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傲撑着伞走在雨中,走在京城的道路。因为下雨、因为夜深,街道上人烟稀少,所有商家市集早已关门。
李崇傲走着,脚步沉重,他的心不知怎的好沉。这样的夜里更让人心烦,雨就这样下着,水汽仿佛迷蒙,让人都有点看不清楚。
“殿下,真的,太晚了,雨又太大,这样子不安全。”
“陈平,你怎么越来越啰嗦啊?”他笑说着。
“属下是为了殿下的安全。”
李崇傲笑了笑,突然像是有点怀念当年,“想当年,咱们在清城打上那一架,到现在我都还有点意犹未尽。”
“殿下别再取笑属下,那是属下造次了。”
忽然,就在李崇傲想要继续接话时,他锐眼一瞄,看见街道另一个角落那一身青绿色衣衫的女子。
那女子背影萧索,独自一人也不撑伞,就这样站在雨中淋着雨,怀里不知抱着什么,踽踽前进,脚似乎受了伤。
陈平抢先来到李崇傲面前,深怕是什么要危害太子安危的人;李崇傲笑了,“陈平,你太紧张了,那只是一名弱女子。”
陈平来不及说话,李崇傲来到一旁,从一名士兵手中抽走一支没人用的伞,然后掉头走向那名女子。
那女子走得慢,李崇傲三两步就追上,“这位姑娘,雨这么大,这伞给你用,别淋雨,免得染了风寒。”
那女子听见声音,竟发起抖来,不敢回头,更不敢接过伞。
李崇傲很有耐心,再说了一次,“请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把这伞给你用而已……”
女子轻轻回过头,看向他,眼眶瞬间一湿。
就这样一个回头的画面,让李崇傲震动——这女子竟有半边的脸遭到烧伤,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好熟悉……
“你……”
那女子立刻转过身,没接过伞,径自离去,她很努力的想加快脚步,不能久留,久留必出事……
她从巷子钻进去,跛足奋力快步前进,熟练的在小巷子里钻,就想快点离开这里,别再见他……
李崇傲待在现场,全身像是被震住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大的反应,可是他还是依照自己的一致,跨开步伐向前奔去。“姑娘请留步!”
陈平见状也大喊,“殿下!殿下……快!跟上,保护殿下。”
李崇傲也钻进巷子,但是他对这里的小路不熟,自然无法跟上那女子,但是他还是努力的追,想要找到那女子。
到最后,他把伞丢掉,在雨中狂奔。不知怎的,他就是认为,如果无法找到那名女子,他会后悔,所以他必须追。
“殿下!请小心路湿,殿下……”
“姑娘,请留步,姑娘……”在小巷子内狂喊狂奔,李崇傲全身湿透,心也急了。
她为什么要跑?她为什么一看到他就要跑?当然,他不是没想过,对方是被他这个大男人突然出现而吓到,但不是这样……他看到了她的眼神,知道她是因为一看到他,知道他是谁,这才逃跑。
为什么?
终于,李崇傲累了,他站在原地喘着息,想着那姑娘的脸、想着那姑娘的眼。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从滚滚的记忆狂涛中翻出了什么。
他喃喃念着,“她……难道是云儿……”
怎么可能?云儿已经死了啊!难道……
陈平撑过伞为李崇傲挡住雨,“殿下到底在追什么?全身都湿了,赶快回宫吧!来人,把轿子抬过来!”
就这样,众侍卫将喃喃自语、心神不安的李崇傲送回宫。
而这时,那女子就在转角的小角落掩着嘴不停哭泣。“呜呜呜……”
雨水混着泪水流下,她不敢放声痛哭,就怕被别人听见;淋着雨,她的头发烫、浑身颤抖,又累又痛……
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一名中年妇人走出了看见她,“丑儿,你跑去哪儿?叫你去买瓶酒也这么慢,弄得全身湿,快进来!”
女子擦干眼泪,不顾自己已头晕到天旋地转,赶紧进屋去。这一晚能再见他一面,近身见他,知道他安好,她真的无憾了。
七年啊……已经七年了……
*
这雨连日下着,时而绵绵细雨、时而磅礴大雨,但雨就是不停,连续数日,乌云不散,更遑论天晴。
那晚李崇傲雨夜当街狂奔,除了陈平之外,没有别人知道。
李崇傲回了宫,换了干爽衣物,就着炉火烤一烤,喝碗姜汤,身强体健的他倒没染上风寒。
只是皇帝与皇后很担心,唤了太医看了几回。
李崇傲没生病,但压在他心头的是更大的疑惑,甚至可以说是渴望。这段时间,他也曾可悲的想,那晚见到的女子是云儿的魂魄吗?天可怜见,安排他与云儿的魂魄相见,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那一夜后,李崇傲一直想要再上街,希望能再见到那女子。直到三天后,他才再度出宫,他秘密出宫,这次只有陈平陪着。
本来他还希望自己一人出宫,但陈平坚持——可以不派侍卫,但至少要让他陪,李崇傲无奈,只得应允。
还是雨夜,李崇傲撑着伞站在街头;陈平也撑伞站在后头,李崇傲不语,陈平身为下属,自然也没搭话。
酉时了,夜更深、雨更大,就好像是那一夜。
李崇傲竟有一点兴奋,他知道自己失了心智,竟然渴望与魂魄见面,可是……天可怜他,他太想妻子了……
云儿,那一夜的人是你吗?如果是,再出来跟我见一面好不好?七年了,为夫苦不堪言,悔不当初、悲痛交加……
李崇傲眼眶湿透,看着遭到大雨彻底催打的街头,街道上始终空无一人,李崇傲灰心至极。
打了这么多场仗,生死交错多回,战场上的自己看透生死,却在情字上过不了。
他知道自己很可笑,说不定早已渝为天下人的笑柄,可是他不管,能有这样一个女人陪着自己走过这么远的路,他不可能忘,要说他傻,他就是傻。
陈平上前,“殿下……到底要等谁?能否告诉属下。”
“陈平,你信魂魄吗?”
摇头,“属下不信。”
“如果我告诉你,那晚我见到云儿的魂魄,你信吗?”
“这……”
这该怎么说?说不信,不就等于浇熄了殿下的希望?这些年殿下心如死灰,他都看在眼里;但说信人死不能复生,魂魄一事说不定只是有心人日夜希望的结果……
就在君臣两人缄默无语时,街的那一头再度出现了与那晚同样的场景——一名身着青绿色服装的女子在街道上走着,只是这次她撑了伞,但脚步略显踉跄。
李崇傲深呼吸,“就是她……”他走上前,边走嘴里边喃喃念着,“云儿……云儿……”
那女子全身一颤,转头看向说话的人,一见是他,大惊,脸色满是苍白,她转身,循上次的方式立刻走人。
李崇傲见状,赶紧追上去,只是那女子竟如此快速的钻进了小巷子。
李崇傲想追,脚程也比她快,但对路不熟,不知哪里有可掩蔽之处,很快的又再度追丢了她。
就跟上回一样,这么快的时间里,她又消失在他的眼前,李崇傲满心失望,眼眶湿透,只为了妻子,他可以这样不顾男儿自尊,泪水说流就流。
他的妻……是个苦命的女人,现在他享受到荣华富贵了,妻子却在黄泉路上孤独走着,受到磨难。
陈平追来,看着太子殿下一脸颓丧,“殿下,不要再自苦,长公主已经走了,殿下若不能振作,连长公主都无法安息。”
“……那是云儿,那真的是云儿。”老天!当年云儿在火场一定很痛苦,烈火焚烧;方才他见她,半张脸净是烧痕,连魂魄都是如此。
“殿下,长公主已经走了!”连陈平都哽咽。
这些年,他追随李崇傲一起打天下,他打从心里佩服这个男人的有勇有谋,而殿下重用他,让他掌理京城守军,他更是感激在心,誓言终生追随。
现在见到殿下这番模样,他心里也很痛苦——当年在清城,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与殿下恩爱,长公主为了救清城上下军民,一人随着伍崇汗回京,才会遭此横祸,令人很难怨上天的不公。
李崇傲捂住脸,擦干眼泪,其实他知道自己还在妄想,真希望方才若能追到那女子,发现云儿竟然还在世,那不是魂魄,云儿还活着……
李崇傲,李子谦,你真是蠢!痴心妄想,自欺欺人……
李崇傲抬起头,“我们回宫了!以后你得劝我别再这样了。”
要是让人知道,堂堂太子殿下,竟然深夜出宫,淋雨追魂,想必会笑掉大家的大牙。
“属下知道。”
但就在两人即将转身离去的此时,他们竟然听见附近传来女子的哭泣声,声音微弱,几不可闻,但两人都听见了。
“殿下小心!”
“……”李崇傲屏息,这哭声熟悉,他好似听过……
陈平则拔剑,护卫着李崇傲;而接着,他们更听见惊人的声音——
女子哭泣声里,竟传来句句呼喊,闻着无不断肠——那呼喊气息微弱,似乎奄奄一息,这女子边哭边喊着一个名字。
“呜呜呜……子谦……”
“呜呜……子谦……”
”子谦……“
李崇傲全身一震,陈平也不敢置信,子谦是太子殿下的字,有谁会这样喊?到底是谁?
李崇傲迈开步伐,不死心的在四处继续寻找,抛开伞,淋着雨,在巷弄中来回搜寻,陈平也帮忙着。
那哭声渐渐微弱,声音还发颤着,但仍不死心的喃喃低语,“子谦……子谦……夫君……”
李崇傲边听,泪水直落。他很确定那是云儿,好!就算是魂魄,他也要找到,他不能放弃,就算是魂魄,他也要见上一面。
绕过不知多少个转角,见到小巷子就钻进去,有路就走,是死巷就退出来。雨下得更大了,夜更深,那女子的哭声与喃念之声,也快消失了。
终于李崇傲跑过一条巷子口时,一转眼,见到一名女子倒在地上,他立刻停下脚步,转身跑进那条巷子。
他没有一丝迟疑,立刻奔上前去,冲到那女子的身旁——这就是方才见到那名身着青绿衣的女子,她倒在地上,方才她撑的伞已掉落在一旁。
李崇傲蹲下身,发抖的手将那名双眼紧闭,似乎已经与外界断了联系的女子转过身来,与自己面对面……他屏息,近乎疯狂……
虽然半边的脸被火烧灼,面目全非;但另外的一边脸依旧完好,依旧是他熟悉的那张面孔——那张令他心醉、令他痴狂的面孔。
是云儿啊!
紧紧抱住,不停痛苦,泪水直流,“云儿,你来看我了,你知道我的呼喊了呜……”
这时陈平赶到,低头,看见被太子抱在怀里的女子,虽然烧灼半张脸,但另外一边的脸完好,立刻可以认出,那就是长公主,就是前朝的清平长公主杨慈云!
“云儿……”
陈平还有理智,看着,心惊着,不敢置信。长公主有气息,胸口还在起伏,老天,老天……“殿下,长公主还活着。”
李崇傲一惊,稍稍推开,凝视着妻子,视线丝毫不退,红润的脸颊,烧烫的身体,发抖的手脚……
“云儿……”李崇傲不过欣喜一瞬,立刻发现到妻子的异状。
陈平也急急呐喊,“殿下,长公主好像生了重病。”
他将妻子抱起身,眼神坚定,转身就奔跑出巷子;这时,雨下得更大了,天雷震震,怀里的女人气息渐逝。
李崇傲泪水流下,天可怜他,拜托不要在捉弄他,他好不容易找到妻子,好不容易让死去的心有机会再活一遍。
她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她不是罪大恶极之大,一切到此为止,此后有他来挡、有他来扛,他再不准别人伤害她,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