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狐狸说:“曾家哪有什么家产,不都是我家那口子挣出来的。”
这话不厚道,曾家原是有几亩薄田的,弟弟爱行商,哥哥喜欢读书,考上秀才后迟迟没有机会考上举子,认了命回家种田,十几年下来也有一些积蓄,替家里买进七、八亩田。
祖父不愿意和弟弟争吵,净身出户,把所有东西全留给弟弟。
祖母拿出自己的嫁妆买下宅子,祖父就在私塾里教学子念书,终也把儿子培养成才,他考不上的举子、进士,儿子全帮他考上,虽然只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好歹曾家门楣已经从农户成为官家。
反观弟弟,不但没有子嗣,生意越做越落魄,最后九天狐狸竟趁叔祖父不在家,把细软卷跑了,叔祖父自此大病不起。
有叔祖父的例子在前头,因此曾家家训第一条:绝对不可以迎妾、纳通房、养外室。
这一条原本是规范自家子孙,却没想到变成媳妇最大压力,被传善妒也就罢了,但曾家子嗣万万不能断在她手上啊!
曾五福的娘就这样辛苦九年,直到去年有人介绍一个好大夫,几帖药下去,竟怀上了,怀上不打紧,不来就不来、一来来两个,这简直是天大地大的喜事。
祖母说那个大夫肯定是菩萨化身,来渡咱们曾家的。
敢情这年头菩萨也流行女扮男装?不过长辈说什么都对,他们吃的盐巴比她吃的米多,过的桥比她走的路多,所以都对、都对。
曾五福街上来来回回逛上两圈,没找到满意的,想转回庙里,却发现一个乞儿有气无力地靠在墙角,身前放着一个破碗,碗里面有几文钱,连乞讨也不尽心尽力,讲几句好话给善心人士听听。
五福弯下腰与他对视,他眼里充满绝望,茫然的目光彷佛穿过她落在某个地方。
五福索性蹲在他跟前,歪着头问道:“这位大叔,您多大年纪啦?”
他回神,看见一个圆滚滚的俏丫头蹲在自己跟前,让他想起自己的闺女,心头一阵酸涩。“二十八。”
“我爹三十岁、祖父四十八岁,他们年纪都比您大,可我祖父每天都下田种菜,养活自己,他总说:“五体不动、脑子生绣。”用尽力气好好生活,才会过得快乐。大叔,与其在这里乞讨,你不如去找点差事儿,赚来的银子才花得踏实。”
她笑咪咪地鼓吹他。
摇头,他早已经不想活,家乡遭逢十年难得一见的大水患,房子冲走了、田地淹没了,子女长辈全死于瘟疫,家道中落、手无缚鸡之力,他一路流浪、漫无目的,只想着死了便好。
饿的时候有人施舍便吃一点,没人施舍,饿着肚子也能挨个三、五日,与其说他在乞讨,不如说他在等死。
见他不发一语,五福若有所思,问:“大叔从前是做什么的?”
“百无一用是书生。”双目蕴泪,喉结微颤,他无法再说下去。
他不是想告诉她些什么,也不是盼她垂怜,只是想同她说几句话,听听她清脆稚嫩的声音,想念自己的女儿。
“大叔会算帐吗?”
他点点头,天知道他有多喜欢她的嗓音,恍惚间,他又听见女儿脆生生地喊着他——爹爹、爹爹,快过来,那里有一大片花田。
“大叔会算帐,可以去商家当掌柜账房,强过在这里一日挨过一日。”
他又摇头,并不想。
五福轻叹,说道:“我不知道大叔身上发生什么事,但眼瞧着,应该是落了难,碰到再伤心不过的事,只不过日子总得过下去,不管您的亲人在不在,肯定都希望您能活得安泰,为了他们,大叔应该放下,从头开始,对吧!
“大叔千万别自暴自弃,今日虽然遭难,焉知他日没有再起时,诸葛亮曾经隐于市,韩信曾受胯下之辱,倘若他们就此一蹶不振,天底下便少了这样两位英雄人物。就当是为生养大叔的爹娘,大叔好歹振作起来,努力上进,让他们分享你的荣耀呀!”
爹、娘……他想起来了,爹舍不得他做事,总要他好好念书。爹娘老说:“咱们梁家就靠青山争光了。”
他答应过的,要给梁家盖一个又大又宽又舒服的祠堂,要给梁家祖先买一块依山傍水的好地,把所有的坟迁过去。
眼里出现一抹光芒,是啊,他不能死,他死了梁家便绝了子嗣,九泉之下,他有什么脸面对爹娘。
见他脸上有了几分精神,五福把身上的银子全交给了他,连怀里那包糖也一并给了,她道:“大叔觉得辛苦时,嘴里含一块糖,心里会舒坦得多。”
听着她的话,男人盯着她的眉目五官,看得清楚仔细,彷佛想把她的容颜深深刻在脑海里似的,他的视线落在五福眉心的那点朱砂痣,他不会算命,却看得出这个慈眉善目的小姑娘,日后必有大造化。
深深一揖,梁青山道:“谢谢你,你做的好事,菩萨全看在眼里。”
小婢女笑眼眯眯地勾起小姐的手臂,说:“小姐英明。”
五福失笑,戳上她的额头,问:“你称赞本小姐的话能不能换一句?”
果果歪着脖子、认真想半天,最后说:“小姐真英明!”
啧,她没辙了,五福拉起果果往慈云寺走去。
梁青山望着她的背影,泪水盈眶。
这事从头到尾,熙风都站在一旁,定眼细瞧。
他只看见小丫头的侧脸,却清清楚楚听见她对梁青山说的每一句话。他可以走的,却跨不开脚,因为她让他想起五年前那个爱说道理、给他糖吃的小丫头。
是她吗?直觉地,熙风抬脚往前追去,只是人潮太多,而自己怔忡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失去小丫头的身影,他前后左右四下张望,均找不到她之后只好转身,走向跪在地上的梁青山。
七年过去,熙风二十二岁,尚未娶亲。
他无母,没有人会主动替他张罗此事,而这几年各地灾情频传、饥荒四起,皇帝光忙着那些,哪有时间理会他的终身大事,至于皇后与玥贵妃……
皇孙通常也是考虑东宫太子人选的条件之一,一个没有皇孙的皇子,没有资格列入考虑,所以你不提、我不说,除非哪天皇帝心血来潮,否则没有人会多事。
而其它皇子们这些年来陆续成亲,正妃、侧妃、妾室、通房……每年都有人办喜事,他们为着壮大族群而努力。
相较于他们的安逸舒服,熙风却是长年东奔西走,为朝廷到全国各地处理灾后问题,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没有人会抢着做,只有“傻瓜四爷”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熙风依照上官先生所言,提拔几个六、七品小官,陪着他上山下海,每每差事办好,熙风便将功劳归于他们及地方官员身上,因此陪他办差的官员一级一级往上升迁,他却没有得到太多的荣耀。
他总在皇帝面前谦逊道:“儿臣做的不过是居中牵线、广纳良言,父皇教过儿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因此儿臣习惯放手,让臣官们发挥所能。”
这话在其它皇子的心里被解读成——齐熙风没有能耐,只是运气好,带出去的官员愿意尽心尽力。
可他们没想过,就算熙风什么都没做,光是识人之明就是了不起的能力,何况事实并非如此。
因此那些受他指示行事、立下大功的官员被熙风收买了,他们没有结党,可人人都明白,这样的皇子才足堪大位,跟着四爷才有前程,于是对他死心塌地、鞠躬尽瘁,追随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是在朝堂上,而他的四皇子府里也重新洗牌了。
上官先生果真能人,他找来一群高矮胖瘦的男女进府,让他们模仿那些眼线的一言一行,短短的几个月便取代他们的位置,向后宫嫔妃们报告四皇子府内的大小事,因此现在的熙风可以进一步控制后宫动态。
例如上回眼线一向皇后报告,四皇子想上折子请辞彰县之行,因为他听说彰县疠病四起,许多官员卧病不起,四皇子深怕此行有去无回。
当时皇后眼红熙风受皇帝赞扬,想让熙棠争取这件差事,但眼线一的消息才传回宫里,要不了多久,熙风还没上奏折请辞,二皇子熙华办皇差的消息就传过来。
熙华能把差事办好?当然不可能,他最能耐的不过是借机敛财,把要送往灾区的银两扣个三、五成下来、中饱私囊。
虽然褚家派人去帮他,但熙华就是个刚愎自用的,能听得进谁的话?
而且褚家自从褚敬山死了之后,能拿得出手的人才真没几个。再加上“你任性、我比你更任性,反正倒霉也有高个儿顶着”的心态,以及皇后的人马从中掣肘,事情自然是办得乱七八糟,没办比不办还好。
于是熙华灰头土脸的回到京城,挨了皇帝一顿臭骂,之后命熙风率领朝臣出京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