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狠心断情,再恨再怨,终究没杀她也没伤她……
却还不如一剑杀了她好。
即使外头人群声音转瞬消失,她仍没法动。她知道该快逃,却是半步也迈不开。
他永远不会明白,她为何要做得如此绝情,逼他停战。
只要东丘与大齐停战,王兄们一定能以牺牲最少的方式降服九王兄,那么,就不会再有其他大齐子民牺牲;可若不停战,三方乱战,死伤一定极为惨重。杭煜不肯放弃复仇,她便只能决定,让所有恨意、所有敌意都冲着她来。
她是先为皇子,再为唯音,不管是谁牺牲……若只用一个人的性命就能换取和平——她能怎么做——
她还能怎么做?他们的停战约定就是如此啊!既然她非死在他手中不可,她不想让他、不想让他为她的死后悔不舍啊……
她以为一人受痛就甘愿了,却没想到胸口会这么难受,心痛得令她几欲昏厥。
没关系,是她选择这条路往前走。谁让她太喜欢他,舍不得让他多痛半分。她一如计划地完成了一切,她应该要开心、要开心些……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她已尽全力,她总算保住了所有人,包括王兄与他;可是为什么她开心不了,只觉得心被狠狠撕裂扯开,血一滴滴淌着,无法停止……
晶璧泪滴成串落下,她颤着手,紧紧覆上了唇,却掩不去难以压抑的啜泣,视线朦胧,却还是努力想把地上的碎玉看仔细;她从不伏地的双膝,一瞬间跪跌落地。
凤凰对玉。
他的妻子才能拥有的凤凰对玉,正在她面前……他再次……给了她。
“杭煜、杭煜……我、我想要的。”
她俯下身,手抖得几乎连一片小小碎玉也拾不起,看着她曾经放弃的对玉又回到身边,她绽开笑靥,绝美却凄凉。
“你知道吗?其实我想要、很想要……我真心……想要的……是你给的,我都想要,但是我、我、我不能要呀……”
她摊开了裙,视若珍宝地将碎玉捡回一月又一片,放在上头。
“……你听我说,我没有忘记带走,我是怕让人发现,教你丢失面子,我才留下一半的……”这些话,她说得再多,他仍没听见……她不能让他听见。
她趴在地上,突然发疯似地开始在泥地上狂翻,不管双手是否会受伤,她将那些碎玉一片片收拢起来,一片都不许遗漏。
混着泥,将玉一小块一小块地在手上拼回去,试着拼出与凤玉一同比翼展翅的雌凰。她泪流满面,滴滴落进掌心,让她再也看不清一切了。
她拼不出来!她怎么样也拼不出来!图案不对!不对!就是不对!
不能这样,凤凰可以比翼的,就算她不行,玉也一定可以的,他们明明曾经在一块儿的……因为她的错,从此再也不能成对了吗?
还有时间,别心急,一定能拼回去的。
“碎了也没关系,我总算拿到了呢……是我的了……再没有别的女人……能拿走属于他妻子的对玉了……终于……永永远远会是我的了……”
明明心痛至极,她颊上却笑得开心,也笑得痛心。
完整的对玉只剩半边,她一颗心也伤得只剩半边。那一半,是等着赴明夜之约的重华王,等着以命相抵的伏云卿;另一半,已经痛得随玉碎成残片了。
“可是怎么拼不出来?为什么……我拼不出来啊……我记性不是很好吗?”
玉太碎,怎么也组不出原来的形状。她动了气,握紧了玉,任指掌被割伤。
“杭湿,你信我一次,一次就好,我是喜欢你的,我不想让你同我一样的痛啊……我没骗你,我真心喜欢你……”
其实,她很想为自己尽力一次,很想为他们之间尽力一次,但她若告诉他实情,说伏云卿是无辜的,他的宝贝妹子是让大齐王毁了的,然后让杭煜去恨九哥,让他挥兵攻进京城吗?她办不到啊!
她无能为力地哭倒在地,痛哭失声。“是你没给我选择,你明明不给我选择,你明明——明明就是你在逼我啊……你逼我……只能让你恨到底啊……”
她不恨他,是她咎由自取,是她太贪心,是她……无法忍受任何重要的人受伤,才换得如此下场。
可是,她现在怎样都不能回头了。
她只能孤伶伶地抓紧她的碎玉,割伤了手继续往前走。
她只能捧着残缺不全、依然还是喜欢他的心,滴着血,继续往前走。
够了。都够了。他这么恨她,便不会为她的死太痛心,她心甘愿了。
“只剰一日……所以,没关系,我很好,我很开心,我、我没要后悔的,不会痛,这不会痛……我能求仁得仁……一定是了无、了无遗憾了……”
大齐重华王伏云卿的墓地在安阳城西二十里的小山丘上。山丘之下,野林环绕;山丘之上,宏伟的陵墓矗立在中央,四周一片空旷。
虽然今夜不再飘雪,但夜里寒意仍重,不穿得厚实些,定会被冻僵当场。
自伏云卿下山一路,不曾见到一人,放眼望去,除了山林之外,仅余冷清寂寥。冷、饿、甚至臂上不停泛疼抽痛,都影响不了她,彷佛那些感觉全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第三日,她没药可服,神智变得模糊了,身躯烧烫得厉害,唯一能让她还有力气支撑虚软步伐往前走的,是她的执着,她要完成对他的承诺,他们讲好了的。
她轻轻抚摸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凤凰大氅。杭煜不要的,她又捡回来了。以前怎么老没发现,其实他的披风,真的让她觉得很暖,暖到心坎里了呢。
今夜,一切都会结束。小丘之下的树林中,应该埋伏了不少士兵,等着一拥而上抓走伏云卿;抓到之后,在她让他用刑逼供之前,可能已毒发身亡了。
想着想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回头细细思量,不知道几个月前,若她如愿殉城了,是不是今天就无须这么麻烦?
“兰将军,见了面,我可是有许多话想对您埋怨呢。打小没学好,我这皇女之路……真难走得平顺啊。”
前方树林还算茂密,从外边远远望过去,看不出有任何士兵藏身其中。不过,她想不管她走哪条路过去,没走到丘顶,应该都不会有人拦下她吧。
她站定路旁,将袖中六哥的匕首取出,狠狠钉进西边的一棵树上,而后朝着匕首屈膝行礼。
“六哥,我尽力了,谢谢你还愿意认我是你的弟弟,咱们来世再做兄弟吧。七哥,你自己要保重,先生的新曲,百年之后,我会练好弹给你听。”
第三次再拜,她黯然说了:“十一哥……如果你记得把公主埋在哪儿,就算枯骨也好,送回东丘吧,杭煜很想念他的妹子呢……我不是要护着九王兄,他惹了大祸,我气都气死他了,要是你们之后决定要教训他,记得连我这一份一起狠狠教节他一顿——十四弟伏云卿就此拜别。”
最后再一叩首,她解下身上的凤凰大氅,万分珍惜地摺好,放在树底。“染了血污就可惜了呢。”她舍不得。那是他给她最后的礼物,她要好好收着。
她拍着拂去衣裙沾上的泥沙,出城时还一身雪白,现在有些脏污也沾了泥沙、染得又灰又黄了。“还好夜色下没看得那么清楚。不过……”低头看着臂上渗血的衣袖,她皱了眉头,不是因为疼,却是因为这样的颜色就明显不对了。
“算了。”她扶着树干慢慢撑起身子。赶了一天一夜的山路,其实累极了;不过,也就快解脱了。风愈来愈大,再不快走,她怕她会冷得走不动呢。
往前走进树林,轻轻吟唱着脑中记得的先生的新曲,可才走一段,就看到一道人影横挡住她的路。“兰、兰祈?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能认得出真正的重华王伏云卿。”兰祈面有惭色,苦笑道:“姑娘,不,殿下,您别过去吧,前方有弓箭手等着,一过去,便是万箭穿心。东丘王这回铁了心要取重华王的命。”
“我知道。杭煜这次倒是干脆俐落。这样好,无须逼供,我能走得愉快些。”
她觉得放心了。“兰祈,对不起,我其实走累了,走得慢,等走到了,我会记得打暗号叫你过来指认的,你要记得,吩咐他们射准一点,早点让我解脱。”
“殿下明知会送死,为什么还要过去?反正殿下已经拿到誓约书了,实在没必要连命都赔上啊。那不只是个诡计吗?”
“不。这是约定。”伏云卿摇了摇头。“我和杭煜约好了,重华王伏云卿的命给他。我的命,给他。他想要的,其它的我没法办到,但这件事,我能做到便会去做。我不会对他失约。伏云卿从不负人,你别破坏我规矩,快让开。再不快一些,中夜以前我走不到山顶的。”
“殿下为何不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当东丘王妃不是也挺好的么?瞧王上对您疼宠有加……”
她忽然觉得兰祈很烦人,她和杭煜的事要他罗嗦什么!秀眉微微蹙了起来。
“我出生便是大齐皇子,没法装糊涂。你再拦路,等会你的大功就没啦!”
她绕过他,快步往前走。
“殿下,不能去!”兰祈一把擒住她肩头,阻挠她再往前。
她侧身斜睨这碍事家伙一眼,反手抓住他没规矩的手掌一扯,一个弯腰弹身,全力施了过肩摔把他甩飞出去。“是你自找的,别怪我不客气!”
这么一动,让她觉得更为疲累,力气像全被抽干了;她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寒意上身。没有回头,她悄然问了
“兰祈,你在对我打探什么?怎么你会知道誓约书的事?你说你在这里……
指认真正的重华王——”她大惊失色,想也不想便要拔腿往山丘上直奔。
还没跨出几步,腰间突然让东西缠上,不让她再前进,低头一看,是条极为眼熟的长鞭;她还没会意过来,身子却被猛然往后一扯,腾空飞起,急速坠落,以为会跌重,却稳稳跌进一副紮实怀抱中。
她闭紧眼眸,不想面对来人,试图奋力挣脱,却被牢牢缚住。
“知道吗?唯音,朕恨你。或许这世上,朕最恨的便是你。”
耳边传来再轻不过的一句话,教她愕然顿住。尚未癒合的心伤又像被撕裂,伤口开始淌血抽疼。昨夜他残忍的话语犹在耳,教她登时几乎要绝了呼吸。
饶了她吧,她受够了,她不要再挣扎心痛了,她只想要一个痛快解脱!
“朕恨到无时无刻都只想着你。想着咱们初遇之时,你总是逃跑,总是挑战朕的耐性。你高傲敢言,却又心软得过分;你娇软柔弱,却想保护所有人;你聪明多闻,却都是平常姑娘碰都不可能碰的,水井工事、暗室秘道、崩天火器。唯音,这太过分了。”
杭煜俯下身,唇瓣轻轻含扯着她圆润耳垂,大掌自她身后探进她衣襟里,彷佛低吟一般地咬着耳语沉静说道:
“你这骗子,竟然从头到尾都在骗人。朕早该发现的,你老忘记用面纱遮掩,不守大齐女子规矩,不曾畏畏缩缩,美貌出众却完全未经人事,这在大齐真的太罕见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因为——你不是以女子之身被抚养长大的。”
她娇躯微颤,樱唇闭得死紧,不想面对这一刻的到来;但他指掌才不规矩地柔柔滑过她胸前,窜进兜衣底下,她却忍不住惊喘出声,头开始发晕。
他明明说恨她,但这轻柔得教人迷醉的抚触又是怎么回事?新的刑罚么?
他极为刻意、带着戏谑的探索在她身上游走,细细看着她的每一个反应。
“你琴学精妙,字画上乘,是朕自己犯的错,竟伤了你的手,才没能马上认出你字迹。朕还漏了什么吗?唯音,不,或者该唤你一声,重华王——伏云卿?”她屏住气息,忍着腹间阵阵抽痛,咬牙问道:“王上,伏云卿的命,我是如实送来了,您再拦着,便不是我失约,而是王上不肯收下的。要杀要剐你干脆些!”
“我不想相信,也不愿相信,你会是伏云卿。知道为什么吗?”他一把翻过她身子,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惊得她睁开眼,不得已与他对视。
他冷冷说了:“你说过,伏云卿从不负人,可是,你、却、负、了、我。”五个字,锋利如刃,狠狠穿过她脑中,谴责着她的心,一时剧痛难忍,不是手臂旧伤,却是自腹间直窜而出,猛然一口鲜血涌过喉头,溅了他一身。
眼前彷佛让人盖下一层黑纱,她张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当她意识往外飘忽远去之际,她依稀听见像是他怒极咆哮,伴随浓重香气往她身上缠绕——
“伏云卿你听好。别忘了!你的性命已经允给了我,是死是活都得由我决定!我不准你逃躲、不准你失信!我没那么容易让你死,绝不许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