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小三元之后,沈青在书院里的地位非同小可,霸凌事件早就离她遥远,更别说有殷宸的“殷勤教导”,同学们对她的态度只有好上加好。
陆学睿也一样,非但不计较沈青喊他乌龟哥哥,还对她一股热情无处说,时常在肢体行动上尽情表现对她的厚爱。
“青子,走!睿哥请你吃饭去。”他靠近,手就往她肩膀搭上。
殷宸隔得远,来不及抢救,只见陆学睿用上劲儿,往她背后猛拍。
“家里有饭。”
“也行,去你家吃饭。”
“我家穷,请不起人。”
刚说完,就见殷宸皱眉,穆颖辛斜眼,两人同时走近,殷宸把沈青拉到自己身边,穆颖辛用力拍上陆学睿的背,狠狠的一下,大概是他刚施力的三到五倍。
陆学睿莫名其妙地看两人,他怎么越来越觉得,他们和邵青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
陆学睿不死心,又凑到沈青身边。“要不,我去买些鸡鸭鱼肉,让你们家厨娘做。”
沈青横眼瞪他,“干么非要跟我吃饭?”面对陆学睿牌的牛皮糖,她越来越没办法。
“穆七生辰,给他贺贺呗。”
沈青讶异,她什么时候成了桃园三结义的一份子,连贺生辰这种事都有她的分?
殷宸对她说:“真没时间吗?一个时辰也行。”
如果是旁人说说就罢,但殷宸要求……她扬起笑眉,“好吧,我回家跟外婆说一声。”
陆学睿见她妥协,果然殷宸更有魅力,忙道:“不必,我让小厮跑一趟就行,我们去百燕楼?”
果然,千娇百媚围绕身边是他的最爱。
殷宸正想反对时,就见一个小泵娘脸上含羞带怯迎面走来,又是穆颖辛的爱慕者?看好戏的目光齐齐落在穆颖辛身上,他耸声肩,一派坦然,正准备接受小泵娘的殷勤示好,没想到小泵娘竟然走到沈青面前,把小小的篮子递给她。
“哥哥说,邵公子喜欢吃胡椒饼,我烙了一些,你试试。”不会吧?这小子才十一岁,就有小泵娘喜欢了?三双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只见她笑眼眯眯地接下篮子,问:“小泵娘的哥哥是谁啊?”
“哥哥叫做焦子方。”
“是子方兄啊,多谢小泵娘,也帮我谢谢子方兄。”
“如果、如果……邵公子喜欢的话,以后我常做给邵公子吃。”
“多谢多谢。”
小泵娘红着脸走了,陆学睿一把握住她的肩膀道:“太厉害了,年纪轻轻就散发男人味,也能吸引小泵娘了。”
穆颖辛把头转到一边,极力憋住笑意。
这是初体验,之后一回两回三回,小泵娘的礼收到沈青手软,收到殷宸开始考虑,要不要帮她传出一点龙阳之风,让女子不再对她感兴趣。
穆颖辛看着满桌菜,居然找不到地方下筷。
垂眉,他想起那些年的生辰,沈青都会为他备下一颗鸡蛋、一颗鸭蛋。
她亮晶晶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期盼,总是对他说:“一鸡一鸭,可别吃撑了。”
她的笑话百年不变,唯有眼底的笑意一年比一年浅,直到她死去,死在最美丽的十八岁。
她是个善良女子,却有些固执、有些善妒,她不懂得使手段固宠,她只会殷切等待,然后一天天憔悴下去,她把自己给等得枯萎,直到她死去那天,阿玫亲手为她合上双眼,对他说:“青青姊终于解脱。”
对于男人,沈青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一夫一妻、执手一世,这样的女人注定要抑郁而终。
于是初见他便决定放手,决定依着承诺将她让给阿宸。只是日日相处,发现青青与前世大不相同,他对她总是情不自禁,突然觉得不甘心。
看他半天不下筷,陆学睿问:“不合你的口味?”
“生日不是都要有一颗鸡蛋、一颗鸭蛋的吗?”
这话一出口,殷宸转头望他,目光中带着探究。
沈青笑道:“那是穷人家的吃法,这里有鸡有鸭,哪需要蛋来做象征。”
穆颖辛接话,“你外婆都是这样给你过生日的?”
“嗯嗯。”说罢,她看着远方的鱼,可惜手短,正考虑起身夹会不会失礼时,殷宸将整盘鱼给端到她面前。
笑眼望向殷宸,谢字尚未出口,他已夹起一大块鱼肉往她碗里搁。
看!阿宸才是对她最好的那个,连声谢也不说,她直接把鱼肉往嘴巴塞。
殷宸的动作是在宣示主权,穆颖辛明白,眼神微黯,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如此亲密。
他后悔了,现在改变态度……还来得及吗?
下意识地,他伸出筷子,夹了烤鸡腿要往她碗里摆。
看见烤鸡,沈青吓呆了,抓起碗连忙往殷宸身边靠,不要烤鸡、不要烤鸡……买那么多年烤鸡,她闻到味儿都想吐。
她的反射动作让穆颖辛心头一沉,把鸡放进自己碗里,咬一口,不解,这招牌烧鸡怎么多了股涩味儿。
路很长,半醉的陆学睿走在前面,摇摇晃晃。
送沈青回家后,他们往书院走去,殷宸和穆颖辛双手背在身后,长长的影子随着脚步晃动。
通常这时候没话找话说的人是穆颖辛,但他没开口,殷宸说了。“后悔了吗?”
“是。”
“来不及了。”
“我知道。”
“她对你无心。”
“我懂,但她和前世不一样。”她变得更聪明慧黠、更幽默大方、更俏皮可爱,也更教人……舍不开。
穆颖辛没说错,但是在不确定她是不是更聪明慧黠、俏皮可爱之前,殷宸已经决定要喜欢她,目前看来,这个决定非常正确。
带着炫耀口吻,他说:“我的生辰,她给了我一颗鸡蛋、一颗鸭蛋。”
穆颖辛笑得更苦。“你还真的很懂如何踩好友一脚。”
“这一脚是防范未然,我不想失去好兄弟。”殷宸与他对望,两个男人眼神相抗。
穆颖辛垂头问:“为什么重来一遍,你可以活得如此自信?”而他却一直在躲避犹豫。
“因为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又快到过年了,穆颖辛的压岁钱给上瘾,一荷包的金叶子,让她可以在新的一年当中充大爷,陆学睿见状也给起压岁钱,他给的是银票,五百两一张。
若交往的朋友全是这种等级,她不必上进勤奋就能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
殷宸给的不一样,九岁那年,他给她一块玉珏,上面刻着他的名字,那是他大哥给的。十岁他给她一柄匕首,也刻他的名字,他说“这是我二哥从边关捎来的礼物”。十一岁,他给她一个木雕老虎,是三哥给的,也刻着他的名字。
今年,她还没有拿到礼物,但她相信上头一定有殷宸两个字。
他是么子,从小崇拜父兄、一心尚武,但因为母亲的寂寞,他放弃前往边关建功立业,而是和陆学睿进宫,跟着穆颖辛念书。
他年幼、他集全家人的宠爱于一身,哥哥给的礼物,是想念也是宠爱,现在他把他的宠爱给了她。
去年秋天沈青考上乡试,成绩不差却不及穆颖辛和殷宸,厉害的是陆学睿也能考上。
这个结果,她心里有数。
本朝的秀才考试,内容包括帖经和墨义,试题一般是摘录经书的一句,遮去几个字,让考生填充缺去的字词,而墨义则是关于一些经文的问答,这种考试方法,对当了多年学霸的沈青并不困难。
但乡试的内容就广泛的多,考诗、书、时政论述等等,沈青是念政治的,这方面的知识自然不差,但她输在对当今朝政的理解度。
不过年后的会试她准备放弃,因为九岁的秀才、十一岁的举子太惹眼了,万一不小心又变成十二岁的进士,这名头得有多响亮啊,到时惹眼过度,就怕性别身分掩都掩不住,更重要的理由是外婆,她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这时候她无法离开。
年前时沈节来了。
眼看女儿气色很好,沈节放下心事。
妻子过世,他从未忘记过她,每每想起只觉心如刀割,因此更加想念女儿,只是无数封家书,永远的没有回音,他知道她心中有恨,沈家三番两次派人来接她回去,她连人都不见,他知道她还恨着。
母亲道:“繁儿还小,禁不起折腾,她不想回来便别回来,省得惹事。”
母亲分明知道下药事件与青青无关,却还这般说话,他怎舍得女儿回来受罪?所以……待着吧,待到她心平,待到她可以接受自己。
所有人都不认为他有错,开枝散叶是身为男人的责任,可他再没错,终是害了蕙娘性命。
“听说,你书念得很好?”沈节道。
看着父亲,不平油然而生,他越来越有大官派头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对吧,家有如花美眷及儿子,这么惬意的他来这里做什么?显摆吗?不必啊,在他迎柳氏进门那刻起,他的快乐与否,她已经不在意了。
她没回答,反问:“听说沈大人已经把柳含湘扶正?”一句话,问得沈节尴尬。“是的,繁儿需要名分。”
一哂,沈青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那笑极其讽剌。当初是怎么说的?说此生唯有娘是他的妻子,现在……难不成柳含湘是鬼?
“别恨繁儿,他是你弟弟。”沈节道。
“我娘只有我一个独生女。”她没有弟弟妹妹,那个沈家与她再没有关系。
“青青,你非要这样倔强?”
“我的倔强困扰沈大人了吗?”
“你是我从小抱着、哄着养大,是我最疼爱怜惜的女儿。”
“把沈大人的疼爱怜惜都给那个……叫繁儿的对吧,我不介意的。”
她是真的不想要他这个父亲了?“固执对你有什么有好处?”
“我的固执,从来不是为了要求好处,我的固执是替母亲不平,为她心疼,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忘记她,独独我不能!”
“你始终认定是我杀了你母亲。”
“不是吗?”她回答的很快,毫不犹豫地,表示在她心里此事不容置疑。
“没错,蕙娘是我杀的。”沈节苦涩一笑,佝偻着背,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青青!”斥喝声响起,外婆拄着拐杖走进屋里。“青山书院就是这样教你的吗?教你不敬长辈、不孝父母,教你是非不分、黑白不辨?”
面对外婆的责备,她不辩解,垂下头,紧咬唇,依旧倔强。
“我要怎么教你才能明白?你娘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错,是她福薄,是她肚子不争气,任何人娶回这样的媳妇,都要纳妾、都要停妻再娶,沈家对你娘已经够宽厚,你怎么能得理不饶人,怎能仗着你父亲的疼爱恃宠而骄?”
见外婆喘不过气、脸色铁青,沈青吓到了,大夫说外婆不能动怒的,她急急跪地,拉着外婆的裙子。“外婆别生气,你好好说,我会听的、我一定会听的。”
“我能不生气吗?是我把你娘给教坏,教得她不把妇德女诫放在眼里,善妒刻薄、容不下人,她会早逝是她咎由自取。
“难道你看不见你爹是如何的爱重她,你爹没有半点对不起她,如果她愿意放开胸怀、看淡一切,好好保重身子,日后将柳氏的儿子好好教养长大,那么沈家会怎么对待你娘?
“从头到尾都是她的错,她心胸狭窄、不懂得顾全大局,她还把女儿教养成她那副样子……是邵家对不起沈家,是我的错,阿节……老太婆对不起你……”外婆老泪纵横,当着沈节的面就要跪下。
“娘,您别这样,我担当不起,我没能好好照顾您,已经对不起蕙娘,怎么还能……娘,您别折我的寿,您让我九泉之下怎么面对蕙娘……”
“通通是我的错,外婆没错、娘没错,爹更没错,他有权利娶妻纳妾,他有义务开枝散叶,他做的每件事情都再正确不过,是我心眼小,是我不懂得审时度势,全部的错通通算在我头上行不行?我不要出生就好了!”说到最后,她负气了。
外婆见她这样,气极恨极,抓起拐杖打在她身上。“你、你怎么这么坏,这么固执,你这不是认错,你这是叫老太婆去死呐,好啊……好啊,原来该死的是我,我去死、我去向你外公认错,生女未善尽教养之责,让你来祸害沈家……”
她一面打一面骂,祖孙俩哭得不能自已。
沈节见状,眼睛一闭,泪珠淌下,他到底做错什么?
倏地,白眼一翻,外婆晕过去,沈节一惊,及时将老人家接住。
沈青跪在外婆房门外,大雪的天,不一会儿,雪就垒上她的肩、迷了她的眼,眼泪坠跌,在地上凝成一颗颗冰珠子。
她错了吗?不对,她没有错,生不出儿子是男人的错,负责性别的是男人的精虫,不是女人的卵子,娘为沈家子嗣尽心尽力,明知身子不好,还是晈牙逼自己一次又一次怀上孩子,以至寿终。
她那么努力地想要达成沈家的愿望,她为爱情连性命都付出去,凭什么还是邵家对不起沈家?凭什么?她不服气!
是沈家重男轻女的观念害死娘,是父亲对祖母的妥协害死娘,是他们一票人连手把娘推入黄泉路上。
不想穿越的,一点都不想,如果她愿意,可以有一百种方法让自己死回去,可是她留下来了,因为娘……因为再温柔不过的娘,她那样宠她爱她,把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为什么娘死了,她却不能讨公道、不能怨怼、不能憎恨,只能认错?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紧紧攒着衣角,她好生气……
沈节从屋里走出,看着跪在雪地里的女儿,心涩不已。
为什么他们父女会变成这样?
那个会捣着他的眼睛,用娇娇嫩嫩的声音问“爹,猜猜我是谁”的女儿,那个会搂着他的脖子,很认真很认真说“爹,我长大后可不可以嫁给你”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闭上眼,他却关闭不了伤心。他很清楚,再也回不去了……他们之间的伤痕已经无法修补。
罢了,就这样吧,当不成父女,至少别做仇人。
“起来吧,别冻坏身子又让你外婆伤心,大夫说她已经没事。”
沈青别开头,不愿看他听他,她要死命地抵制他,再不让他进入她的生命。是,他再不是她深爱的爹,不是带给她幸福的那个男人。
沈节看着倔强的女儿,轻声道:“如果恨我能够让你开心,那就恨吧,但是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你永远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放下话,他转身离开邵家。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她哭得更厉害了,好像有无数的委屈从胸口冲了出来,她挡不住,无力对抗……
“外婆。”眠底委屈未褪,却强撑起笑脸。
“青青,外婆打痛你了吗?”
她摇头。“不痛。”
“知道错了吗?”
不认错,但她点头,紧紧握住外婆枯瘦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湿的脸庞。
“外婆知道你不服气,但你对抗不了世道,即使它对女人再不公平,你都必须向它低头,懂吗?”
“懂。”
“你早晚要回沈家,要从沈家出嫁,这么多年沈老夫人始终没要你回去,可见对你早已寒心,你只剩下父亲可以指望,只有他会在乎你过得好不好,会认真为你挑选夫婿,而夫家好坏将会决定你的下半辈子,听外婆的,你必须跟你爹和好。”
“好。”她一句句言不由衷,只为让外婆放心。
“那就好。”外婆累极,爱怜地抚抚她的脸,沉沉睡去。
沈青跪在床边看着外婆憔悴的脸,泪如雨下,她摆不平满腹委屈,但她必须听话,难受在胸臆间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