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自己竟紧张到手心出了汗,孟海心不禁又羞又恼。
她在做什么呀?又不是没人来提过亲,为了这点小事就慌成这样,哪里像个大家闺秀?
孟海心试着稳下思绪,但脑海里浮现方才婢女们的谈笑话语,一颗心反而不受控制地急跳——
「小姐您一定要亲自去看看,樊二当家人品真的很俊,以前来提亲的人根本就没得比!」
「就是啊,富可敌国,又长得一表人才,这种如意郎君错过可惜,去看一下嘛,去啦!」
得知有人来提亲,婢女们义不容辞地担负起窥探之责,没想到以往对那些提亲者总是褒贬参半的评论,这回却完全一面倒,拚命怂恿也就算了,怕她脸皮薄,还故意找借口留她独处,好让她可以无所顾忌。
然后她就在这里进退维谷了。
孟海心轻叹。真是的,她怎会被说动了呢?要是不小心被逮个正着,她还要不要做人?
其实为什么被说动,她自己很清楚。
又轻轻叹了口气,唇畔扬起淡嘲的笑,孟海心干脆停下脚步看向廊外熟悉的园景,盈盈水眸因思忖而变得迷离。
樊家的富有在京城中早已是人人皆晓的事,无论是食、衣、住、行,只要赚钱的商号几乎都属于樊家,就连她家这间小小的孟记粮行也全靠樊家这个大主顾才得以生存。
而他,樊仲遇——前来提亲的樊二当家——对她来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熟悉的是,她已在爹爹口中听过太多关于他的传闻,精明内敛、见解过人,从爹爹那钦佩中掩不住懊恼的语气,听得出在商场上谁也占不了樊仲遇的便宜。
陌生的是,身为女子的她当然不可能见过他,她只能在脑海里自行勾勒出他的容貌,好在爹爹述说他又不费吹灰之力击垮另一间商号时,让那幅她永远都无法得见的景象变得更加鲜明。
但她从没想过如此高高在上的樊仲遇竟然会挑上她,还亲自登门提亲。
孟海心不禁双颊发烫。
爹爹很以她这个女儿为傲,之前提亲的对象他没一个满意,不曾问过她的意思就已直接回绝。
因为她不想那么早离开家,所以对于爹爹的做法她并不反对,但比起爹爹对自己女儿的偏私,她其实相当有自知之明——家境小康、容貌尚可,就算要嫁人,能嫁给一个地方富绅已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其它的她从不敢奢望。
结果如此的知足安分却被破坏了,受到青睐的消息让她完全乱了方寸,于是,心浮了,少女的矜持敌不过强烈的好奇,想看看能让爹如此称赞的伟岸男子是否如同她所想象的模样。
看一眼就好,一眼就好……克制不住的冲动催促她走出闺房,却是距离越近,忐忑越是压过了期待,直到回过神来,才发觉这举动有多大胆。
孟海心咬唇,越想越觉得丢脸。
都怪爹爹和婢女们将他形容得彷佛世间少有,害她也跟着失去了理智。不去了,管他是谁来提亲,她都不在乎!
恼自己这么容易被鼓动,她将那些烦躁的思绪全推出脑海,转身踏上来时路。
刚走了几步,有只漂亮的凤尾蝶自眼前飞过,吸引她停下。
它太美,美到连想将它留下都是种亵渎,孟海心只敢用着迷的目光随着那抹翩然而舞的斑灿游走。
飞着飞着,凤尾蝶飞到园中池畔的树旁时,却突然悬空停住,双翅不断鼓动,但仍困在原地。
怎么回事?她疑惑走近,在阳光的照射下看到横生的枝叶间结了蜘蛛网,因位置高、又已突出到水塘上方,一般人不太会注意到那儿,结果竟让那密密银丝扩展到令人难以想象的范围。
要多大的蜘蛛才能织出这张大网?
孟海心不由得后退,但看到误入陷阱的凤尾蝶拚命挣扎还是挣脱不开,于心不忍顿时战胜了恐惧。
她捡起地上的树枝想将蜘蛛网弄破,怎奈距离太远,怕掉下水塘的顾虑也限制了动作,手上的树枝挥舞了半天,连片叶子也没打下来。
孟海心还是不死心,连额上都沁出了汗,直到眼角余光瞥见池中倒影,整个人顿住——她从刚刚就一直在做这么可笑的动作?要是不明白来龙去脉,她看起来简直就像傻子似地自个儿在这里手舞足蹈!
她早该用这些时间去找仆人来帮忙啊!孟海心好气又好笑,丢下树枝准备去求助,却看到一只蜘蛛从高处垂坠而下。
拇指大小的蜘蛛个头虽然没猜想中那么恐怖,但困在网里的凤尾蝶几乎是毫无抵抗之力,这危急时刻哪容得了她离开?
孟海心赶紧再拾起树枝,踮起脚尖,极尽所能地拉长身子,就在她奋力一挑,凤尾蝶终于重获自由,不幸的是,用力过猛的她也同时失去平衡,整个人往池塘摔去——
「啊……」攀不到东西可以阻止坠势,她只能闭眼等待狼狈落水的滋味。
然而那一刻却不曾来临,有股力道及时朝她腰间一揽,将她带离了险境。
鼓起勇气睁开眼,孟海心看到差点沈溺其中的池面波光,本能地更往身旁的安全环护寻求依靠。
「没事吧?」醇厚的男人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孟海心吓了一跳,发现自己正倚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她急忙退开,却忘了池塘就近在咫尺,幸好他又及时伸手才免去她的危难。
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头,惊魂未定的她不敢再莽撞,看好脚边的位置才退步拉开距离。
「多谢……」原以为是某个路过的家仆救了她,没想到她一抬头,却对上一张陌生的俊魅面容。
那张卓尔俊傲的脸上满是淡漠,让人无法和他出手相助的好心行径联想在一起,凝视着她的那双黑眸更是深沈得难以看透,却又幽邃得像能勾魂摄魄般,将他原该让人心惧的冷冽气势,融合成引人想更加深究的神秘魅力。
这人是谁?怎会出现在她家庭院?
「小心。」看出她的惊讶,男子提醒,怕她慌乱之余又惹来麻烦,握住她手臂的大掌并未立刻收回。
那略微收紧的力道捉回了她的心神,也让她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攀住他的臂膀,孟海心脸一红,赶紧放开。
即使彼此间的触碰隔着衣袖,那股温暖却像烙了印,烫着她的掌心,也烫着被他执握的地方,逼得她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多……多谢。」不曾和男子如此亲近,手足无措的她只能低头嗫嚅地又道了次谢。
她的窘迫有利于他的端详,男子不疾不徐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白里透红的粉嫩丽容、玲珑有致的身段,再加上那娇羞的小女儿神态,都足以勾起男人的怜爱之心,然而那双审视的黑眸却不带任何温度,冷锐得像在衡量一项待价而沽的货物。
听说孟家千金长得妍丽清秀,他还半信半疑,如今一见,果真跟粗壮的孟老头一点也不像。樊仲遇唇角微挑,却只带讥嘲而不见笑意。
当他踏进这个院子时,刚好看到她走向池塘,只一眼他就判断出她的身分——仆婢没福分穿这等衣料,而孟老头只有一个女儿,想误认都很难。
即使此行前来是为了她,但他对她长得是圆是扁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不想费心交集的他正准备回去前厅,却被她拾起树枝挥舞的怪异举止给顿住了脚步。
因长年习武,他的眼力比一般人更为锐利,稍一定睛即发现那只被困在蛛网中的彩蝶,也跟着明白了整个状况,更看出她掉进池塘只是早晚的事。
这舍己救蝶的行径若到了旁人口中,可能会被誉为善良温柔,但看在他眼里只觉无聊又可笑。
他原该头也不回地离开,但或许是她徒劳无功的动作笨拙得有趣,也或许是他有些好奇她能撑上多久,迈开的步子并未退出这个庭院,而是足下无息地朝她走近了些。
在她真如他预料失足滑落时,他还迟疑了下,最后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念在她幼稚的行径多少娱乐了他,他才勉为其难地施展轻功上前拉了她一把。
「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吗?」樊仲遇明知故问,果见她小巧的耳廓整个红透。
要是稍早一些听到这句话,孟海心会觉得感激不尽;但现在蝶飞了、她也丢脸了,她只希望他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不用……」她尴尬摇头。
这人到底是谁?这儿明明是她家,他却表现得比她这个主人还从容,而且就算是访客,也不该如此旁若无人直接进到庭院里来啊……
访客?这个顿在脑中的字眼让她思绪整个停摆。
她怎么没想到?那轩昂出众的气势,那优雅沈徐的姿态,还有此时此刻正莅临家中的贵客——除了樊仲遇还会有谁?!
他看到了多少?不会连她乱挥树枝的蠢样也看进去了吧?忆起她刚刚所做的一切,孟海心好想掩面奔离。
但残存的理智不允许她做出这种更丢脸的行径,她只能漠视那几将她灭顶的羞窘,强逼自己留在原地。
「有只蝴蝶……被、被困住了……我在救它……我、我不是……在玩。」越想好好解释,她的舌头越是不听使唤,等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她已完全抬不起头来。
这是老天在惩罚她想去偷看他的行为太不合宜吗?她不但没能表现得端庄娴淑,还处处出糗,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女子。
他应该会想打退堂鼓了吧?她沮丧抿唇,脸上的红潮已然褪去。
她不是那么介意能不能嫁给他,而是她不希望在他眼中,她是一个这么不像自己的孟海心……
她的情绪转变樊仲遇全看在眼里,也明白她已猜出他的身分,但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却仍沈冷得像在看毫无关系的事物。
连这种小场面都应付不了,嫁进樊家更有得她受。也罢,他看中的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踏脚石的功用就该稳稳当当、不会扯人后腿,这种温驯心软的个性对他们只有益无害。
樊仲遇望向那只随着破网而迎风飘摇的蜘蛛,眸色转深。
少了天生的优异,谁会去在乎他们的死活?他们只能凭着一己之力找出生路,看在道貌岸然的人眼中却成了残忍,成了弱肉强食,没有人同情他们也有活下去的权利,没有人。
「蝴蝶是命,蜘蛛不也是一条命?它费力吐丝只求生存,妳救了蝶,又有谁救它?」
他话里的讽刺意味应该不难听出吧?说不定她还正为了自己的悲天悯人而颇为自豪呢!樊仲遇暗暗嗤笑着。不管她的个性是强悍到会反驳辩解,抑或是软弱到只敢暗恼在心,对他的印象决计好不了。
该让她有点心理准备的,这样在发现她之后所要应付的人是比蜘蛛更令人嫌惧的狠毒恶魔时,才不会太难以接受。
唇角似笑非笑地扬起弧度,对于自己做出可能会破坏姻缘的举止,樊仲遇一点也不想做任何的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