瞳无法回答,她没说话,他也不逼迫,给足时间空间,让她认真面对自己。
半晌,她摇头轻喟。“我想,是我的错,是我错解一份感情。”
“错解?”
“那年裴哥哥从歹徒手里救下我,我勾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胸口,那刻我感到无比安心,无良父亲、恶毒继母,他们让我随时感到恐惧,这辈子我都在追逐安心二字。”
“安全感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何桐道。
“没错。别人给不起安全感,这种东西只有自己能给。”
“你终于想通了。”
“对,我在哥哥,在裴哥哥,也在你身上寻找安全感。我很清楚每个女子长大都需要成亲,裴哥哥成了我最好的选择。”
“于是我放任想像力无限制扩大,想像与他生活,想像与他心意相通、琴瑟和鸣,甚至在他身上想像爱情。只是到头来认真弄清楚了,方才明白,于他,我始终是个妹妹,一个被好友交付的责任。他或许喜欢我,或许感激我为袁府做的,但那些都不是爱情。
“爱情像把火,轻而易举就能把人烧得理智全失,一百分的责任加上一千分的喜欢,也远远抵不过受情袭击,于是我输得彻底,只是赢我的,不是程月娘而是爱情。
“输赢无须较真,重要的是你得懂得认赔杀出,我很高兴,你没死脑筋地在那个不属于自己的窝里熬上一辈子。”
“是啊,我也庆幸自己的决定。”
“为庆祝你想通,今晚涮个羊肉锅打打牙祭?”他爱极了女儿的厨艺。
“好啊,我做的菜叶豆腐乳很成功,用来沾羊肉最对味。”
此时屋外马蹄声起,不久王氏打开门,通哥儿带着信进屋。
“嫂子。”通哥儿拱手唤人。
“通哥儿回了,那老大……”此次进京,苏蒙身边带上几个人,通哥儿是其中之一。
“嫂子,皇帝封老大为毅勇伯、三品带刀侍卫,能在皇帝跟前行走,以后肯定是要留在京城,老大让我送信回来,让嫂子先把行李整理好,过几天护卫队到达好汉村之后,再一起上京。”
接过信,瞳瞳道:“一路赶回来,累坏了吧,我让人给你下碗麵。”
“不必了,我在路上吃过干粮,我也得回去把家里的东西整好,田地、房子都得处理掉,往后我要跟着老大一起住在京里。”他不敢看瞳瞳,低着头拒绝。
通哥儿的态度有点奇怪,但瞳瞳没有追问。送走通哥儿后,她打开信细看,笑意在脸上持续,温柔的笑靥让周遭的人为她感到开心。
王氏羡慕极了,就知道她是个有福气的,三品官呢,能跟着老大,这辈子嫂子再不必忧虑。
“阿蒙信上写什么?”何桐问。
苏蒙的父亲苏胜是个好官,祖父苏琛是个精明商人,在世的时候,铺子开遍天下,马队往返东西,苏家覆灭之前,苏蒙关掉所有铺子,将苏家势力地下化。
一年后,再慢慢地一家家重新开设,换上不同店名,重新进入市场,不管苏记酒楼、香袖招、济世堂……通通都是他名下的产业。
苏蒙的做法很聪明,一来不招人眼,二来让苏家彻底在霍王眼皮子底下消失。
苏蒙非常有钱,如果他愿意,可以直接撤钱把好汉村的兄弟们全都养起来,可他没这么做,他教导他何自食其力,由盗匪转为良民。
他是个很厉害、很有想法的人,任何人遇见他,都是幸运的。
“阿蒙让我们进京,说护送的人再过几天就会到,让我先把行李整理好。”
这几句话值得她一面看、一面笑?糊弄谁。何桐翻白眼,不想说就用父亲锐利的眼睛盯得她满脸通红,瞳瞳别开眼,假装无视,转移话题道:“爹,我得赶紧准备,药铺和酒馆那边不担心,京城也有分号,但药田的事得交代清楚。
“眼下尚未看到收益,怕是没有人愿意承接药田,我想还是雇人照看着,等收成时间到,再让呉掌柜过来收药。至于这间房子……要卖吗?还是留……
见她顾左右而言他,何桐失笑,女大不中留啊!“既然有了喜欢的人,就彻底把袁裴放下吧。”
“我记得曾经问过爹,怎样才算真正放下。”
何桐微笑点头,他也记得。
“你还没回答,我却自己说了。我说,当哪天不再反复复习两人相处的片段,不再想着‘失去我是他最大的损失’上,不再介意是不是要活得比对方好,然后突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心里出现过,就是真正的放下。”
“爹,有阿蒙在,我很难不放下,他强大的存在感硬是把裴哥哥挤出我的脑袋,所以是的,我放下了。”
“那就好。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给你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我的女儿可不能随便就跟了人。”
“低调些,我怕赵老爷抢人。”瞳瞳玩笑道。
毅勇伯夫人,三品诰命呢,听起来很了不起,赵家那群苍蝇肯定怎么都赶不开,哥现在肯定也很头痛吧,赵老爷知道儿子如此出息,应该会想尽办法巴上去。
“他有资格跟我抢人?我可是五品大医,何况这等小事语尘能处理的。”
“是啊,我有个很厉害、很强大、处处护着我的哥哥,还有个世子爷哥哥,谁敢动我一下……对了,回京最重要的事不是办婚礼,而是先找机会和妈妈、哥哥见上一面。”
闻言,何桐苦笑,真的是情怯了。
疑惑在心,却无人可问,他们真的是他的亲人?前世的缘分是否延伸到此生?穿越而来,他与彤彤身分已变、容貌却未改,倘若这是穿越的定理之一,那么与妻子、儿子容貌相同的陆嬷嬷和诚王世子,会不会真是他朝思暮想的亲人?
比起何桐,瞳瞳多了几分笃定。
未想起过去之前,她只觉得陆嬷嬷待自己特别亲切,而诚王世子处处对她上心。还有那时谈起的“飞机”是不是测试?诚王世子在测试她是不是穿越人?
“多想无益,见了面自然有解答。”何桐拍拍她的肩膀说:“不早了,去把晚儿和阿晨、阿曦找回来,那三只不知道又跑到哪里野了。”
“好。”她拉下父亲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握住他的食指中指,说:“爸,我相信路会走越开阔,认真的人有权利心想事成。”
“我知道,别担心我,去吧。”
嫣然一笑,转身往外,金黄色的夕阳洒满身上,入夜的风微凉,来到这里将近五个月从陌生到熟悉,从外客成为村民,好汉村带给她太多记忆。
命运总是峰回路转,在她以为前行无路时,许她一个柳暗花明。
手背在身后,缓步前行,瞳瞳任由风在耳边吹过,进京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
待在这里的时间不长,却给了她许多美好。
这几个月,村里的壮汉又向牙婆买回不少女子做媳妇,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怀上孩子,现在连王氏都怀上了。
再过不久,除了鸡鸣狗叫声,这里还会有小孩的笑声,哭闹声,她可以想像那幅热闹非凡的景象。
看着药田,草药长势良好,她曾和吴掌柜谈过,如果可以的话,想再多买一些田,多雇佣好汉村的壮汉来种植,让大家添点收入,现在这件事,得托付吴掌柜了。
“嫂子。”一声低唤,瞳瞳转身。
是张寻,那个经常把“后悔没花二十两银子”挂在嘴边,也经常被老大修理的人。
“张三哥有事?”
“嫂子想进京吗?”
“当然。”这种事没什么好怀疑的。
“嫂子要不要考虑考虑,其实留在这里挺好的。”他支支吾吾说。
“我也喜欢这里,不过嫁鸡随鸡,相公在京城任职,我自然要过去照顾。”
“可是老大有人照顾了啊!”他一急,话号口前出。
“什么意思?”苏家还有人吗?
张寻看着瞳瞳美丽的容顔,想起她温柔地替大家治病的模样,心一横,咬牙出卖老大,“晚儿的亲娘没有死。”
闻言、心头一颤,瞳瞳问:“怎么可能?没死的话,为什么……”
“大家都说她死于难产,其实不是。晚儿的娘是个大家闺秀,她很生气老大被掳进寨子后竟然和我们同流合汙,那时候她经常哭、经常和老大吵架,我们都看在眼里,知道林娘子瞧不起我们,可是我们没办法啊,有谁天生喜欢当强盗?何况老大要是不帮当时的当家们做事,他们哪能活到现在。”
“所以呢?”
“有次山上掳来一个叫蔡嘉佑的年轻人,当时林娘子已经生下晚儿,和赵大娘负责做饭,林娘子给蔡嘉佑送过几次饭后,不知怎地两人竟看对眼了。
“后来蔡嘉佑的亲人送来了身银两,林娘子竟央求老大放她离开,说是继续待在山寨她一定会死的。老大很为难,晚儿还那么小,正需要娘亲照顾,但林娘子哭得那么可怜,最后他还是让林娘子跟着蔡嘉佑走了。”
“然后……”
“老大在京里当了大官,林娘子又找上老大。”
“然后……”
“还有什么然后,人家是夫妻,当初那种状况下两人又没有和离,现在回来,老大让她进了门,然后……又当夫妻了。”
“老大让她留下了?你确定?”
“当然,她是晚儿的亲娘,老大的媳妇,怎么能够不留下?”
哦,原来自己做了那么多,终究不是晚儿的亲娘,他和林娘子没有和离,自然是夫妻。
身为夫妻本该是一体。
那她算什么?用二十两银子买回来的贱婢?
心瞬间封冻,又一次,再一次……她不断地被抛弃。
怎么老是这个样子?同样的重复、同样的命运,世事雷同得让人恐惧。
她深吸气、深吐气,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是通儿哥,他刚从老大身边回来,他说的话再准确不过。”
通哥儿……送信回来的通哥儿,苏蒙很看重的小兄弟,他有意思栽培他,这次进京特地带他一起去,是他啊!如果是他,真实性就很大了。
猛然转身,她快步往通哥儿家走去。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跑步起来,一颗心急得快跳出胸口。
很痛的,但她硬撑着,她要走到通哥儿面前问个清楚,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是苏蒙刻意借他的嘴传到她耳里,好教她知难而退?或者是要瞒着她,他欲享尽齐人之福?
越走越快,越跑越快,她终于跑到通哥儿家门前。
他正在洗马,是苏蒙的大黑马,他骑了回来。
认出瞳瞳,大黑马扬蹄走到她身边,蹭上她的脸。
犹记那时苏蒙扬着眉、笑弯嘴角问:“我的晚儿、我的马怎么都喜欢你啊?肯定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
他很痞的,男人不轻易出口的喜欢,他像不要钱似的拚命往外说。
“嫂子。”发现她神色不对,通哥儿有几分担忧,皱起眉头。
“是真的吗?”她望着他,眼神无比郑重,口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什么真的?”他才刚问出口,就看见张寻追着嫂子过来,他气喘吁吁、一张脸涨得通红加上满脸的心虚,证实了通哥儿心底的猜测。
该死!这傢伙……他不过是为嫂子不值,抱怨上几句,他怎么就把事情给捅到嫂子跟前?
老大要是怪罪下来……该死,真该死!
“晚儿的亲娘去找老大?老大把她给留下来了?”
通哥儿狠狠刨了张寻一眼,忙解释,“嫂子别多想,林娘子在蔡家后院当个小姨娘,日子过得不好,知道老大上京,这才找上老大帮忙,老大对她没有多余心思,不过是给口饭吃,收留下来,没有旁的。”
他说很多话,她却只听到“收留下来”这个Keyword。
没有多余心思,何必收留下来?没有多余心思,何必藕断丝连,与人遐想?
就算现在没有多余心思,日后呢?朝夕相处,处着处着便把旧情给处回来了,他可以因为自己善待晚儿,便真心待自己,林娘子可是晚儿的亲生母亲,自然会待晚儿更真心,到时……她要怎么争、怎么抢?
立足点不平等,这场竞争已经不公平。
更何况,她根本不是宅门高手,所以月娘出现,她隐没……
点点头,瞳瞳说:“我明白了。”
转身,她没有回家,她低着头往前走,只是突然觉得前途茫茫,她竟不知该在哪里去才好。
看着她落寞的背影,通哥儿越看越担心,一腿朝张寻踹去。“谁让你多嘴。”
“我这不是为嫂子不值吗?你不也觉得老大行事不道地。”
“老大的事是你我可以议论的吗?”越想越慌,通哥儿说:“你去告诉何老爷这件事,
我去追嫂子。”
“好。”张寻挠挠头,闷了,他不过是想把嫂子留下来,如果老大不要嫂子了,他要啊,他后悔过一千一百次,当时嫂子是他先看上的……
瞳瞳漫无目的走着,村人同她打招呼,她视而不见,通哥儿在她耳边叨念,她也听不见,她只想走着,劳动两条腿不断交叉前进,好像走得够多,心就不会乱得那么厉害,痛可以被缓和。
她不懂,为什么找到一个正确的男人就这么困难?
她不求荣华富贵、不求誥命加身,她求的不过是平安顺当,怎么就……是她不够虔诚?
手攥得死紧,指甲陷入掌心,刮出两道伤口,她却浑然不知道。
茫然间,她走入后山,那个有金矿、传言中有许多野兽的后山。
路很小,她被芒草割出许多细碎伤口,上回有苏蒙拿着镰刀在前头开路,现在最只能仰仗伤心开路,但是野草伤不了她,伤她的是曾经的开路人。
“嫂子,咱们回去吧,您这样子,老大会担心的。”
担心?没错,他那样重情重义,当年大哥一句话就把他拉进皇帝阵营,做尽危险事儿,他肯定会担心她的,但她哪需要他的担心?
她要的是他的在乎、在意,要他的心。
“老大不回来接我们,和晚儿的娘有没有关系?”她问。
是的,她钻牛角尖了,明知道这种比较没有半点意思,她还是忍不住比较。
“这,这……”他卡两下,女人的心思弯弯绕绕太奇怪,他不懂她怎么会问这个,他回过神,“没关系的,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应对她的问题,她却把他的卡住当成欲盖弥彰。
瞳瞳微笑,她猜错了,不是处着虚着便旧情复燃,而是再相见恍如隔中,千般万般衷情诉不然。
“嫂子,你别胡思乱想,等你进京,老大会把事情跟你说清楚的。”
还想哄她进京?男人对齐人之福都这么感兴趣?
厌恶极了,她指声道:“不许跟着我!”说完用力一推。
通哥儿没想到嫂子会推开自己,一个踉跄,没站稳,待他站稳时,立马快步追上。
可是……怎么会?オ一个拐弯,嫂子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