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东翼为主、西翼为辅……”话说到一半,沐四海停下声音,师徒俩对望一眼,沐四海飞快将兵书往上一抛,兵书准确无误地直奔横梁上。
殷宸翻身下榻,打开门。
门外,大雪纷飞的天,穿着单薄的沈青满头满身都是雪,几乎要被雪给覆盖了,殷宸浓眉紧蹙,一个心急,将她拉进屋里,飞快把她身上的雪拍去。
她在哭,眼泪掉个不停。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殷宸连声问。
她哽咽得无法回答,急得沐四海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可从来没哄过小丫头。“多大点事儿啊,哭成这样?”
师父越说她越哭,殷宸心疼了,胸口一阵一阵的闷痛。
“你受伤了?”殷宸问。
她摇头。
“外婆出事?”殷宸又问。
她摇头。
“家里出事?”殷宸再问。
她还是摇头。
“是心情出事了?委屈了、难受了?”
这回,她终于点头。
殷宸吐气,缓和心中不安,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里。
沈青还在哭,眼泪鼻涕全留在他身上,殷宸不介意,沐四海却受不住了,哭声让他脑仁儿发疼,他往炭盆里加几块炭,对殷宸说:“哄娃儿我不行,交给你啦。”
说完,大氅一披,拉开门,迎着雪花走出去,临行前看一眼屋里的孩子,轻轻笑开,也只有阿宸能容忍青丫头。
殷宸找了件自己的衣衫帮她换下,连连喂她喝下两杯热茶后,把她抱回膝上。他没说话,光是抱着她,像哄娃儿似的,轻拍她的背,任由她的泪水继续渗透自己衣襟。
“有什么委屈?”他问完又道:“如果想说就慢慢讲,不想说也没关系,总之,我都在这里。”
他的话不甜,却让她甜了心。
然后她哭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说着无人认同的话,说着所有人都要逼她低头的正理,说着说着委屈淡去。
这就是前世的她不快乐的原因?
前世她是穆颖辛的侧妃,他见过她三次,她不算美丽,但可怜兮兮的模样教人难忘,但更令他难忘的是她的不快乐。
她不曾笑过,她不是冰山美人,她努力想当个称职侧妃,但始终失败。
前世的她与他无关,朋友妻不可戏,他,当然不会与她有任何交集,但那是唯一的一次——
她两手捧着一个鸡蛋和一个鸭蛋,他们是意外遇上的,但她走到他面前,告诉他,“外婆说,寿星要吃一颗鸡蛋、一颗鸭蛋,才算过完寿辰。今天是我生辰,可是我吃不下了,你帮我好不好?”
他接下蛋,然后她对他笑了,那个笑,是他前世里难得的一抹温暖,像他掌心中的蛋。那个晚上,她死了。
“是我的错吗?”沈青问。
“不是。”
“是我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对不?”
“不对。”
“可是,所有人都指责我。”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懂你。”
一愣,沈青抬头。“那你能懂我吗?”
“能。”
她不知道一个“能”字会让她这样欢欣鼓舞,投入他胸口,抱紧他的腰,决定了!她要喜欢他,要待他好,不要像岳灵珊对令狐冲,要像喜欢郭靖的小黄蓉。
她的依恋让他嘴角上扬,他又说:“你外婆说的不全然正确。”
“哪个部分?”
“好夫婿并非要你父亲挑,你可以自己选。”
她已经够大逆不道的,他比他更甚,不过……她超喜欢。“我也这样认为。”
“那么……”他勾起她的下巴,认真问:“挑我,好吗?”
挑他吗?挑个和自己一样离经叛道,一样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男人?
眼泪还凝在眼角,她问:“你喜欢我吗?”
“喜欢。”
“为什么喜欢?”
“因为……”他认真想半天,却想不清为什么?因为那两颗蛋?并不是,因为她很可怜?也不是。
因为……朝夕相处,从心疼她、护着她到喜欢上她,像水到渠成、像理直气壮,好像喜欢她本来就是应该发生的事,不需要任何的原因或理由。
见他答不上来,她问:“那是从什么时候喜欢的?”
“砍梅树时。”更正确的说法是——从见第一面起,他便想着,牢牢抓住前世擦身而过的温暖。
“能不能等我确定,不管有任何阻挠艰辛,你都会一直喜欢我,我再挑你?”
这话问得好自私,但她知道感情会时过境迁,知道他伟大的家世背景或许会成为栅栏,阻隔爱情进行,知道现在是朝朝暮暮,自然会酝酿出喜欢,可一朝两地相隔,谁晓得感情是否会转淡。
知道她对男人没信心,他不生气反而笑了,冷峻的脸庞勾起张扬的快乐,这一点点的小进步,已教他心满意足。
他说:“好!”
从这天过后,他很努力地让她知晓,他对她的喜欢一直持续,他不会说好听的话,他的脸还是微冷微臭,但他让她真真实实地感受到,喜欢不变质。
会试将至,穆颖辛、殷宸打包好行李准备上京。
“青子,三年后你要参加会试就到我家住,我家修葺得富丽堂皇,保证你住进来乐不思蜀,我娘就喜欢你这种漂亮的小孩,肯定会待你比待亲生儿子好。”陆学睿热情邀约。想到娘,陆学睿心苦呐。
长公主娘发话,回去后得到兵部报到,弄个宫廷侍卫当当,再不能游手好闲下去。幸好穆七也得乖乖回朝堂当差,有人和自己一样苦命,他心里舒服些。
穆颖辛一笑,扇子往他头敲去。“三年后,她就不是小孩啦。”
陆学睿挠头一笑。“也对,到时候……青子啊,你可别越长越歪啊,瞧你,越大越像娘儿们,到时进京,被那好男风的纨裤给拐了去,哭都没地方哭。”
“狗嘴吐不出象牙!”沈青瞪他一眼。
殷宸揉揉她的头,确实啊,三年后小丫头就是大姑娘了,那时她还会想考状元吗?“师父那里,你多照应。”
“知道,一天一烧鸡咩,也不知他怎就吃不腻。”她皲皱鼻子。
他认真叮嘱。“想念书就念,不想念书就跟着师父,阿睿没说错,长相上你得多注意。”
“嗯。”
“回去后我会给你捎信,有任何事都打发人来找我。”
看着殷宸,沈青长叹,真没猜错,桃圜三结义的背景果然非常雄厚。
一个是皇帝最宠爱、最有可能继位的七儿子,另外两个得叫皇帝舅舅,他们都有个金枝玉叶长公主娘,差别在于,两个长公主,一个嫁给人人赞扬的大将军,一个嫁给混吃等死却家世不凡的纨裤。
照理说谁都会更羡慕嫁给有为青年的那位长公主。
也确实啊,长公主嫁进门,虽然老公不常在家,可返京一趟、下一颗蛋,福田福地、福人居呐。
她整整生下五个儿子,儿子一天比一天大,四个全送上战场,只留下老么在身边作伴,没想一场战事,老公和四个儿子全死了。
消息传回那天,恰恰是沈青离京之日。
原本不舍老么上战场的长公主发了狠,非要小儿子替父兄报仇,没想殷宸和母亲大闹一场,说要走科考仕途,绝不投笔从戎,闹着闹着,竟闹意气离家出走。
没想殷宸前脚离京,后脚穆颖辛和陆学睿也跟着离家出走。
这会儿陆学睿的长公主娘进宫哭了,她成亲多年,好不容易生了个宝贝疙瘩,从小到大吃香喝辣,啥事也没经历过,怎就胆子这么大,敢抛弃爹娘。
皇帝头痛不已,幸好不多久派出去的人就传回消息,幸好除了志向坚定的殷宸之外,另外两个小子时不时会回京……找补给。
看着殷宸,她笑问:“信写到镇国公府?”
“是。”
“不会被胡截?”
“胡扯什么?”
她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说:“我可是诱拐了你的狐狸精。”
他往她头上弹一栗爆。“想诱拐我,岂有那么容易?”
她乐呵呵笑开,问:“这次考试,有没有把握?”
“有。”
“那可不可以小小放水,把状元留给我考?”她鼓起腮帮子装可爱,真糟……她是习惯成自然了,老在他面前忘记自己是男孩。
“臭美,你真当状元是树上果子,一摘一大把,人人都有分?”陆学睿伸手往她额头上戳,可还没碰上呢,殷宸就一掌把他的手拍掉。厚,护成这样,真教人伤心!
“自然是不好考的,不过,我谁啊?”
“臭美臭美,赵夫子、梁夫子要跟我们一起回京,我倒要看看,你自个儿读三年,能读出什么毛来。”陆学睿轻嗤一声。
“我明白你的不理解,因为不是天生英才的人,就是差那么一截啊。”
陆学睿哇哇大叫,指着她对穆颖辛讨拍。“你看看他、你看看他,癞虾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当别人全是傻的啊,就他最聪明,臭美!”
没想到穆颖辛回答,“你确实比她傻啊。”
陆学睿蔫了,他们还是他的兄弟吗?
“真那么想考状元?”殷宸问。
“真这么想考状元。”沈青用力点头。
“知道了,回京后我找个好师父来教你。”
“谢啦。”她一高兴,扯起他的衣袖唱起歌。“世上只有师兄好,有师兄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师兄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哪里来的怪腔怪调的歌,不过殷宸喜欢,揽过她的肩,难得的轻松,“师兄给的福气,你尽避享着吧。”
“既然师兄这么说,我不客气啦。”
“你敢客气,我跟你恼。”
她笑盈盈地望着他,不容易啊,这是他说过最最最幽默的话。
但这首“师兄歌”听得穆颖辛心中发涩,看不得殷宸得意,他道:“你什么时候回京?我爹恐怕要给我寻亲事了。”
两句不搭轧的话硬凑在一起,外人一头雾水,但殷宸听得明白。
前世科举过后,皇帝确实为他定下两门亲事,正妃杜氏以及侧妃沈氏,杜氏比沈氏大一岁,两年后嫁入皇子府,三年后,沈青被抬进门。
这话近乎挑衅,殷宸锐目扫过,气氛顿时凝重。
没想沈青误会穆颖辛的意思,笑盈盈回答。“要请我喝喜酒?那你可得派大车队来接才行,我没那么随便的。”
穆颖辛一噎,咬牙道:“阿宸十六了,家里肯定也要帮他张罗婚事,身为师弟,你可以顺便进京帮他掌掌眼。”
这句话,沈青听明白了。哼!揣着明白装胡涂,明知道她是女的,还把“师弟”两个字咬得那么重。
可她哪是能任人欺负的?下巴一抬,她看向殷宸,意有所指道:“师兄,咱们可是约定好的,你要等我长大。”
殷宸很满意她接的话,满脸的温柔,揽住她笑道:“是啊,约定好了,我等你长大。”
笑意凝在穆颖辛嘴角,两人已经有了约定?所以他再努力都没用?
气氛二度凝重,幸而陆学睿及时插话。
“你们约定一起成亲吗,行啊行啊,也加我一个,到时我们一起挑媳妇、一起进洞房,肯定会传为佳话。”
噗!沈青捧腹大笑,殷宸也跟着笑不停,而穆颖辛心再苦,也得笑……笑声冲淡了离情依依。
送走殷宸,沈青走在书院里。
树还是一样的树,云还是一样的云,同学还是一样的同学,连软东西还是一样嫉妒自己,但她突然间觉得空荡荡起来,好像书院里少掉的不是三个人,而是三十人、三百人。
揉揉鼻子,那里酸了。
她没进教室,而是往师父的草庐走去,推开门,师父还是一样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闲书。
师父的闲书是真的很“咸”,有色话本、艳本样样有,她也想看的,但殷宸眼睛一瞪,就把她的欲望给瞪回去。
以后可以大大方方看了吧,反正师父不会骂人。
“来做什么?不回去上课?”
“今天请假。”她坐到师父身边,一双眼睛看得沐四海心头发毛。
他坐起来,警戒问:“你想做什么?”
“师父早就知道我是丫头了?”
“不然阿宸有龙阳之好吗?”他瞪她一眼,很明显好吗?
她叹气,突然往师父身上一扑,抱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肩膀上,他被她这举动吓得全身仅硬,她被那个西毒给下药了?“你不会是看上我这老头子吧?我可是丑话先说,谁都别想破我的童子身。”
师父的话让她咯咯轻笑起来,“师父,让我撒撒娇吧,师兄不在了……”她缺了撒娇对象。
他呵呵笑出声。“想阿宸啦?”
“嗯,想啦。”
他才刚走呢,她就掉了心,空落落的胸口,连举手抬足都觉得难受。
“要不,回京里去?”
“不要。”外婆身子越来越差,而那个京城有她不该却忍不住怨恨的爹。
“固执。”
“师父,固执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的头在他颈窝蹭了蹭。
“不懂审时度势,会是好事?”
“那师父有没有后悔过?”后悔为一个女子抛弃身分、云游四海,离开亲人、离开熟悉的一切?
是的,她终于知道沐四海的身世故事,是从陆学睿嘴巴里挖出来的。
厉害吧,有三个背景雄厚的同学已经很了不起,再加上背景雄厚的师父,她都快张扬得不认识自己啦。
沐四海勾起薄唇,淡淡笑开,回答,“后悔了,后悔年少无知,不知擅自珍惜,直到失去才晓得人生已然不同。丫头,别怨恨你爹抗不住世俗的要求与标准,不是他的错,生在世俗中,没有人敢不世俗。”
“我外公可以。”
“怎不想想,若你外公顺应世俗,现在你外婆不会孤苦无依,不会只能依靠外孙女陪伴送终。”
“可是外公罾婆的,全是美好的记忆,而我娘没有外婆的幸运。”
她终究是为亲娘抱不平啊!沐四海摸摸她的头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当年我不与蒋欣赌气,齐国那只老狐狸不会有可趁之机,也许现在我们子孙环绕膝下,会坐在园子里闲话家常,说说年轻时的美好……可来不及了,那些只有我们知道的傻话,我能找谁说去……”见她还是满脸倔傲不驯,手一指。“蹲马步去。”
“我没做错事,又罚我。”
“不是罚,是让你平心静气,好好想想,人生可以放下的事那么多,为什么要揪紧着仇恨不放?更何况恨上自己最爱的人,最傻。”
师父的话重重敲上心口,她松开手,走到草庐外蹲马步。
抬头望天,更想师兄了呢,他在,她可以无限制耍赖,他从不要求她认错更改,她要恨便恨、要爱便爱,他会为她找到充分理由,让她坏得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