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汉子听着少女的指挥,卖力干活。少女转头,看到坐在堂檐下捡理菜叶的两名丫头正把菜梗丢到一旁,赶忙走过去,蹲下身,说道:
“哎呀,小荷,这样太浪费了。把菜叶摘了后,这些菜梗用剪子剪成一小段,哪,像这样,都可以吃的,怎么可以丢掉?”
“可是,小姐,莫愁小姐不爱吃这些菜梗,每次都让丢掉。”小荷说道。“是啊,若然姐,那么省做什么。这些菜梗又硬又涩又不好吃,反正莫愁小姐也不爱吃,丢了省事。”对殷若然的节俭,坐在小荷身旁的小红甚不以为然。
“莫愁姐不吃,给我吃。”殷若然鼓着腮帮子,说道:“你们知不知道一斗米都要多少钱了?”
“小姐!小姐!”小红不服气,还待回嘴,听到大门外有人呼叫着。
殷若然转身,快步走过去,就见两名衣衫褴褛的妇人,各带着两个小孩站在那里。
“求求您!小姐!帮帮忙!家里米缸没米,孩子已经两天没饭吃了!”两名妇人一见殷若然,立即扑跪到她脚下,磕着头,拚命哀求道:“我们什么都做!只要一袋不,半袋米就好!求求您,小姐!可怜可怜孩子!”
仆妇赶紧过去要拉开她们,却是怎么拉都拉不动,无奈道:“若然小姐,这两人想找活干,我都跟她们说没有、不行了,却就是怎么都不肯走,一定要见小姐。”
两名妇人拚命磕头请求,小孩在一旁哭起来。殷若然被哭声扰得脑袋乱哄哄,忙道:“好了,你们先起来再说。小孩哭个不停,快起来吧。”
两名妇人仍不起来。殷若然瞪眼。“快起来,你们要不起来,就不给活干。”两人这才起身,巴巴地看着殷若然。这时那几名干完活的汉子回到前院来,走到殷若然面前,哈腰报告道:“小姐,都搬完了,后院也打扫干净了。”殷若然点个头。道:“干完活的就到后院库房,每人领一袋米跟一袋豆子。”
“谢谢小姐!管家小姐漂亮又善良,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几名汉子忙不迭哈腰称谢,恭维几声,才往后院去。
殷若然露出个啼笑皆非的表情,像是习惯了,然后转向两名妇人,想了想,才说道:“莫愁姐的厢房还没整理,你们两人就去整理干净,整理完了,再到后院库房,每人领一——”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小孩。“干完活,每人领两袋米跟两袋豆子。”
“是是!谢谢管家小姐!谢谢管家小姐!”两名妇人喜出望外,迭声道谢,赶紧跟着仆妇往内院去。
堂檐下捡理着菜叶的小红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摇头说道:“又来了!我就知道!再这样下去,崔大爷留下的那些不够给不说,自个儿辛苦赚的也要搭进去。府里的活有我们几个就够了,那些人只是多余,可人来了哭求几声就心软,还给那么多米豆。真是!”
“莫愁小姐跟老爷、夫人一样,都不管事,镇日不是赏花作画就是吟诗诵词,府里上下全是若然小姐在打点。但即便若然小姐精打细算,还学人家做些小买卖,府里还是出得多入得少。”小荷亦不无担心。
“以前老爷就不擅经营积聚,家中无恒产,所以一家生计常由若然姐负责管理。但依我看,若然姐光是重生计,却也跟老爷一样不擅营生,要不,瞧,成天将东西往外送,买卖的钱也攒不了,东西白给,活儿也白干,把钱都平白散了。真是!就光会苛刻吝啬我们,要我们节俭,要是少给一袋米豆,全都省回来了。”
“小红,你这样说若然小姐不太好吧?”
“不怕。我跟若然姐打小就在一起,很了解她的个性,要不说说她,她是不会觉悟的。”
“我可不敢像你那样。”小荷摇头道:“莫愁小姐脾气也好,但我可不敢随便说她什么。”
“莫愁小姐文静,很多方面也像老爷夫人那样。说起来,不管是性格、习惯或是言行举止,莫愁小姐更像是官家仕绅小姐。”
“那倒是。我才侍候莫愁小姐几个月,就深深有这种感觉。”
“你们俩在嘀咕什么?”殷若然走过来,抬头看着天空,伸手遮在额前。“唔,天气真好。”伸了个懒腰。
手还没放下,大门口又一阵嘈杂。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走进院子来,背上背了一个粉色包袱,手上还提了一个木箱子,脸上堆满笑。
“巧姐儿。”看见妇人,小红与小荷立刻丢下手上的活儿,围了过来。
“若然小姐。”巧姐儿笑嘻嘻地。
每个月逢一五七尾数的日子,走访附近几个城镇的游商会赶来小县城的市集子,一边置货一边买卖从州城置办回来的货。有的游商,比如巧姐儿,会将货带上门,到本地富家供女眷挑选。女游商虽然不多,但占着同为女性的便宜,较容易进到女眷厢房推销货物。
“你来了,巧姐儿。”殷若然一脸高兴。“你上次带的水粉,莫愁姐很中意。这回还有吗?”
“当然。我这次特地带了上好的水粉过来,还有漂亮的金钿跟金钗子,莫愁小姐一定会很喜欢。”
“我拜托你带的香囊呢?”小红急忙问。
“当然,小红姑娘拜托的我哪会忘了。”“那快到莫愁姐那里吧。”殷若然问:“莫愁姐在房里吗?”
小荷道:“应该是跟夫人在花园里。方才我到前院来之前,莫愁小姐跟我说了,让我这里忙完后到花园找她。”
“那就到花园去吧。”殷若然点头。“小荷,你领巧姐儿到花园去。”
“先不忙。”巧姐儿放下木箱子,解下包袱,拿出一幅图纸递给殷若然,道:“若然小姐,你先瞧瞧这个。我特地带来,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展开图纸,汹涌的海潮跃然纸上,画得栩栩如生;江海会合之处,一小亭栏似乎要被潮浪吞噬。
“这可是闻名东海的画师李伯轼所绘,画的就是闻名天下的东塘海潮。”殷若然看得入神,无限向往,喃喃着:“真好,真想亲眼看看。”
“天下是很大,能亲眼瞧瞧自然是好。”巧姐儿笑着附和。
“巧姐儿,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做买卖嘛,少不得去过一些地方。”
“真好。”
“四处奔波哪有什么好,还是小姐们这样生活安稳才好。”巧姐儿又笑。转了话题:“对了,若然小姐,你做的胭脂膏卖得可好,这回我打算拿个二十盒。”
“二十盒?”殷若然露出为难表情。“恐怕不成。钱府跟李府夫人各跟我订了五盒,现在只剩十来盒——”
“那全给我吧。”她话还没说完,巧姐儿就急着说道。
“我知道了。”殷若然点头。然后再次吩咐小荷道:“小荷,快带巧姐儿到花园去。”
巧姐儿这才收拾好包袱、提起木箱子,跟着小荷往花园去。小红站着没动,殷若然笑道:“哪回巧姐儿来,你不是第一个赶去,这回怎么了?”
小红埋怨她一眼。“我在替你担心,成不?”
“怎么了?”殷若然觉得奇怪。
“若然姐,这样好吗?别说那些金钿跟金钗子,光是那上等水粉的价钱,你卖给巧姐儿的胭脂膏恐怕都不够付。”
“你别担心这些。只要莫愁姐喜欢,再贵也没关系。”
“你要是跟莫愁小姐说说,莫愁小姐也不是非要不可。”
“小红,你忘了?多亏了莫愁姐,我们才有好日子过。再说,这些钱原也都是莫愁姐的。”
“可是——”
“好了,别再可是了。快去吧!要不,去晚了,你的香囊可要被挑走了。”小红本待再说些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往花园走去。
殷若然又展开手中的图纸,看着那汹涌的东塘海潮,再抬头看着湛青的穹苍。
“好辽阔……”失神起来。
“奶娘,你们不要一直跟着我,我不是让你们待在莫愁姐身旁,照顾莫愁姐吗!”从走出姚家大门开始,奶娘跟小红就一直跟着殷若然,像盯贼似地盯着她。
“不跟着行吗?小姐,你换上这一身想做什么?”
“是啊,若然姐,你又在打什么主意?”瞧见殷若然换上男子的裤装,偷偷摸摸地走出姚家时,小红赶紧通知奶娘,立即跟了出来。
“我只是觉得闷,出来随处逛逛,这样穿只是图方便,你们俩别这么大惊小怪。”
“真是这样而已?”奶娘狐疑。
“在这皇城,我人生地不熟,能有什么事?我四处走走瞧瞧,散散心解解闷。”顺便看看有什么机会。
“我看没那么简单。”小红摇头。“若然姐满脑子生计,昨日还在算着又姒,多少现钱。我们在姚府有吃有喝有住,担心那些做什么。”目光被两旁琳坝满=的货品吸引住,在一个卖头饰的摊子前停下来,拿起一个花簪子瞧瞧。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总该听过吧。”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待花姚府有什么好担忧的。”小红放下花簪子,数落起来:“若然姐从以前就这样,老是生计、生计地挂在嘴边,还不顾身分自己熬制那些胭脂膏贩卖,可要是有人上门哭穷说苦就心软,东西都白给了,还任老爷夫人以及莫愁小姐买些贵死人的东西。结果可好,崔大爷留下的钱财都散尽了不说,自己辛
苦做的活儿也都白干,到最后还把屋子卖了。所以我说,懂生计不懂营生有什么用。所以,若然姐,你别再动那些歪脑筋,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待在姚府,让姚大人帮你找个好人家比较实在。”
这小红,一张嘴愈来愈利,也跟奶娘一样,愈来愈会叨念。殷若然干瞪眼,很没气势地说道:
“好了,我四处看看,很快就会回去,你跟奶娘赶快回姚府去吧,莫愁姐一个人没人在旁照应怎么行。”
“莫愁小姐又不是小孩了,一时半刻没人陪伴不会有事。”
这小红愈来愈随便了。但小姐都没说什么,奶娘也就随小红去。说道:“小姐,你跟我们一起回去,你自己一个人,要是遇上了登徒子可就不好。”
小红笑起来。“奶娘,你看若然姐那副装扮,谁会看得上眼?”
奶娘瞪个眼。“你这丫头,小姐不说你,你倒愈来愈上脸。”转向殷若然。“这都要怪小姐你,平时太惯着这丫头,这丫头才会愈来愈没规矩。”
“奶娘,你就别跟小红计较了,快回姚府去吧。”小红没规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奶娘时不时总要这么斥责小红几句。殷若然当作没听到,催促她们回去。
“我稍后就回去。今晚你们都到莫愁姐房里来,我有事跟大家说。”如果莫愁姐不喜欢姚少爷,她们最好还是趁早离开姚府做打算。
“什么事?”
“等我回姚府再说。好了,你们回姚府去吧,不要再跟着我。”再叮咛一声,便转身往书铺而去。
奶娘看着殷若然背影一会,方说道:“小姐都这么说了,我们回去吧,小红。莫愁小姐要是有事,没个人在也不行。”
“奶娘,反正我们都出来了,难得的机会,逛逛再回姚府。”
“不行,你忘了小姐怎么说的!”奶娘拉住小红往回走。
走出了街集,到一处僻静地,前头忽地出现一群黑衣人挡住她们的去路。
“你——你们是是——是谁?!”小红吓得躲到奶娘身后,声音发颤。
黑衣人也不说话,带头的人下巴一扬,上前三个人,一左一右一后,将她们包抄住。
“奶娘……”小红抓着奶娘的手,又惊又恐。
奶娘拍拍她,心里也十分害怕,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黑衣人上前,一下子就抓住她们,蒙住她们的眼睛。
“你们想做什么?!救命啊!”奶娘跟小红大叫出来。
立即被蒙住口,双双被架住,带离大街,没能看到站立在道旁被两名侍从护卫着、穿着一身黄服镶金边的龙天运。
领头的黑衣人快步走到龙天运身前,恭敬地行个礼后,才挥手示意几个黑衣人离开。
“玉堂,善尚,走吧。”龙天运这才开口,循着方才殷若然去远的路,往书铺而去。
那书铺不大,铺子前空荡无人,铺子里亦只有一名在打瞌睡的伙计。铺子后面挂着的帘子后,隐约传出铺子老板的声音,似是在应付着什么,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龙天运掀开帘子一角,隐在帘子后。里头,殷若然跟在铺子老板身后,铺子老板挥挥手,像在挥苍蝇一般,一脸的不耐烦。
“去去!我说不成就不成。你没看这铺子冷清得,太学府那些士子全往街头那家新开的书铺去了,铺里没半个人来,书都卖不出去,哪还需要人抄录啊!好了,快走吧!别一直缠着我。”
“既然不需要人,干么还贴单子招人?”殷若然扬着手中的红单,在铺子老板面前晃晃。
铺子老板从殷若然手中抽出单子一看。“欸,也不看这都过了多久!”
殷若然一听,连忙抢回单子一看,手指点着单子,不满说:“这上头也没落款,什么都没写啊。”
铺子老板不耐烦地又将单子抽去,点着上头,没好气说道:“没看这上头写的!“玉楼春”是前两个月流行的本子,这会都流行“满堂春色”了。”
原来如此。殷若然点点头,总算明白。小说本子流行一过,新本子出来,大伙就都跑去追着新本子了。
“好了好了!快走吧。那可恶的新铺子老板出了高我一倍的价钱,把新本子给抢去,有点名气的文师现下都把本子往那送,没看我铺子这会儿闲得可打苍蝇!”
是没错,铺子冷清得,她方才进来就觉得奇怪。殷若然有点泄气,刚想放弃,目光扫到架上一排署名“沧浪”的刻印本子,眼珠子转了转,心里有了主意。
“老板,如果我帮你出个主意,保证你铺里本子大卖,你要怎么着?”
“你能有什么主意?”铺子老板斜眼睨她,根本不相信一个女孩儿家做以
殷若然挑眉一笑。“反正你也没损失。但要是成的话,赚得的钱跟找分帐。”
“你都没下本钱,一开口就是五五分帐——”
“我出主意啊。你道我十年寒窗是不必本钱的吗?”脸儿一正,一副理所当然。
“女孩儿家说什么十年寒窗……”铺子老阅嘀咕着。依他看,女孩儿家顶多读个女诫或女论语就了不得了。不过,想想反正也没损失,便点个头,还价道:“五五不成。八二分帐,我八你二。”
“七三。我七你三。”
“六四——”
“成交!”殷若然用力拍下桌子,拍定交易,随即指着架上那排本子,说道:“那沧浪是谁?”
铺子老板转头一看,喔一声,说道:“那是我前几年买下的本子,一个穷秀才写的。那穷秀才穷得没饭吃,一把鼻涕一把泪求着我买下本子,我看着可怜才给买下的。听说那穷秀才离开了京城,两年前病死了。当初这本子刻印了三十本,可真不行,一本也没卖出去。哪卖得出去!又没名气,又不吸引人。”
“这书好看吗?”
“文笔不错,故事也动人,就是没名气,卖不动。”
“那就好办。”殷若然点点头,将那排本子全搬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铺子老板惊呼,不明所以。
殷若然也不答话,研了墨,提起笔就刷刷刷地在本子扉页上头作起画,跟着在画旁题词,还落了款。
“东塘潮主?这谁啊?”铺子老板看得一头雾水。
殷若然仍然不答,一口气在三十本本子上作画题词加落款,然后掀开帘子出去,拍醒打瞌睡的伙计,递给他一张纸,说道:“照这上头写的吆喝去。”
伙计睡眼惺忪,不明就里,疑惑地接过纸张。“这什么?”
“你别多问,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伙计被她那么一喝,不及细想,匆匆起身到铺外,对着来往过路人大声吆喝道:“来喔!来喔!热呼呼、墨香香!刚到铺的东海名家沧浪新出的本子!由东海名词家与画师东塘潮主亲笔为本子作画跟题词!刻在东海流行,江南人手一本谈论的名作!只有透过关系,才能入手的本子!限量三十本!快来喔!只有三十本!错过就没有!来晚了就买不到!三十本!限量三十本!每本只要——”伙计突然顿住,吸了一口气。
铺子老板连忙抢过纸张一看,也吸了一口气。居然一口气将价钱提高了两倍,比刻在流行的本子还要贵上一倍。
“干么停了?还不快吆喝!”殷若然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