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芹随东宫属官队伍被分配到离太子殿下最近的居所,左边邻居是长年,右边邻居是颜老……
那些传说中身高腿长英气勃勃、个个都是帅哥猛男的太子十卫一个都没瞧见。
她扒在自己小院门前探头探脑。
倒不是为了看小鲜肉,而是好奇甘泉宫这么安全的吗?连一点守卫都不用放?
嗯嗯,果然通通都去保护太子殿下才是最要紧的。
香芹浑然不知自己前院后院的大树上、假山内,有一整班太子隐卫专门用来受命蹲守……不,是保护她。
「袁大人?」小院里服侍的两名宫女小心翼翼地问,「您、您这是在等人吗?」
她心一抖,猛然回头一脸正经,「等人?不不不,本官没有在等谁啊,本官……看起来像是在等人吗?」
「像。」甘泉宫的宫女们平常在冷门单位待久了,格外老实没心机,闻言点点头道。
香芹一时语塞,脑中却没来由闪过了抹高大熟悉的端肃身影……又赶紧甩开。
不要闹了。
「咳,」她略显心虚地摆了摆手道:「本官这里也没什么旁的事要做,你们就先下去吧。」
两名宫女面面相觑露出了一丝担忧惊慌,「袁大人,是奴婢服侍的不好吗?」
「不是这个原因,只是本官清净惯了,平常多半在屋里翻阅典籍处理公务,不习惯有人贴身跟在身边。」她忙解释,「你们别误会。」
两名宫女看着眼前这位温文儒雅秀气体贴的东宫洗马,小脸渐渐地红了。
「喏。」两名年轻宫女羞答答地屈身福礼,而后踩着小碎步快乐地走了,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地对着她笑。
「……」香芹一头雾水。
此时此刻,大树上、假山内的一干隐卫们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不决——
太子殿下吩咐务必要严加提防任何接近袁洗马的男子……但眼下看来,好像只防男子也未必靠谱啊!
所以,这是要回报还是不回报?
但是下一刻,隐卫们就不用为此伤脑筋了——
因为执述太子来啦!
「香芹。」暌违多日不见的执述太子悄悄出现在小院门口,清冷俊美,金冠束发,一身黑色绣金边衮服,端的是巍峨神秘尊贵无双。
看着好像是刚刚从什么重大庆典或祭礼场合匆忙赶来,连常服都来不及换。
她仰望着他,脑子嗡地一声,心脏怦怦怦狂跳起来。
这一瞬彷佛能领会到言情小说描述的那种——他宛若天上神只般翩然降落而来直击人心魂——句子是长啥样了!
就是眼前「这样」。
她看呆了,完全反应不过来,直到额头出现了某个温暖微糙的触碰……
「怎么,身子不舒服吗?」他低头看着她,黝黑眸子里浮现一缕忧心,大掌试探地贴了贴她的额心。
她打了个机伶,霎时回神,硬生生后退了两步避开他的手,「殿下请自重。」
执述太子怔了怔,脸色微微一沉,「你对孤说什么?」
——身为天下储君的一缕霸气刹时隐隐威压而来!
香芹忍不住哆嗦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居然好狗胆地杠了太子殿下?
她是想找机会下庄,不是想领便当啊!
「臣的意思是,」她怂了,但还是吞吞吐吐地试图做垂死挣扎,「男……男授受不亲,殿下对待臣子们的一片爱护之心,若是叫外头的人看见了生出误会,这样会有损太子您的英名和清誉的。」
「香芹,孤已然对你处处让步,你还待如何?」
她心一跳,「殿下……」
「你是何身分,自己心知肚明,为何依然在孤面前做出此番情状?」他目光锐利。
若仔细分辨,便能从执述太子的咄咄逼人中察觉到一丝涩然和委屈,可香芹被他突然凌厉强硬的态度吓得心慌意乱,哪里还能有多余的观察和思考能力?
「臣……臣……」她结结巴巴。
「孤的碰触,就叫你这么厌恶?」
她哑口无言,完全不知该怎么解释。
「还是,是孤硬上了你吗?」他气笑了。
她倒抽了口凉气,「殿、殿、殿下您您您——」
……这还是那个一贯端肃自持的大晋王朝执述太子殿下吗?
……这人该不会是假的殿下吧?被冒充了?中邪了?还是也被穿了?
见香芹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滚圆澄澈明媚的大眼睛里盛满——
震惊!原来你竟是这样的太子殿下?
「你这个没心的……」他咬牙切齿,心中酸涩憋屈愤愤难明,硬生生把后半截那句「吃了就跑,翻脸不认帐」恨恨嚼碎咽下肚,而后悻悻然甩袖而去。
香芹傻在原地。
什么啦?殿下您话可不可以说清楚再走呀喂?
执述太子大步煞气腾腾,步履飞快,因为他怕他再走慢一瞬,就会忍不住转过身去把后头那个小女人给当场掐死!
……真是会被她活生生给气薨了!
清凉山果然很凉……
暑气是消了,但是执述太子火气都上来了。
执述太子生气的时候几乎不会搞迁怒,但脸色很黑,四周空气冷得能结冰,贴身服侍的长年都想偷偷在春衣里裹一件内夹衣。
唉,这天下唯一能够引发殿下心情震荡的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偏偏当长年硬着头皮旁敲侧击地问:「要不要召袁洗马过来聊聊诗书典籍人生哲学?」,太子殿下振笔疾书批示奏摺的动作连顿也不顿,只简短地给了一个字。
「滚!」
吓得长年抱头鼠窜。
然后转头就跑去跟香芹「哭诉」……
「袁洗马,您有空去同太子殿下说说话吧!」
小院后面就有条桃花沿溪绽放得粉红缤纷的热门打卡(?)地点,不敢随意胡乱出入甘泉宫去逛清凉山的香芹,一下午就在潺潺溪水边玩水抓溪虾。
她准备集满一篓子后就拎回去做醉虾吃,但是捉虾大业却在半途被忽然窜出来的长年总管打断了。
「陪太子殿下说说话?」她一呆,随即猛摇头,「不不不不不。」
长年俊秀的脸上充满哀怨,「袁大人您这样可就不厚道了,殿下打从晌午来过您这儿后,回去就心绪不佳,您说您是不是应该负一点儿责任?」
香芹倒腾虾篓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小脸沮丧,「殿下还骂我没心呢,我也没有比你好到哪里去好吗?要是我知道殿下为什么不高兴——」
不对,她知道太子是因为她不给摸才生气的,但她也不能因为怕他生气就给摸啊,这样下去不是更加没完没了扯不清了吗?
如果她是男的,也许就真的从了太子殿下,但……
「袁大人您可长点心吧!」长年痛心疾首。
「我又怎么了?」她眨巴眼睛。
「您就嘴巴甜一点,对殿下说说好话,殿下心情便好了。」长年热心地传授教战手册。
「我平常那么谄媚,殿下想发飙的时候也没放过我。」她觉得长年总管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稍早前执述太子那副恨不能随手拧断她脖子的凶狠劲儿,她如今想起还心下害怕得厉害,要不是平常神经大条训练有素,现在早躲在角落嘤嘤嘤了好吗?
还能苦中作乐地出来捕溪虾?
而看着袁洗马一脸坦荡荡,长年却是满满苦恼地揉着眉心。
带不动,真真是带不动……
袁洗马你到底是不是个姑娘家?你女性的柔媚到哪儿去了?能有空学学陛下后宫那些小妖精好吗?
「袁大人您太令奴才失望了。」长年恨铁不成钢。
「我觉得……」香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诚恳道,「长年总管你与其有时间在这边跟我扯皮,不如早点催促太子殿下正式娶个太子妃吧,别让太子殿下再误入歧……呃,再阴阳不协调下去了,不然憋久了,早晚变……那个态,你知道的。」
「……」长年欲哭无泪。
完全不想知道。
他一个三岁就被迫终结小鸡鸡的少年,为何要来扛这样的伤害啊啊啊!
但话说回来,此时此刻他终于能领略到殿下为何会骂袁大人没心了,就连他都很想大逆不道地跟着骂一句——
袁大人,您太渣了。
当初太子殿下的童子之身是被谁破的?
太子殿下又是为了谁,强硬抵挡住前朝后宫逼婚压力?又又是因为谁的失忆,导致如今的进退维谷局面?
若不是太医再三吩咐,务必不能强行刺激失忆患者,免得造成不可预测的重大伤害,太子殿下用得着时时拐弯抹脚、处处旁敲侧击,这般轻不得重不得吗?
为了护她周全,将她理所当然地留在身边,更不欲打草惊蛇,让她成为前朝后宫虎视眈眈的对象,殿下甚至不惜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暗中张罗伪造了她女扮男装的东宫洗马身分……
太子殿下贵为天皇贵胄一国储君,却为一个小女子费尽心思关怀备至到这种地步,可换来的却是袁洗马的满眼陌生闪闪躲躲。
总之,殿下太可怜了呜呜呜。
「袁大人,你太辜负殿下了。」长年越想越愤慨,「难道太子殿下的一片心,你都感觉不出吗?」
香芹真是有苦难言。
「长年总管你不懂……」她叹气。
「袁大人不用再解释了。」长年气鼓鼓。
香芹从他几欲气哭、满满指控的红红眼睛中看出,好像自己当真曾经对他们主仆二人,做下了什么始乱终弃又罄竹难书的恶行。
……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呀!
她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不,也许跟太子殿下产生过种种纠葛的,本来就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
香芹倏地睁大了双眼……
那就说得通了!
难怪太子殿下对她格外包容,虽然有时天威莫测了点,严厉难搞了点,但大多时候都是默默在关照着她,还给她很多好吃的,还偶尔情不自禁对她流露出一两句温柔的话,举止也在不经意间亲昵一两分……
原来,他是「好」错人了。
她呆呆地,手中的虾篓落进溪水里漂走了也浑然不知。
清凉山甘泉宫夏令营一点都没有想像中的好玩。
一连两日,太子那头无声无息,连长年也气到不跟她这个朽木理论。
而因为「发现了真相」的香芹,也从此闭门拒绝随行官员同僚们串门子、赏玩风景、吟诗作对、曲水流觞的邀约,天天都呈现史莱姆状态瘫在屋里装死。
……大有一种「毁灭吧,赶紧的,我想被这个世界遗忘」的颓废风。
第三天早上,她吃完了宫女们送来的槐叶冷淘(槐叶汁凉面)后,虽然觉得清新爽口的滋味充盈唇齿之间,令人有暑气大消之感,可肚子沉甸甸地饱了,心口依然是空荡荡地发凉。
「唉。」她再度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两眼无神。
总觉得,浑身哪里都不对劲,郁郁闷闷的提不起精神来……
香芹望着窗外明媚如画的景色又发起了呆。
「——不对,我叹气个屁啊?」
之前不是还想着要跟执述太子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吗?
现在知道了太子的情谊本来就是给原身的,而不是给自己,那不是正正好吗?
所以别再耍废了,她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变成连自己都鄙视的那种提不起又放不下的矫情女!
现在的状况,不就是类似发生了——小美人鱼救下的王子误会了我是小美人鱼本鱼,所以对我千般好万般好但万万没想到其实我不是小美人鱼而是邻国公主——的荒谬感吗?
换言之,就是她的顶头上司大老板执述太子,他这三个月终究是错付了……
而她这个后来者手捧着这堆不属于自己的丰厚受益,既亏心又烫手,自然也难免……会有些失落。
她这几天这么消极丧气,完全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吧。
「振作!」香芹深吸口气,猛地直起身握拳,「袁香芹,加油!老板可以换,工作没了再找,有骨气点,别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业绩!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行的!」
她努力甩去心头那一团乱絮,认真分析起眼下情势,也研究起在职转业的可能性和未来方向。
既然知道了真相,那么她要想继续在公家机关抱着铁饭碗躺平(大误)到退休已经是不可能了。
也因为她的「不愿配合」已然激起太子殿下的严重不满,想必将来她在东宫内的工作环境也会更加严峻紧张,说不定会陷入步步维艰的局面。
况且她只要无法在东宫安稳立足,不得殿下的信重和庇护,那么其他朝臣的势力就会开始蠢蠢而动……
有心人士若不是拿她当东宫弃子穷追猛打,就是想拢络收买她获得东宫内部机密,再不然就是要借由陷害她进而剑指东宫。
总之,她等于把自己变成了个明幌幌的靶子。
香芹再没有政治头脑,好歹也读过历史,看过上千本古代朝堂宫斗类小说。
古时候的党争远比现代社会还残酷厉害,动不动就是抄家灭族,男丁或斩首或流配千里,女眷则是发卖为官奴或沦落教坊……
香芹一点都不想挑战成为酒店一枝花的艰难任务。
光是女扮男装和冒充官员这两点就够她来回砍头的了,她确实得在其他人发现前赶紧退场跑路。
她突然惊觉,也许这次的清凉山避暑之行,恰恰好就是上天给她送来的大好契机!
——也许死遁什么的,可以考虑来一个?
于是在闭门两三天后,香芹终于主动推开小院的门出去侦测地形了。
她还心机很重的假意准备了一背袋作画的笔墨纸张工具,一身文官常服袍子,用一支普通的玉簪冠发,描粗了眉毛,大摇大摆地穿过甘泉宫西翼,终于看见东宫十卫之一,负责掌管东宫内外昼夜巡警之法的直荡军。
其余的射乘军和旅贲军都各有差使,大部分都去拱卫太子了,直荡军这次和陛下的腾龙军联合护卫甘泉宫里外宫禁安全。
身为东宫属官,她自然也有随身的一面出入小牌子,所以只要不是涉及机密之地,她还是能到处走走逛逛的。
她努力不心虚地跟直荡军打了声招呼,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
香芹一路上还和几名脸熟的文官碰了面,也随主流地跟着文青风了一下,咏咏荷、感叹感叹山光水色什么的……这才告辞往清凉山小径上走。
她得找几个古偶剧里那种看着高耸危险,但实际上下面别有洞天的「落崖地点」,这样才好安排不小心失足失踪的桥段。
……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在现代就该先去上上攀岩课,提前培养一下技能才对。
她沿路走沿路张望,只见四周碧绿嫣红山林花木美景尽入眼底,空气清新沁凉得像置身最舒适宜人的冷气房。
且比冷气房更棒的是山风清冽扑面而来,浓浓芬多精和沁甜浓密花香无处不在……
香芹忍不住深深吸气吐气,只觉这几日来的郁闷也教此番天地间的美好净化了大半。
果然爬山很疗癒啊!
在钻过一小片茂密的翠竹区时,她忽然瞥见了下方有座典雅竹造凉亭,有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衣袂掠过……
咦?
她怔住,险些低唤出声,「殿下?」
衣影错身间,她这才发现高大挺拔的执述太子跟前原来有个娇小雍容美丽的女子,只不过他们有着最萌身高差,所以小巧的美人身形刚刚才完全被太子殿下挡住了。
她默默地看着他俩,从这个高度和距离看过去,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执述太子刀凿斧刻般的英俊严肃脸庞,神情很温和。
他很高,那娇小美人差不多只到他的胸膛,所以他们对话时,他是配合地微微倾身弯腰,听得很专注。
那娇小美人仰望着他,妩媚水灵的眼睛里彷佛盛满星光。
「……太子哥哥,对不起。」娇小美人的嗓音也很好听,温温软软透着点儿甜,却又自带一股清雅风华的气质。
「不是你的错。」他摇了摇头。
娇小美人神情很真诚,感伤道:「自然是我的错,若不是当年我抽中了那支本不该抽中的凰签,侯府的人也不会因此生了贪念。」
执述太子蹙眉。
「我本就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早在我阿爹过世那时……就知道了,可我终究是西门家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想受其牵连又谈何容易?」
香芹心一紧,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这位就是前镇北侯世子的嫡亲千金,西门家真正的大小姐——西门紫华。
紫华是月季玫瑰的别名,听说西门家的贵女都是以花为名,比如大小姐名为紫华,二小姐唤雅兰,庶小姐叫粟玉,也就是水仙花。
人家是一朵名花,而她是一根芹菜……
故事中的NPC果然没有尊严,唉!
香芹莫名有些小心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