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保住其他人,这么做……你开心了?”
令她难受的清亮嗓音从她身后传来,含怒带怨地指责,教她不敢回头。火烧上了身,无处不被烧灼得痛极,她只能蜷曲着身子,咬牙承受,直到被焚亡为止。
“你说过要依靠我,但你却不肯好妤呼唤我名字。从来是我追着你,我纠缠着你,而你却连回头瞧我一眼都吝啬得不肯给。是你负我、是你负了我!”
她动弹不得,她不是不想回头,她不能啊!就算她回头,也来不及了呀!她啜泣起来,颤抖着往前伸长了手,却是什么都抓不住。“救我……娘亲……六哥、七哥……救我,我好疼,好难受……十一哥,我没办法,我尽力了,我还是当不了好皇子……六哥,原谅我,我好想回去……”
“想都别想!我哪里都不会让你去!”强悍的怀抱几乎要将她揉进身子骨里。
她抱头痛哭。“原谅我,哥哥,我无颜见你们……我无法克制啊,明知他是敌人,我偏偏还是喜欢上他了!就算他不要我,我也想回去、我想回到他身边……”
不行,她走不动,她的心好疼,身子也好疼,谁来都好,杀了她让她解脱吧!
“伏云卿!你心里藏多少话,为何不当面对我说?你给我醒来!你这家伙有种行编夭下,却没赡子承担后果吗?!你就算逃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辈子!你死不了、逃不了的,即便是阴曹地府,我也会把你拖出来——就算是阎王也别想护着你!”
她脑袋昏昏沉沉,好像听见身边有许多杂音来来去去,但都听不真切,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听见一道暴跳如雷的嘶吼时,她的心会被紧紧揪痛着……
他又失去自制了……他又为她失控了呢……别痛,别为她难过……
“对不起,杭煜,是我对不起你……”一口鲜血又随着剧痛自腹间窜出了喉。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安阳城中却不平静。
“王上!”丫头们尖叫着,拉开了坐在床沿、兀自紧搂着伏云卿的杭煜。
“王上,娘娘可怜地昏了七天,天天吐血,人都快不行啦,您别再骂她了!她迷了路,都让冷天给冻出病来了,您不快让她看大夫,真会出人命的!”
丫头们忙将杭煜请到一旁,把步履蹒跚的大夫推到床沿。“路大夫,娘娘就倚靠您啦!几个御医们都束手无策,换您试试,若治得好,可是大功一件啊!”
似乎是面貌有所残缺,用布巾层层包覆着脸、驼着背的海偻青年,毫不避讳地伸出疤痕处处的手臂,轻轻拉过昏迷不醒的王妃的纤白手腕。
布置仍旧十分喜气红艳的房间里,只有满满的沉默凝滞着,除了榻上人儿不时发出的呻吟呓语痛苦低泣,听不见其它声音。
许久之后,眼见大夫将伏云卿的手放回暖被中,一旁的杭煜才冷冷问道:“她几日能醒?”
“那就要看王上的用心了。所需的药材名贵难寻啊。”名唤路清的大齐大夫叹了口气。“这不好治。她中毒时日太久,沁入骨髓,如今就算救得回来,也许会变成神智不清的痴儿,也许会变成右臂残缺的废人,这样王上也愿意吗?”
“朕只问你她几日会醒。”杭煜眉间盘旋着山雨欲来的阴霾。“朕张贴皇榜寻找名医,你揭了皇榜而来,不许你说办不到。”
路清只是静静一笑,面对杭煜的恫吓彷佛毫无惧色。“她……对王上重要吗?种种药材不容易收集,除了需要东丘仙药九阳返魂草七株以外,还需取得药引,这药引偏偏只存在大齐皇宫后苑中……很难取得。”
“你救人还需要废话吗?!大齐皇宫算什么!朕一样能讨来给她。九阳返魂草更简单,你要几株朕就给几株,这里若还不足,朕派急使回天领取。”杭煜眯了眼,额间青筋浮动。“你不行,朕就不信天下之大,找不到人能治她!”
“王上,草民没说不行。她运气好,草民凑巧师承大齐御医,刚从北方来,珍贵药材恰恰带在身边。不过,药材不能平白献给王上,它价值连城”
“黄金万两。”杭煜打断路清的罗嗦。“三天之内让她醒来。”
“王上,草民想要的不是银两。草民可以救人,但两件事希望王上答应。”
路清似乎正考虑着要趁机哄抬高价。“第一,王上看到了,草民模样丑陋,没法娶妻生子,希望王上能下旨,让草民自这城中任选一名年轻貌美的姑娘带走。”
杭煜毫不迟疑问道:“第二呢?”
“今夜让草民与王妃娘娘独处。”
杭煜微微拧眉,与冷然表情截然相反,语气极怒:“你!竟敢对她有非分之想?!她可是朕的王妃!”
路清陡然瞪大了眼睛,静默好一会儿才忍住笑意,缓缓开口:“王上,草民只是希望能安静地集中精神诊治她,不想老是有人在旁鬼吼鬼叫,这样本来能醒的,也会被吓得不敢醒了。”
杭煜一听,脸色更为铁青,拂袖转身便往屋外走,临行前只丢下一句:
“给你三天,治不好,你把头留下!”
迷蒙间,伏云卿听见了两道熟悉的歌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地来回交错着。一道温暖得令她怀念,一道却忽冷忽热得令她心疼。
对了——有人在等她吧——她想起来了,她还有事要做。她答应过,要与谁相会在城西——她欠他太多,这次她一定要守住承诺。
总是折腾她的痛楚稍退,彷佛能感受到晴朗温和的晨光照在她眼皮上,一时间,炫得让她张不开眼。她不自觉地缓缓举手想遮眼。“唔……”
“醒了!醒了醒了!娘娘睁眼了!路大夫,你是神医啊!”
听见丫头们聒噪的连连惊呼,伏云卿蹙起眉头,眼角余光扫过身旁人影。“你是——”话还没说完,像是活见鬼似,惊得杏眼圆睁,声音全梗在喉间出不来。
丫头们连忙上前,请开了床沿的人,扶着伏云卿虚软的身子坐起来。
“娘娘别怕,路清大夫是王上找来治娘娘昏睡病的。虽然模样不顶好看,但医术了得,是救了您的大恩人呢。说三天就三天,娘娘果然醒了。”
“路……清?”伏云卿狐疑地轻瞥一眼在一旁桌前温吞喝着茶的驼背青年,虽然他丑陋样貌让布巾层层覆住,她仍像不忍卒睹似地咬唇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对了,咱们得赶快告诉王上这个好消息。”一个丫头慌张地奔出了房。
“慢着,我不见他,我——”她忙仰头伸手想阻止,却因气急而连咳不止。
“别太激动了。”路清缓步回到床沿,指掌不轻不重地抚着她背脊,同时指挥另一名侍女:“姑娘,记得让膳房赶紧将先前煎的药尽快送来。”
丫头领命,提裙冲了出去,带着药汤与简单膳食回来,然后路清指示要亲自服侍虚弱的王妃用药,硬是让其他人都离开之后,就算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喝完药,伏云卿仍旧默默低下脸,没有任何疑问,不敢多吭一气。
路清沉声道:“你不觉得该对我说些什么?或者,你病得连我都忘了?”
“我没忘记。向阳迎光,照得路清……我不会忘记,每回微服习医,你总爱用这名字。十一哥。”她咬了咬唇,不敢看向身边的男子,大齐海宁王伏向阳。
“我无颜见你们,我——”才说几字,她又把话吞了回去。她无法辩骏。
伏向阳退离床沿,负手背对着她,以为只能驼着的身子陡然站直立起,竟然显得十分高大。“十四弟,你的歉意,是指弄丢了安阳六城,还是因为你私自出阁?哼,总不是为了与他私通,将封邑当成妆奁拱手送他?”
伏云卿猛一抬头,冷淡的十一哥从来不爱多话,哪时说得一多,便是他开始动怒了。“我、我没有。十一哥,我吃了败仗,求死不成,却落入他手中……”
伏向阳回头,覆着布巾的脸看不出喜怒,但唯一露在外头的漂亮薄唇像是有些压抑。“……杭煜那混帐,他拆穿了你的秘密,还胆敢对你用强?”
“不、不是!杭煜他、他对我极好。是我、是我们大齐亏欠了他啊。”
伏云卿熟识的十一哥,平日淡薄不爱搭理闲杂事,但一惹他动气,便如同夏日烈阳,毫不留情地一把火烧尽触目所及的一切。若让他与杭煜对上……
不敢往下想,她浑身骤起寒颤。“十一哥,当年被九王兄劫杀的人是——”
“我知道她是谁。我说过,她的事我来处理。半路上,我已经接到你让兰襄带来的消息。”伏向阳略一扬手,打断伏云卿的急急申辩。
“怪十一哥来迟了,才让杭煜伤了你。十四弟,今后你只管养好身子便成,若还要顾忌你,要离开会绑手绑脚。我在距此三百里的边境已安排接应。等你好转,我立刻带你走,杭煜再动不了你。他敢闯进我辖下北八州,就别想活着回去。”
“十一哥,不要!”她不就是不愿见到他们互相残杀,才会如此心痛吗?伏向阳直勾勾地盯着妹子。“你……不想走?听说你与他成婚次日便离城……莫非你已经……认了他是你夫婿?女人终归是女人,过于心软终会惹祸上身哪。”
她没给他答案,只是幽幽问道:“……哥哥们早知道一切才护着我的吗?我是女子的事,我以为只有六哥知情呢,毕竟出生那一晚,听说六哥在场的。”
“其他人何时识破我不知道;但十四弟,我好歹是个大夫,以前多次为你诊脉,怎可能不知道。”只觉得有些好笑。伏向阳带着怜爱,大掌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重华是难得一见的并蒂双花,你啊,在咱们心中,是朵不该开在大齐王室的正直花儿,咱们几个一直想看看,这朵才华洋溢的花能如何盛开,能替大齐添上多艳的色彩。不护着你,岂不是可惜了?不论是男是女,你依旧是我的十四弟。”
伏云卿心中暖意渐昇.果然还是兄弟好,无论她犯了多少错事,他们还是不会舍弃她……只怕,杭煜也是如此吧!他不可能放弃复仇的。想着,胸口又犯疼了。
见她按着心窝直皱眉,伏向阳长叹一声。“别想太多,快吃点东西先歇着吧。
十一哥择日再带你走,总不能留你在这吃苦。你说杭煜对你极好,要是你自己宣口欢,不想走也罢,但杭煜若敢伤你半分——”
“十一哥,这好歹算是在他屋檐下,咱们暂且不要轻举妄动好吗?”在十一哥面前,她不想为杭煜说情说得太明显,感觉好像辜负了特意伪装来救她的哥哥。
“凭他?还能拿我如何?”伏向阳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唇。
“他蠢到轻易让我进出安阳,就是他注定会失败的原因。十四弟,你听好,你愿让出安阳是你的决定,但他要有野心敢踏进北八州一步,我可不会手软。”
“十一哥……”见到伏向阳森寒阴骘的目光,她心上被揪得死紧。
缓缓吃了清淡的百花粥,她心中缠成一团的千头万绪还是解不开结。
就算今日她劝阻了十一哥,还有六哥及七哥。她想找到和平共存的一条生路,真有那么难吗?“十一哥,咱们能不能——”
房门突然遭人推开,面无表情的士兵持枪走了进来,仅只淡漠躬身行礼。
“王上有旨,请娘娘用过膳后有气力了,便移驾一叙。路大夫医好了娘娘,可以先行领赏了。”
身子虚弱的伏云卿几乎没法子靠自己力气站立,才想起身移动,便差点跌下床,若非伏向阳早一把扶住她,只怕她早已跌惨。
士兵们嘴里称呼虽然仍维持基本的礼数,却一点也不算客气地一左一右架着王妃娘娘,一层层地往地下楼走去。
路清弯着身,依旧驼着背,慢慢踱步跟出了门外。他遥望伏云卿姣美脸庞一阵惨白、被士兵们客气“请”走,紧抿的薄唇沉沉叹了口气。
“十四弟,你是因为喜欢上他而给冲昏了头?不论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他将会待你极好啊……果真你因此受了罪,届时,不管你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