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封大进五年前在北境一场战事中被马压断腿,当时军中大夫是尽了全力才将骨头断成三节的腿保住,而非直接截肢保命。
然,世事常是祸福相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封大进之后从军中除役,回归乡野生活,并与一直等着他解甲归田的“青梅妹妹”结成连理,如今两人育有一个可爱的三岁女娃娃阿妞,妻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他主要靠打铁为生,高超手艺足可养活一家人,日子过得那是有滋有味,以往萧陌或赵大多他们若返京,定会来他这儿坐坐,每每羡慕不已。
封大进对自己因瘸腿而无法挣得一番功业,从一开始的失志失意,到后来也能坦然以对,只是干起活儿来麻烦了些,抱着阿妞玩耍时没法支持太久,但他怎么也想像不到有人一见面就紧盯他的伤腿看,看到两眼发亮,还如此这般信誓旦旦……说能治好他!
他每隔一段时候就会将打好的各式铁具用骡车拉进城里,分送到几个长期向他进货的铺头,近来出入帝京大城,早听闻镇北大将军萧陌被封了定远侯,但比定远侯引发更多话题的是定远侯夫人。
封大进知道是她治好清怡长公主的脸,还因此被太后收为义女。
而如今,这样厉害的贵人竟两手叉在腰上,非常自然而然地使唤起在他眼中地位无比崇高的大将军定远侯。
……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此际被迫躺在竹榻软垫上的封大进还有些如坠五里迷雾,搞不太明白,萧陌倒是习惯了。学会不必多想,这种时候乖乖听妻子吩咐就对。
今日在马车内问妻子可愿随他探望旧友,萧陌完全是临时起意,单纯想让她多散散心。
但当她突然凑近,问他信不信她能治好封大进的腿时,他再也顾不得跟封大进寒暄,想像着那个可能,心脏怦怦直跳。
一个眼神指示,他的四名亲兵护卫立即架住封大进往土屋里抬,险些吓坏封大进已大腹便便的妻子以及稚龄的小闺女儿,还好他家夫人安抚妇孺的手段之高跟她的医术有得比,两下轻易控住全场。
封大进的妻子李氏是见过萧陌的,也听丈夫提及过近日帝京里关于定远侯夫人的丰功伟业,一得知乔倚嫣是来替丈夫治伤腿,带着三岁闺女儿阿妞当场就下跪磕头了。
乔倚嫣连忙拦住,并吩咐芳姑姑将李氏和阿妞暂且带开,还给了阿妞一包果脯。
两刻钟前,萧陌在妻子的指使下直接把封大进的右腿裤管给撕裂开来,屋中光线算是充足,但萧陌仍燃起烛火移近,方便乔倚嫣诊视。
素心已将她常备的药箱从马车上搬了来,然后又赶去屋后灶间帮丹魄烧热水,此时刚端来一大盆。
干净的厚布和布条也都备妥,之后需用到的长条夹板,萧陌已命令两名亲兵去弄来。
万事倶备,只欠东风,呵呵呵……
乔倚嫣扭扭脖子活动颈部肌筋,卷起袖子的两手相互搓了搓,十指再相互抓抓揉揉,像准备要大干一场似的,并朝着一脸惶惑的封大进笑得见牙不见眼。
“别怕别怕,你不信你的大将军侯爷,也得信我。”
封大进急着想辩自己没有不信大将军,但话还在舌尖,人便被迷昏了。
萧陌这时才发现她手中捏着一只好小的葫芦瓶,想来应是用来迷昏封大进的玩意儿,再想想方才封大进的表情,不禁有些忍俊不住。
“侯爷怎么了?”
“咳咳……没事。”正正神色。
“没事那就来吧。”充满干劲儿。
“该做什么,夫人尽管吩咐。”他照办便是。
乔倚嫣笑颜如花,指着封大进右腿道:“那就狠狠把他这条腿打断吧,有劳侯爷了。”
先断腿,再重续,用长条夹板固定,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大功告成。
短短几句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实也简单得很。
但萧陌内心清楚,那是因出手的医者是妻子,是她这样的奇才拥有这般神技,才能看似轻松写意地完成这一场断骨重续。
封大进仍未醒来,但气息绵长、心音有力,一切正常,李氏带着阿妞陪在他身边,乔倚嫣宽慰了泪涟涟的李氏几句,又逗着阿妞玩了会儿,终才将里边留给他们一家子,由婢子们伺候着在小小灶间里净洗手脸,然后回到马车上歪着,品尝芳姑姑刚煮好送进来的香茗。
萧陌掀开帘子跃上马车,乔倚嫣遂提壶为他斟了杯热茶。
“全赖侯爷力气足、心够狠、手又稳,那位大进兄弟的腿才能断得那样干净俐落,妾身以茶代酒,多谢侯爷帮忙。”
盘腿而坐的萧陌接过茶杯,一时间表情有些闷了,该道谢的人是他才对。
有很多话欲对她说,两人早该好好谈谈,但此时此刻却不是好时机。
他不怕烫似的一口喝了半杯热茶,微哑道:“我安排在帝京的手下适才来报。”
乔倚嫣点点头。“妾身瞧见了,侯爷刚刚还在跟那名亲兵说话呢。”她脑子向来转得快。“是皇上或是郡王爷有要事寻你吧?侯爷明明忙得很,却还是陪妾身回门,安我家老祖宗的心,最后更被我担搁到得在乔家别业宿过一晚……妾身很感激的……”
怎么说来说去又对他道谢?萧陌心头也闷了。
见她靠着大软枕歪坐,嗓音幽柔,神情慵懒,脸色较平时苍白,很明显是累着了,虽然负责断骨的人是他,但接骨才是最耗心神和气力的活儿,更遑论接完骨之后还需行针灸药,整套功夫行云流水不容半分错失,他全看在眼里。
他压住左胸那份微疼,嗓声低沉——
“你并未担搁到本侯。你的事永远不会担搁到我。”
乔倚嫣懒洋洋眨眸,浅浅笑开。“嗯……”
萧陌心想,待两人回定远侯府,今晚他自会从书房搬回寝居睡觉,因昨夜在乔家玉湖别业他们夫妻俩就是同榻而眠的,刚好可以顺其自然与她和好。
当时挪到书房去睡,很快他就发现那根本是一大错误,是他太蠢,面子上又下不来,结果都不知该如何破局,还好她还晓得要带他回门,没把他搁了。
乔倚嫣彷佛揉进笑音的慵懒语调再次轻荡——
“侯爷有要事就先去忙吧,想在天朝走路有风,咱们夫妻俩总得跟皇上和郡王爷打好关系,不好让他们久等的。妾身今夜得守在这儿,封大进的状况若一直平稳无反覆,安然度过十二时辰,那就真的能放心了。”
萧陌闻言拧眉。“不成,你随我回去,我让其他人留守照看,随时往帝京传消息。”
“不成。”乔倚嫣又笑,眉眸间流露固执神气。“封大进是我的病人,既已出手,就必须是最好的结果,妾身得守着,有什么反覆才能及时处理,侯爷的亲兵马骑得再好、消息传递得再快,都比不过让妾身宿在这儿。”
见萧陌两眉打结,眉心深锁再深锁,乔倚嫣干脆开口赶人。
“哎呀侯爷你快走快走!妾身累得两边眼皮直往下掉,说话都说得不利索了,侯爷不走,人家怎么小憩嘛?你快去忙啦!”她耍赖地把脸埋进软枕里乱蹭一通,跟着两腿一伸,抱着软枕倒卧,真一副累到想补眠的模样。
“你……”萧陌实在拿她莫可奈何,仰头把剩余的茶一口灌光。
他内心天人交战了会儿,最终顺遂她所愿,道:“我明日亲自过来接你。”
埋进软枕里的小脑袋瓜慢慢露出半张鹅蛋脸,对绷着脸的他翘起嘴角。“嗯……”那应声绵绵软软,像颇有些得意他对她的妥协。
慾念袭来,萧陌忽然有股冲动和渴望,想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拥住,想毫无顾忌地碰触她的发、她的脸、她整个人,但不能够,他不能在此刻碰她,怕是野火燎原将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他未再多说什么,放下茶杯退出车厢,脸上表情严峻到乔倚嫣都要以为他又被惹恼。
他一离开,乔倚嫣抱着软枕立时翻了个身仰躺,双眸直直望着上方厢板,内心有股说不出的怅惘。
欸,她还以为他至少会摸摸她的脑袋瓜,又或者握握她的手呢。
结果什么也没有。
欸欸……都怪上回“如意小池畔事件”,她没能忍住脾气跟他那一闹,闹得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好氛围一下子全消磨殆尽。
看来她往后需得加强力道继续女追男地追着她家侯爷了。
挑战尚未成功,她还得继续努力啊努力!
乔倚嫣有意让重新接骨的封大进多睡一段时候,遂每隔一个时辰便再次以银针灸药,令其安静不动、药随血气而行,有益伤处复原。
直到隔日过午,整个疗程进行约莫十二个时辰,她才收手结束最后一轮的施针。
“爹爹……”阿妞挨在竹榻边,嫩手小心翼翼在封大进起伏规律的胸口拍了拍。“爹爹睡,不怕,阿妞拍拍。”
乔倚嫣抓起娃儿的小发辫轻搔娃儿的嫩颊,阿妞缩着小肩膀咯咯笑开,望向她的一双无邪明眸显得亮晶晶,非常可爱。
娃儿知道的事不多,却明白眼前这位笑起来好好看的大姊姊是很厉害的大夫,娘还偷偷跟她提了,说大姊姊是一位“猴夫人”……嗯,可她东看西看,都看不出大姊姊哪里跟猴子有关……算了,那不重要的,她晓得这位姊姊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好人,大姊姊会把爹爹歪得好古怪的腿变直,那样就足够了。她喜欢“猴夫人”。
同样坐在竹榻边的李氏挺着肚子又想下跪,被芳姑姑快手扶住。
乔倚嫣将药箱与用过的银针交给素心和丹魄收拾,对李氏半开玩笑道:“封夫人再这么动不动就跪,若把肚里娃儿跌出来,那可如何是好?”
“我、我……民妇……很感激……很感激啊……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了。”被芳姑姑扶着落坐,李氏边说边掉泪。
阿妞应是昨儿个被李氏带着跪过,知道对大恩人那是要下跪磕头的,见娘亲不方便跪,又听娘亲说不知该怎么报答,小小身子遂转正过来,对着乔倚嫣略显笨拙地跪下双膝。
“阿妞跪,阿妞报答。”边说边不太稳地磕头。
李氏破涕为笑,屋里的人全被阿妞逗笑,李氏才想把孩子带过来,乔倚嫣已快她一步拉起阿妞,轻掐女娃嫩颊。
“阿纽真乖,都晓得要照顾好爹爹,也知道要帮着娘。等你阿娘生出一个弟弟或妹妹,阿妞肯定会是个好厉害的姊姊。”
被好生夸赞了,女娃儿露出害羞笑颜,随即跑向娘亲。
乔倚嫣心情很好地笑出声,才想交代李氏之后得帮封大进留意些什么,还有她每隔两日会出城过来探看,替封大进复诊……等等之类的事,但她尚来不及开口,外面骤然起惊变!
两根利箭射破窗板飞入,若非素心动作快若闪电,以掌风扫歪利箭,榻上兀自深眠的封大进真要成了箭靶。
丹魄反应亦迅雷不及掩耳,立即翻倒屋内两张大方桌做为屏障,在榻前造出一个安全所在,将主子、病人和妇孺全推到屏障后护住。
“夫人,我出去瞧瞧!丹魄,守好了!”素心腰间软剑已然在手,随即冲出土屋。
要乔倚嫣完全摸不着头绪、乖乖待着,根本不能够!
“夫人!”芳姑姑忙着让李氏和阿妞躲进榻内角落,根本拉不住自家夫人。
乔倚嫣蹲低身子迅速爬到窗下,跟着背贴土墙挪到窗边,从三指宽的破缝处往外觑沿,此时丹魄也溜至她身边,尽可能护住她。
“夫人,对方人数不少啊,不过云大叔他们看起来还能支撑,还好侯爷昨儿个有留给我们一些人手。”丹魄亦忙着往外探看。
乔倚嫣应了声,神情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