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娘果然没被处置,不但没受罚,还被何氏请去仔细问了话,她便把自个儿与乔倚嫣的对话老老实实交底。
何氏一听乔倚嫣即要过府看诊,先是惊喜不已,接着得知萧府的主人家想被她诊治得排在仆婢之后,且还不一定排得上,登时气到脸都要歪掉。
但即便她气歪脸,也不可能再难看到哪里去。
毕竟现下她这张脸已毁得差不多。
当时中了红莲教赤焰毒的清怡长公主仅是半张残容,她与她的贞儿却是整张脸爬满狰狞的殷红毒痕。
还是有机会被治好的,定远侯夫人没有说不治……如此一想,何氏内心的怒火便消退了些,随即充满期待。
等到隔日邵大娘将巧妹接回去,萧府里又闹得不可开交。
不仅萧家主仆们不淡定,还来了不少听闻消息想登门一窥究竟的人,当中有不少位是行医大夫,前门不让进,竟打着名头说是邵大叔、邵大娘的亲戚,想从角门或后门进去,无所不用其极。
巧妹的脸……十四岁的小姑娘家实也不知发生何事,可所有见到她被邵大娘接回萧府下人院子的人,每个人都想知道,每个人都在问——
“怎么可能?才短短一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巧妹只会答。“咱不知道啊,那位夫人帮我把脓血清掉、刮了腐肉,再把凉凉香香的药膏往我脸上涂,涂得很厚一层,然后……咱睡着了,一觉睡到隔天午后,睡到脸上药膏都干到裂开,然后咱就伸手去剥,把药膏全剥光后,咱的脸……咱的脸就好了……”
小姑娘的脸不单只是好了,还白嫩如豆腐,完全是新生的嫩肌,与她颈子和手背较深的肤色很不相同。
巧妹开心极了,揽着她仅有的一只小铜镜自照许久。
莫名中毒的十来个萧府下人欢喜到抱在一起大哭,对邵大娘携女去定远侯府跪求的“勇举”谢过又谢,尤其听到巧妹说,定远侯夫人正在备药中,不出三日必来访,大伙儿一颗心终于落回原位,静待贵人施恩。
巧妹自然也被何氏召去,萧咏贞亦在场。
自从春日赏花宴惹出这一场无妄之灾,萧咏贞已好久没离开自个儿的院落,她害怕见人,害怕旁人瞧向她的眼神,留在身边服侍的也就剩下一位李嬷嬷,是因为得知巧妹之事,内心燃起希望,今曰才会戴上帷帽现身。
在见到巧妹那张肤质细腻的完好脸蛋,纱帷后的那张残容泪水流不停。
“娘!娘!无论如何要让定远侯夫人治好贞儿!您要让她治好女儿啊!”遣走乐呵呵的巧妹后,萧咏贞揭掉帷帽扑进何氏怀里哭嚷。
“会的,娘会想办法的!贞儿别怕、别担心,她没说不治,咱们且顺着她的意,让她过府先治好那几个下人。”何氏拍着女儿的背不停安抚。
萧咏贞仍边哭边道:“怎么说……他定远侯也是贞儿的大哥,定远侯夫人身为长嫂,嫂如母不是吗?她不可以不治咱们,他们是贞儿的大哥大嫂啊……”
“嘘!这话别说!别再说了!”何氏忽然抓住她双肩用力摇了下。“你爹若听到你这么说,要动家法的。”
萧咏贞吓了一大跳,残容怔然,见娘亲的脸是那样丑陋可怖,而她自己也是,越想越悲从中来,愣了好一会儿后,她又扑回何氏怀里掉泪。
巧妹被自家阿娘接回来的这一天,萧家的主人家院落与下人房两边,一边是满满的惊疑与顾忌,另一边则是满满的希望与欢喜,氛围是如此大不相同……
乔倚嫣过府看诊前,还将表面功夫显摆得挺好,她没有大剌剌领着人上门,而是投帖萧府仔细知会过,隔天才登门造访。
萧陌不可能放任她胡闯萧延盛的地方,遂跟来了。
如此一来,阵仗就大了。
这一出,帝京老百姓们不看的话,那是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自己。
乔倚嫣今早在她家侯爷扶持下跨上马车时,定远侯府外已来了不少人,当中竟有三名中年男子与一位老者同时坐进定远侯府的另一辆马车里。
“叹?那位蓄着美髯的老先生不是“安素堂”的安老大夫吗?还有那三个男的当中,穿青袍的那位是‘杏林馆’的宝馆主,对正骨推拿很是厉害,另外两位咱好像在哪儿也见过的……”
“那四位全是帝京医堂里享有盛名的坐堂大夫呢。听说这些天,大大小小的大夫纷纷跑来求见定远侯夫人,胆子忒肥,脸皮忒厚,毛遂自荐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都想跟在定远侯夫人身边见识一下人家神妙的手段。”
定远侯府斜对街的热食摊上,边解决早饭边看热闹的百姓们已然开讲。
“如此说来,定远侯夫人是挑中那四位大夫,这才带着一同前往萧府?”
“人多好办事嘛,听邵大娘说,萧府的下人可有十七、八个全中招,她家巧妹那日跪在道定远侯府外,头上帷帽被风吹开一角,咱当时不小心瞥见了,吓得作了整晚恶梦呢,定远侯夫人能为萧府那些下人出手,连帮手都带上,也不怕神技被偷学了去,看着都让人感佩极了。”
众人闻言不住点头。
有人又道:“要咱说,那景春萧氏活该走霉运,当初不要那庶长子,又是除族谱又是家法鞭打驱逐的,当年的事儿定有什么猫腻,如今倒好,失侯夺爵只差没抄家,自作孽喁。”
提及当年的因,再连接到今日的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是百姓们最最热中的话题,于是大伙儿你一言、我一句说得好不快活,而热食摊一向知足常乐的老板则加倍快活,因为今儿个靠着定远侯府又轻轻松松大赚一笔。
定远侯府的马车与马队抵达萧府时,萧陌对于景春萧氏来了那么多人相迎颇感讶异,但他仍七情不上面,维持一贯严峻冷酷的模样。
早早候在门前迎接他与妻子的,是从江南景春赶来的其他房头的萧家老长辈,还有几名年轻男丁,嫡长房这边却不见萧延盛与萧阳,仅有两个长房庶子可有可无地立在最边边后头,跟着长辈们出来迎贵客。
扶着妻子下马车,他手背被她悄悄一捏,听到她低声道——
“侯爷这一块肥得流油的香肉今儿个是要被人觊觎了,你陪妾身进萧府,根本是自投罗网呢。”之前已探知,江南景春的萧家几个房头联手对付萧延盛,打算分食长房这一支在宗族中所掌的权力与利益。
她乔家管事们都能打探到的事,她家侯爷定然了然于心,江南景春的萧氏老长辈们一股脑儿全出动,怕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都要使上,只为求她家侯爷回归族谱了。
“侯爷保重。”她再次捏捏他的手。“妾身心疼你。真的。”
说心疼他,凤眸却笑得弯弯,根本是拿他以及眼前这一群萧氏族人当笑话看,但萧陌在这瞬间、在妻子笑眸撞进他眼中的这一瞬间,内心那股硬邦邦的紧绷感忽地松弛。
眼前这些人、这些事确实都是笑话,不是吗?
那就轻松面对吧。
乔倚嫣险些没叫出来,简直不敢相信她家侯爷反击的手法是偷捏她的屁股蛋儿!
全怪她,是她把刚直不阿、严肃不苟言笑的大将军侯爷教得这样坏!
可是……欸欸,她好喜欢啊!
“侯爷保重。”她悄声又道,这一次就真的是真挚虔诚、殷殷叮咛。
萧陌颔首,深深望她一眼,毫不在意在众人面前对她含情脉脉。
景春萧家的人还想当着围观的百姓面前与萧陌夫妻俩好好寒暄一番,但乔倚嫣懒得理,带着人直接往里边走。
拜托,在场她家侯爷是老大,再来就是她这个一品诰命夫人,她起脚往里边走,她家侯爷跟着她走,定远侯府一海票的护卫自然跟进,谁还理那些萧家族人?
接下来的事进行得甚快,至少对乔倚嫣来说是很快的,因为所有注意力皆放在萧府那十七、八名中毒的仆婢身上。
需拔毒治脸的人较多,幸得芳姑姑素心和丹魄都帮得上忙,知道何时该递何物,与自家夫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加上同来的四位大夫,全是经验老道、一下子就能瞧出门道的厉害高手,当乔倚嫣治到第三位中毒者,“安素堂”的安老大夫已能略生涩地使出相同手段帮其他病人先行刮脓清创,到得第六位病人,其他三位中年大夫也都能边看边帮上她一把,好用到令乔倚嫣都想替她家师父收徒孙了。
她专注在眼前事,萧陌是何时被请走的,她也没有察觉。
但他虽然没在她身边,从定远侯府带出来的一票护卫包括她家云大叔的人马在内,全都守在下人院子内外,估摸着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午膳是丹魄快马回定远侯府取来的,乔倚嫣简单用过后继续做事,四名大夫也各自备着饼子、馒头等食物,抓紧时候填饱肚子,随她再战。
萧陌直到午时已过才返回,将妻子留给他的那份午膳一扫而光。
乔倚嫣看在眼里,内心明白,很显然她家侯爷没给景春萧氏的老长辈们面子,人家将他请了去,定然大摆席面,他却空着肚子回来,而他这个一品大将军侯爷若不动箸,有谁敢动?萧家那些人只能饿着肚子陪他干耗,或者被他耍着玩。
看来还是让他跟景春萧氏离得远远的才好。
乔倚嫣加快施针手法,四名随行大夫看得很是眼花撩乱,仅能先行强记,待之后寻到机会再请教了。
终于在日阳渐渐西斜的酉时初,乔倚嫣处理好了最后一名中毒的下人。
接下来是交代医嘱,由芳姑姑接手,仔细叮嘱接受诊治的人该留意的事。
待定远侯府的人马踏出萧府,今日有幸在一旁观摩的四位大夫的自家驴车和马车也都候在外边,连同一些因好奇而伫足的百姓,此刻萧家大门外比早上还要热闹。
萧家一大群人出来送客,但萧陌没理人,乔倚嫣则还在与安老大夫说话,就在此时,萧府里传出女子哭泣叫嚷声,声音伴随奔跑的足音由远而近——
“等等!别走啊!呜呜呜……别走!你要我等,我等着便是,该轮到我了!”
萧咏贞头戴帷帽边哭边跑边喊,萧家出来送客的所有人脸都青了,尤其见到何氏追着出来,竟连帷帽也没戴,那张布满红痕且凹凸不平的残顔就那样大剌剌显露,这会儿众人不仅脸色铁青,都想吐了。
何氏使劲儿拉住女儿,焦急劝道:“贞儿别急,先跟娘回院子里去,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事发突然,何氏是追着女儿出来的,遮丑的帷帽来不及系紧带子,也不知掉哪儿去,此时才留意到好多双眼睛正瞅过来,那些人嫌恶的表情令她倏地撇开头,举袖掩脸。
“快跟娘回去!”扯紧女儿衣袖。
“我不要!”萧咏贞一把甩脱掌控。“您说的,咱们顺她的意,顺定远侯夫人的意,让她先把咱们家里十来个下人治好了,再来就会轮到我,呜呜呜……我很乖啊,我一直乖乖等着,可现在她要走掉,没有人可以医好我,呜呜呜……那个邵大娘为了自家闺女可以跪下来求人,娘您呢?您都听爹和哥哥的,他们不准您求,您就什么事都不做吗?呜呜呜……娘是要看女儿去死吗!”
忽地——
“成……成何体统!”不远处的廊道上,不知躲哪儿喝得醉醺醺的萧延盛让萧阳扶着,陡然现身。“阳儿,去!去把你娘亲和妹妹带回院子,多派些人看管,别让她们出来丢人现眼!”
“爹,可是……我的腿还不太舒服……”之前被萧陌告御状,细皮嫩肉的他生生挨了二十廷棍,一直没好利索。
“还不快去!”萧廷盛发怒推了儿子一把,自己一屁股坐倒。
就在萧阳顶着惨青的脸、硬着头皮一拐一拐地朝何氏和萧咏贞走来时,萧咏贞心绪濒临崩溃,蓦然间坐地大哭——
“是你们对不住萧陌,我都知道,这府里好多人都知道,明明是你们对他不好,欺负他,诬陷他,为什么是我受罚?还不让我求!他、他本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定远侯夫人是我嫂子呢,你们这些人……你们把他赶出萧家大门,那好啊,既然赶出去就别后悔,可你们今儿个一个个在他面前都成什么样儿?呜呜呜……不要脸……全部都不要脸……”
闻言,萧家其他房头的人不同意了,气急败坏驳斥——
“咏贞侄女儿,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年是你爹胡来,你娘亲和哥哥容不下你这位庶长子大哥,什么诬赖、陷害的,那是大房自个儿搞出来,咱们远在江南景春过活,哪里能及时洞察帝京这里的底细?当年同意除族谱,也是信了你爹的一面之词啊!”
有人接着又道:“说我们几个房头的人不要脸?那大房呢?做错事不敢认,好好一个侯爵府闹得什么都没了,还害得景春萧氏被踢出世族谱,拖累整个宗族,咱瞧就该把大房子孙从萧氏族谱里全除名,全族人被他们害得够呛了,以后别再往来才是正理。”
萧府大门开开,事情闹给所有人看。
四位大夫不想被卷进这种“侯门深深深似海”的风暴中,与萧陌夫妇俩告别后纷纷上了自家驴车或马车,远离现场。
萧陌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即使萧家人提到当年关于他的那些事,他眉毛也没动一下,乔倚嫣遂上前轻挽他一臂,挽着他跨下门前石阶准备上马车,一边还扬起娇顔对垂目俯视的他慵懒牵唇——
“妾身给侯爷笑一个吧。哪,这样笑,好不好看?”
萧陌微愣,薄唇才掀,话未出,身后又起动静,有脚步声冲过来。
转身,他挡在妻子面前,却见到曾是他嫡母的何氏冲过来双膝跪地,脸上满满泪水。
“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当年的事都算在我头上吧!是我这个当嫡母的没良心,我待你确实不好,表面上装慈祥,私心就盼着你出事,要怪就怪我,是我自作孽!但是贞儿……她什么都没做,她那时才三岁啊,你们救救她吧!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呜呜呜……”求到最后,何氏边哭边求边磕头,额头撞地声音“咚咚咚”作响,才几下已磕破头,血流满面。
看来不出面是不成了。
乔倚嫣浅浅笑着,嗓音清脆,确保在场众人都能听到——
“萧夫人,我没说不治萧四小姐呀,之前治邵大娘家的闺女巧妹时,敷好药还得等上一日才能完成,所以今日治的那些府上的仆婢们,怎么也得等到明儿个才算治完,明儿个我还来,且再等等吧,看有没有余裕医治萧四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