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严炽书牵着平曦来到皇宫最僻静的北角,少有人流连的佛寺周遭除了浅淡的木鱼声外,寂静得仿若世外。
红着眼的平曦站在严炽书身后,安静地听着他巨细靡遗地对女尼交代,心底酸得像被拧着般难受,对未来感到害怕无助的她,紧紧握住那双从小就将她牵得牢实的大掌。
即将的分离让平曦很想哭,甚至想缠抱住向来疼宠她的皇兄,耍赖地哭求他不要丢下她,可是她不能也不愿。
虽然她不懂为何父皇只因几句谗言便拔了皇兄的太子之位,也难以理解皇兄仅是默默接受也不为自己辩驳的心态,可她记得皇兄跟她说过:「很多事你不必懂,只要记着,皇兄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夺回原该属于我们的,是为「还母妃一个迟来的公道。」
即便再怕再不舍,她也不能因为懦弱便要求他留下来陪着她,更不愿自己变成阻碍他成就大业的绊脚石。
安顿好一切的严炽书,回过头看见平曦红着眼圈,忍不住将她揽进怀里,「想哭就哭出来,别忍着。」
偎在严炽书坚实的怀抱,那值得依靠的安心感让平曦差点忍不住泪,咬着唇摇了摇头,紧紧地圈抱着他的腰,「曦儿不哭,皇兄要曦儿待在佛寺,曦儿就听话的待在这。」
她的温婉顺从让严炽书心头泛酸,从小被他宠大的她没染上骄气已够难得,还懂事乖巧得让人心疼。「父皇那边我已上奏告知,你只要记得出席重要的宫宴外,他不会在意你住哪的。你安心在这住下,真遇上麻烦的话,记得去找玄殷,他会照应你的。」
「可是……」平曦才开口,唇心便被他伸指抵住。
看着平曦眼底的疑虑,严炽书轻拍着她的背说道:「玄殷也许亲近庞邑,可他再怎么样也不会伤害你的。记得吗?当年在你迷失在热闹的市集里时,是他找到你,还为此受伤。」
她当然记得,只是亲眼撞见的一切,让她很难不将皇兄被贬的主因冠在玄殷头上。但既然皇兄说了,那她听话就是了,只要安分过日,应该也不会碰上什么麻烦需要去找玄殷吧。
沉默地从严炽书怀里退开,平曦抬起头,将眼前亦父亦兄的男人容颜望进眼里、牢牢地刻在心底。明知手一松,自己便会像断线的风筝般无依无靠,她仍是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皇兄,你会回来接我的,对吗?」
「皇兄一定会回来,以长公主之名将你领出这佛寺。」坚定的许下承诺,严炽书转过了身,抬头挺胸地朝未来迈进。
严炽书离宫后,平曦与从小便服侍她的宫女青芙,在佛寺里过着无争无求的日子,安静的几乎让人忘了宫中还有平曦公主这号人物。
但终归是皇宫内建的佛寺,平曦再怎么低调,也免不了遇上偶尔来佛寺参礼的宫眷们,言语间的奚落虽然让她难受,但她忍了下来,笑笑地不当回事,唯独当矛头指向严炽书时……
「哟,这不是平曦公主吗?怎么好好的夕颜殿不住,流落到这冷僻的佛寺来啦。」挽着玄殷的俪月公主,在见到蹲着身在添炭的平曦时,刻意拔尖了娇嗓。「那天听十六妹说时,我还不信呢,想不到你还真是住到这来了,当真是一朝失势天地短呀。」
玄殷脸上虽是挂着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眸心却在看向平曦时闪着丝愠怒,那个应该守在她身边的青芙是死哪去了,竟然让她自个儿添炭煤。
见平曦不为所动地对着炭盆忙,俪月公主又故意说道:「我说那个被废的太子也真是个没用的,自个儿到居南关去当好命的闲王,也没把你这亲妹带去,留你一个人在逭受苦呀。」
「不许你这么说我皇兄!」手上动作一顿,平曦美眸冷冷地瞪向俪月公主。「哟,生气啦。我有说错吗?谁不知道严炽书就是个没用的废柴,要不怎么会被从太子打落成居南关凌王,这辈子都甭想翻身了。」
左一句没用,右一句废柴,刺耳得让平曦抑不住气,伸手推了俪月公主一把,「我皇兄才不是废柴!你给我道歉。」
被突地推了一记,俪月公主气得想伸手甩人巴掌,可始终沉默的玄殷却突然将她扯入怀里,「俪月公主何必跟个落魄公主较真呢?您不是说想在佛前求个平安,咱们走吧。」
虽然早就耳闻玄殷因受庞邑提携被拔擢为廷尉,可平曦仍是因为他对那些针对严炽书的抨击视若无睹而感到忿忿不平。
「哼!不识好歹。」被玄殷推着走的俪月公主不屑地哼嗤了声,挪动的莲步悄然一拐,故意踢翻了炭盆。
「啊!好痛……」烧得火红的新炭全倾落在平曦脚上,烫得她站不住脚地跌坐在地,疼得落泪。
那声痛呼没招来关注,更没让任何人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玄殷远去的身影,孤独无助的感觉让平曦再抑不住悲伤,抚着被烫得红肿的脚哭出了声。
无助孩童般的泣声传入耳里,让玄殷踏离的脚步像拖着千斤般沉重,一步步离开的他,浅浅笑弧仍挂在嘴边,却僵硬地毫无笑意,负在身后的拳心压抑般握得死紧,却抑不住泛在眸心的愤恨。
白日被烫着的伤,在夜里更显疼痛,躺在床上的平曦连想翻来覆去都办不到,慧黠灵动的大眼在望向简朴的摆设时,瞬间黯淡失色。
皇兄,远方的你过得好吗?曦儿好想你……
几卷书册让她想起儿时吵他看书时他脸上宠溺的笑,桌上那碗苦汤药让她忆起他哄她吃药时的呵护,触目所及的一切全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往,独自在冷夜痛着的她,忍得住伤口的疼,却怎么也抵不住孤寂的侵袭。
夜静静流逝,在宫人传出「天地人合,至福恒昌」的报更声时,好不容易才合眸睡下的平曦便因伤处突地一阵冰冷而惊醒,眼一睁便看到玄殷坐在榻畔,一抬着她的裸足,在起了水泡的伤处上倒着不知名的液体。
「你在做什么!放开我!」突来的惊扰让平曦低嚷出声,拼命地扭动身体,努力想抽回被箝制的脚。
「嘘,夜深了,小点声。」没因她的挣扎而松手的玄殷,俊秀的五官因笑意
而显得意态风流,调侃地说着。
玄殷那张优雅斯文的俊颜总是让见着的人心儿突跳、魂魄都给勾了去,可平曦却只想一掌打掉他的笑容,「你这个登徒子,再不放开,我、我要叫了!」
你叫呀,就算你喊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的。默默在心底很认真地回答的玄殷,笑笑地看了平曦一眼,又朝她伤处倒了些药,腾出了另一手取来伤布。
那副料她不敢的无所谓表情,让平曦一阵气恼,当下不管不顾地张大了嘴,「啊、唔……」
温润湿软的唇瓣蓦地袭来,平曦的尖嚷瞬间被吞没,吓得让她瞠圆了双眸,像个木头娃娃般僵住了身。
成功地堵住那招人注意的尖叫,偷着香的玄殷在松唇之际,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那沾上她甜香的双唇,朝她微张的嘴轻呼了口气,「嘘……」
暧昧的吐息窜入鼻间,让平曦敏感地抖嗦了下,也让她从怔然中回过神来,再次张嘴欲叫——
毫无意外地,玄殷再次迅速地以吻封缄,这一次他不只是让她喊不出声,更放肆地缠吮着红唇,探舌勾挑地诱她张唇,攻城略地的占有她甜蜜的芳腔。
强势的热息与舌尖,彻底侵略平曦的理智,难以言喻的酥麻战栗更让她忘了该要抵抗,甚至情不自禁地软了身任他予取予求。
须臾,玄殷才餍足地松开了唇,眷恋地以指揉抚她被蹂躏到微肿的艳红唇瓣,「要不是够懂你,我真会以为你是为了想我吻你才叫的。」
轻佻的语气,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促狭让平曦好不气恼,偏偏急促的心跳又彰显着被撩动的生涩情感,只好羞臊的涨红了脸,不想再吃闷亏的紧抿着唇,不甘心的瞪着玄殷。
忽视那双美眸的嗔视,玄殷坐直了身,轻柔地在她的足踝缠起伤布,「向来聪明的你,怎么扯上严炽书便沉不住气呢?」
「因为我不像你这么没良心,亏我皇兄推心置腹的待你,结果当他被抵毁时,你却事不关己,简直缺心少肺到了极致。」闷声轻哼,平曦顶回去的话里满是不屑与愤恼。
闻言,玄殷无奈地笑了笑,心想这两兄妹还真是一个样,只要扯上了对方便沉不住气。身为留在宫中的暗棋,这些话他听的还会少吗?「嘴长别人脸上,他人要怎么说甘卿何事,让自己吃亏受伤多不值呀!」
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平曦忿忿地扭过头,「只有你这种没心肝的人才会无动于衷!」
玄殷脸上笑容因她气恼的可爱模样而加深,「呵,偏偏现在给你裹伤上药的是我这没心肝的人呀!」裹好了伤布,他从袖底捞出了个药瓶,伸手要拉她环在胸前的手。
「我才不稀罕,你又想干什么!」别扭地挣扎着,平曦不依的手腕仍是被玄殷轻易擒获。
在她掌心倒了颗黑色药丸,玄殷不怀好意地笑道:「要自己吃,还是想我喂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平曦的手在得到自由后便朝玄殷那可恶的笑容挥去,「我才不要吃,谁知道这药丸会不会给你下了毒。」
像是早料到她的动作,玄殷反应极快地躲掉那羞愤的巴掌,「看来你是真想我喂了,倘若有毒的话,咱们就一起到地府做对同命鸳鸯吧。」接着便倒了颗药丸含在嘴里,朝平曦倾前了身。
「谁要和你一起呀!我自己吃就是了,你走开啦!」有了方才的经验,平曦就算再笨也知道他想用什么方法喂,极不情愿地边说边推开他越发靠近的胸膛。
「这才乖嘛。我给你倒水。」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玄殷起身走到桌前。
那溺爱般的拍抚让平曦不由得又想起了严炽书,原有生气的面容因心酸而暗淡了几分。
端着茶走回来的玄殷,看到她那泫然欲泣的表情,心头也给揪紧了,却是漾出了痞笑说道:「我不过才转了个身,你就想我想得要掉泪啦。」
原本酸楚的心绪在听到他的话后瞬间消失殆尽,平曦眼眸仍泛着水气,在接过茶时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将两个药瓶子搁在小几上,玄殷交代地说道:「这药一日服三次,另一瓶是抹在伤口上的,伤会好得快也不会留下疤。」
见平曦一脸不以为然地不作声,玄殷在起身前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乖乖的,过几天我带炒糖栗来给你。」
「你快滚啦。」虽然眼神在听到炒糖栗时瞬间发亮,可那把她当小孩哄的语气还是让平曦一阵恼臊,心中那丝莫名生起的情愫更是让她感到迷惘。
「公主,您知道吗?那个害您受伤的俪月公主呀,因为与宫人行淫苟合惹得皇上大怒,将她送给西夷那性好渔色的蛮王了。」随着平曦住在佛寺的青芙,边忙着折衣边说着刚听来的消息。
「嗯。」浅浅地应了声,平曦淡然的神情没兴起半点波澜,专注地在绣绷上绣着展翅的雄鹰。
「最惨的就是那差点要被封为驸马的玄殷了,听说他因为这打击萎靡不振终日消沉,连皇上都给心疼了呢。」
持针的话而停顿,平嫌不由得看向桌上那用油纸包着的炒糖栗。
从那天夜里来给她上药后她就没再见过玄殷,可他允诺的炒糖栗却是连着几日出现在她房里。的确如皇兄所言,玄殷真没任何伤害她的举止,甚至还为了她的伤而费心,是不是她真能相信他呢?
不可否认的,糖栗子甜腻的热香总让她的心底泛起一丝甜,几乎能感受到皇兄曾说的「他喜欢你」的那缕心意。
倘若他真对她有意,又怎会因为俪月公主的叛情而消沉度日呢?
平曦在心底暗嗤自己那可笑的以为,一个没留神便剌着手指,沁出的血珠瞬间染红了绣布上的鹰眼,让她心慌意乱地低叫,「青芙,快、快去取湿布,我给皇兄绣的鹰要给血沾坏了呀。」
青芙很快地取来沾了水的湿布,主仆俩忙着抢救绣绷上那栩栩如生的雄鹰,谁也没心思留意到窗外那道凝视目光。
隐身在树后的玄殷,脸上不见惯有的轻浮不在乎,反倒是罕见的专注认真,蕴着浓浓深情的眸心坚定地望向房内。
静静刺绣的她,恬静的神情美得让人屏息,手忙脚乱的她,生动的表情又是俏生生的可爱?,就连她下意识将伤指含进嘴里的动作,都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心生燥热。
平曦呀平曦,你这妮子是对我下了什么咒呢?自嘲地扬起轻笑,玄殷心下一阵怅然,浅浅地逸了声低叹。
纵然平曦从不与他亲近,可因为严炽书的关系,玄殷也算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就算她总是被他惹得皱眉鼓颊,他仍是因那越大越渐倾城的艳容而加深了恋慕,当然让他失了心的绝不仅是那祸水般的美貌,她蕙质兰心的温婉个性、纯真甜美的笑容也全都深深地吸引着他。
多想能与她琴瑟和鸣、并蒂芙蓉地笑享人世百态,奈何朝纲不振的乱世当前,玄殷也只能将美梦压抑在心,认分地待在他的位置上,默默地守护着她,静静地等待美梦成真的那天到来。
冬去春来,园子里新栽下的花苗冒出了绿芽,平曦一早便将养在房里那盆牡丹抱到院子里,找着了好位置搁好花盆,自己也顺势坐在石头上,与牡丹一同享受暖阳晒在身上的舒适。
佛寺的园子里栽的花原就不多,除了几棵茂盛的大树外,放眼望去几乎全是冒着小绿芽的泥土地,平曦不由得想起了以前住的夕颜殿。知道她喜欢花,严炽书让人在夕颜殿的圜子里栽满了各式花种,让她不论春夏秋冬都能赏到不同的花。——少了她的夕颜殿,那些花儿可还有如期盛开?
仰高头深吸了口气,将无用的愁绪敛藏于心,平曦正想着能否让青芙去弄些花种来给这园子添些生气时,不远处的泥地上一阵小小起伏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株树的周围并无绿芽,风也没有大到会吹动黄土的地步,那会是有什么东西在那吗?静静地凝视了好一会儿,当平曦正想认定是自己眼花时,那黄褐色的泥地又动了起来,甚至在她的目光下缓慢地往一旁的草丛移动。
被勾起好奇心的平曦跃下石头,小心翼翼地踮着足尖悄悄靠近。大抵是察觉了动静,那团移动的物事突然在草丛前停了下来。
是守宫吗?平曦由颜色猜测着眼前的生物,随即又因为体型以及它身上像疙瘩般的颗粒和凸起的嵴棱,而推翻了想法。
当她想一探究竟地朝它伸出手时,它身上的颜色却突然起了变化,原本的黄褐色渐渐被绿色取代,没一会儿工夫便通体深绿,动都不动一下地像与草丛融为一体,让人极难发现它的存在。
好厉害!平曦惊异地在心中赞叹,像怕碰伤了它似的用指腹在那凹凸不平的皮肤上轻轻摸着。
会变色的大蜥蜴在被碰到时动了下,往前爬了几步,平曦也因此看到它卷起来的尾巴上有道伤口,正淌着赭红色的血。
「公主呀,原来您躲在这里!害我到处找不到您。」
平曝正想将它伤口瞧个仔细时,青芙的喳呼声突地传来,当下她便想也没想地将它抱起来往怀里藏,还刻意伸手扶额,让宽大的水袖遮住前胸那怪异的鼓起。
绝对不能被青芙发现,要不她又要像个老婆子般对她叨念个没完没了。
站起身转头的平曦露出了对熟识人才有的甜笑,有些无辜地开口:「我就是陪牡丹晒晒太阳嘛,你在瞎急什么呢?」
「什么瞎急!今天是皇上寿宴,宫里的皇子公主全都要与宴呀。」平曦的笑颜让青芙无奈地翻了记小白眼,忙乎乎地上前拉起平曦的手。
果然这招对青芙没用,伺候多年的她早摸清她的笑容是卖乖或装傻了,任由青芙拉着往房里走,平曦皱着脸开口,「不能不去吗?」
「不能!」语气强硬的青芙脚步没停,嘴也还在喳呼念着:「您不想当个公主,我还想要我的头呢。咱们都闷在这佛寺多久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参加热闹的宫宴,青芙当然要大展身手,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将那些势利的公主都给比下去。」
「可是皇兄说要低调行事呀。」想到青芙可能会在她发间簪满金步摇,平曦顿时觉得头重了起来,忍不住哀哀说着。
「太子说低调,可没说让您顶着素净的容貌出席寿宴。」一句话便将平曦的上诉驳回,拖着平曦回到房里的青芙将她押坐椅上,「我的好公主,您且乖乖坐着,我去端热水来给您洗沐。」
「唉……」无力地哀叹了声,平曦趁青芙离去时,将藏在怀里的大蜥蜴捞出来,找出了玄殷给的那瓶药倒在它的伤口上,再伸手朝桌上一摸,然后将它连同果子一并塞进被窝里。「我不知道该喂你吃什么,这苹果你先将就吧。」
「我是吃肉的!」莫名其妙被抱回来的避役,溜溜的圆眼只来得及朝平曦转了一圈,便被扑天盖地的黑暗淹没,只余浓浓的果香弥漫。
「这姑娘还真善良,连我这丑模丑样的都敢救。」感觉尾巴上的伤因抹了药而不再疼痛,避役张嘴咬了口红果子,算是响应她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