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那么多……」她愧歉低喃,仰头在枝叶间寻找蜘蛛的踪迹。
一条生命就在眼前即将被杀,她只想到赶快将蝶救离危险,但他说得没错,蜘蛛是为了活命才布下天罗地网,她这么做,不也等于间接杀了蜘蛛?
「如果我去拿些糕饼给它,你想它吃不吃?」一心只顾着挽回自己的过失,孟海心忘了害羞,还不知不觉地将他当成得以信任的商量对象。
樊仲遇怔了下,随即恢复淡然无谓的神色,只有再次打量她的犀锐目光微微地泄漏了他的诧异。
她是作戏还是真心的?不过是只小虫罢了,值得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再去捉只蝶来给它啊。」很清楚她做不到,樊仲遇故意陷她于两难。若做不来以命抵命,就少在这儿假仁假义。
孟海心惊讶回头,对上他眼里闪烁的恶意光芒,她迷惑了。
这和刚刚出手救她的那个是同一个人吗?虽然他方才给她的感觉是冷然的,但并没有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他的眸中却像被幽暗筑起了厚厚的冰墙,让人踏不进去。
她不懂,他不是因为同情蜘蛛才提醒她的吗?但此时为何又表现得像是不在意蜘蛛的死活?
「蜘蛛也是一条命,这不是你说的吗?」他若不在意,刚刚根本不会说出那些话。
一如她柔弱的外表,她没有咄咄逼人,只是轻拧着眉,用温柔至极的软呢嗓音喃问,却让他的肌理因察觉危险而绷紧。
这些年来,他的内敛深沈已很少有人能够动摇,但她那澄澈的瞳眸却像看穿了他,笔直地、毫无阻碍地望进他的心底,将他深埋在无情淡漠之下的真实情绪诱得开始浮动。
这反常的情况让樊仲遇不悦地瞇起眼。
蜘蛛会不会饿死他完全没兴趣,只不过是过往经历让他对人性的偏颇有感而发,他没料到竟有人也跟着在乎起这点小事,甚至执着了起来。
何必?那只是一只丑陋又邪恶的蜘蛛罢了!
「是,我刚是这么说的。」扬起愉悦的笑,樊仲遇成功抑下心绪,连眸光也没透露出丝毫异状。「试试糕饼无妨,或许它是只吃素的蜘蛛也说不定。」
他向来是掌握局面的主导者,毫无破绽的伪装早已成为一种本能,管她是误打误撞还是天真烂漫,他都不该为了这点小事有所失防。
蜘蛛连同类都吃的凶残天性又何必由他来说破?她想将人世间想象得那么美好就由她吧,总有一天事实会狠狠教会她一切。
那抹介于邪魅与温柔之间的朗笑,将他偏冷的俊容染上了迷人的优雅,孟海心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拍。
此刻的他,和她想象中的樊二当家是如此地相似,从容中带着强悍,自信而不傲慢,只要和他交过手的人,即使是输,也输得甘愿,心悦诚服地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她很想就这么被他的气势征服,只是她虽单纯,但并不笨,他刚刚那判若两人的冷冽面容仍清晰地映在她脑海里拉着她,不让她被他的笑容迷醉。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她很想辨别出孰真孰伪,却是越看越觉得迷惘,只有那傲然散扬的魅力是如此鲜明。
「好,我试试。」他们原本在谈什么她已完全不记得了,孟海心只能喃喃地顺着回答。
她该离开了,他们已经单独相处太久……明明这么想着,她的脚步却迈不开,明知这么光明正大地盯着一个男人瞧过于放肆无礼,但企盼能看出一些些端倪的视线仍在他脸上徘徊不去。
迎视她的目光,温煦扬笑的樊仲遇表面上不动声色,心情却难得地浮躁了起来。
笑容对他而言是项太过奢侈的事物,所以他宁可用冷戾杀得对方节节败退,也不轻易施展这向来无往不利的终极手段。而她,一个连象样男人都不晓得有没有见过的闭塞闺女,不但没了方才的羞怯,还用如此困惑的眼神端详着他,这什么意思?!
恼怒一起,他突然很想看看她被逼到落荒而逃的模样。
「为什么这样看我?」明明这儿只有他和她,樊仲遇却故意倾身在她耳畔用近乎气音的语调低笑道。
拂在耳上的温热吐息引她心颤,两人间缩短到令人发指的亲密距离也让她面红耳赤,她赶忙跳开,疑惑和求解全然抛到九霄云外。
「你、大胆……」她又窘又羞,自以为严厉的斥喝一出口却成了小猫叫,在她艳若桃红的丽容衬托下,更是毫无吓阻作用。
孟海心紧紧摀住被他轻薄的耳朵,好怕那股酥麻感会继续蔓延,蔓延到她无法承受的地步。他怎能这么踰越?就算他今日是为了提亲而来,并不代表她一定会嫁他啊……
想到眼前这名男子极有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夫婿,想到两人之间可能不只这样的亲密,急涌而上的慌乱和羞怯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终于看到预期中的反应,樊仲遇满意地收起刻意勾扬的魔魅笑容。不过是颗任他玩弄于掌心的棋子罢了,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在下一时疏忽了,抱歉。」言不由衷的一句歉语,就当是给了交代。
在商场上见惯大风大浪的樊二当家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拿捏分寸?孟海心听出他的敷衍,也察觉到他的态度又转为冷淡,回到那个让人摸不透的他。
说没憧憬过嫁为人妇的生活是骗人的,即使清楚全凭媒妁之言的她没有资格选择,她还是怀抱着一丝希望,祈求上苍能赐给她一段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的好姻缘。
而他,和她所期盼的对象完全迥异,在短短的时间里,他乍变的态度让她跟不上,更遑论是捉摸到他的心思。
但为何想到要和这样的男子共度白首,她一点也不觉得恐惧呢?甚至是有一些期待,期待终有一天,即使不需言语她也能明白他的想法,成为一个解语贴心的贤淑妻子。
「海心?妳在这里做什么?!」突来的一阵大喝将她飘远的思绪打断。
一回头,看到父亲气急败坏地朝她冲来,孟海心心虚地红了脸。
天!她甚至不知道爹爹答不答应呢,竟然就已想到成亲后的情景,她到底着了什么魔啊……
「我……」她正想解释这全是巧合,却被猛然拉走。
「还站在这儿干啥?回房去呀!」孟父怒吼,又拉又扯地用力将她直往回廊推。「进去、快进去!」
疼她的父亲平常连对她大声说话都舍不得了,更何况是如此粗鲁相待?孟海心有些被吓到,但想到刚刚发生的情景,她只觉羞愧。
也难怪爹爹会生气了,孤男寡女在院中独处,这么于礼不合的行为看在他的眼里会有多失望?满腔的自责让她无颜面对父亲,孟海心不敢再逗留,低头用最快的速度离开。
「敢问樊二当家对小女说了什么?」
自孟父冲进院子之后,对于身旁的纷争樊仲遇一直置若罔闻,像是与己无关地看向四周的园景,直到这句话传来,他才缓缓收回视线,落在那张盈满愤恨却又得咬牙强忍的不甘老脸上。
亏得向来对他诚惶诚恐的孟老头敢用这种近乎顶撞的口气质问他,想必是气到了吧?因为听到他所提出的要求,稍有良知的人只会想将自家闺女和他隔离开来,更别说是让他们单独相处。
「婚嫁之事全凭父母决定,令千金的想法并无足轻重。」以为他怕会说服不了他,就转向去蛊惑他女儿吗?这孟老头未免也太抬举自己了。
明白樊仲遇所言是真,孟父原本胀红的脸顿时刷白。这人太自信了,甚至自信到不曾考虑到他会拒绝的可能。
只是他又怎么能够答应?那是他的女儿啊,百般呵疼地保护在身边,一心只想替她找户好人家,结果……窖中深藏的女儿红不该为了这个原因开坛吶!孟父张口欲言,却是眼红唇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睇了那张老脸一眼,樊仲遇完全不为所动。他的良心早已给狗吃了,这就是真实,这就是人生,心慈手软只会害了自己。
「孟老还没办法给樊某一个答复吗?」客气的一问,其实是将对方逼至绝境。
以为借口有要事得赶去处理,他会就此放过他吗?当他回说他就在这里等时,反应不及的孟老头只能吶吶低喃要他自便,那僵硬苍白的脸色简直令人发噱。
孟老头却没想到,这招无用的缓兵之计竟会让他遇见他女儿。无聊到连只蜘蛛都可以寄予同情,要是知道全家的生计就系在她手上,就算再怎么不甘愿,她也只能将委屈往腹里吞。
脑海中浮现的那张和眼前老脸丝毫没有相似之处的姣美容颜,樊仲遇薄唇抿直,让心头的冷狠更加坚定。
既然结果不可能改变,又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
「孟老?」
这声称呼犹如丧命钟,孟父的肩头颓然垮下,半晌,带着哽咽的回答才缓缓传来——
「就依您说的吧,一切……就依您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