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把在外头办差的那一套使在她身上了。
先占得先机,熟悉地形人物,之后设局引诱,再来个瓮中捉鳖。
他还把她铐起来「拷问」,问完口供还「就地正法」了,简直恶霸上身……不,那确实是他的本色,手段狠厉,雷厉风行,要不,也担不起「天下神捕」一职,是她结结实实惹恼他,撞在他手里,才会见识到他蛮横的那一面。
浴洗过后又被送上暖炕,她迷迷糊糊睡着,不知睡了多久,她骤然睁眸。
她七手八脚挣开男人怀抱,跳下炕往自家妹子的寝房跑。
默儿还没醒,被点了昏睡穴,睡得直打猫咪呼噜,但小肚子竟然咕噜咕噜叫得可响了。饿过头会伤身的,她扭头瞪视跟进来的孟大爷,后者不痛不痒地耸耸肩,没等她发话已走了过来,抬手几下起落,立时解穴。
然后,仿佛还在松香巷大杂院里,天将亮未亮之际,灶房已炊烟袅袅。
姜回雪淘米煮粥,把从樵夫老爹那儿得来的腊肉,与蒜苗和青葱一块儿炒了,再配上新腌的酱菜和村民们相赠的辣香腐乳,一顿饭吃得孟大爷通体舒畅。
但默儿不太舒畅。
老实说,应是不痛快得很。
她知道自己被偷袭了,还知道遭偷袭睡着后,姓孟的那个笨蛋肯定对姊姊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要不,姊姊脸蛋不会那么红,与她四目对上时,姊姊脸红了,与那个笨蛋对上眼时,加倍的红,而姓孟的完全就像偷腥成功的猫那样,一脸的自在得意。
可恶!不给他吃!
姜回雪实在不懂为何默儿对上孟大爷,就很干脆地退回尚未开智时的模样。
气鼓鼓的脸蛋,眼刀乱飞,甚至只要孟云峰朝哪个盘子下箸,默儿就把哪盘菜抢到自己面前,还圈起臂膀把几盘菜保护起来,不让他吃。姜回雪还不及劝说,孟云峥已淡然道——
「所以还是让你睡着比较稳妥,要不,我都没菜吃了。」
这绝对是威胁。
意思是,再不乖乖把菜让出来,就等着被他点完穴丢回房里。
默儿漂亮眸子里尽是委屈,想了想,还是把手臂撤下,她改变策略,只要孟云峥夹哪盘莱,那一盘她就得夹比他还多,把好吃的全挑光,最后是姜回雪担心她吃得太撑,开口说话了,她才听话停箸。
结果他孟大爷当真就这么窝下来,赖着不走。
姜回雪没料到会是这样,她的屋子里多出一个大男人,隔天一早在小聚落里便都传开,她还没想好说词,惯于跟三教力流打交道的孟大爷见人说人话、见说鬼话的功力一启,那是比什么都厉害,三两下已轻易跟几户村民们聊到山里砍柴、河里抓鱼和设陷阱捕兽的活儿。
身为房东的老夫妇见到姜回雪还笑着直夸——
「小娘子嫁的这个儿郎很好啊,又高又壮,说话得体,懂的事又多,是个能依靠的,咱听你家那口子说,你与他是相识了五、六年你才允婚的,这样好啊,知根知底的,嫁着多安心。」
所以她成了他家娘子,他则是她家相公。
她是因某天心有所感决定回一趟姆苍连峰这个出生之地看看,他则是久候妻子不归,相思太过,不惜千里赶来相迎的丈夫。
村民们见识过姜回雪神妙的治愈能力,一听到「某天心有所感」,都信得真真的,觉得她定然感应到什么,才会来到这里。
孟大爷对村民们说的话半真半假,但世道原就是这样,谎言藏在真话中,博取信任自然轻易许多。
欸,事情发展成这般,姜回雪进也不是、退也不成,她都还搞不明白跟孟云峥之间算什么事?是和好了吗?抑或他仍在恼恨她?
再有,这三、四日他与她同榻而眠,对她体内未去的毒蛊完全不忌讳,想亲近就亲近,恶霸得很,但她也是不争气,自识得对他的情欲,他一来碰她,她浑身便发软,有时他一个眼神淡淡扫来,她也能身泛潮红,心音如鼓。
迷毒。
她中了他的毒,被迷得无可救药,很惨。
他发动「奇袭」的那晚,过程太混乱,她心绪亦乱许多事未能道明,之后她将自己出身大巫白族以及白族被灭之事——告诉他,也把姜绮与她之间的牵扯解释了,最后提到背着默儿跃下鹰嘴崖壁那一日的事——
「最后一关的炼化就在那座蛊瓮山腹中,我们一群共十五人,从那间石室被赶进山腹里,那里的毒物和蛊虫之数不是常人能想象的,四处弥漫着很难闻的气味,我没有逃过……嗯,应该是说,我以为自己没有逃过,默儿一直守着心跳与气息俱无的我,之后醒来,人就在门主的洞室里……」
孟云峥随她一访白族圣地,走在结冻的镜湖边上时,听她缓缓述说。
闻言,他沉吟几息,道:「心跳与气息俱无,之后又转醒,倒像陷入假死状态。」
姜回雪点点头。「也许吧。但那段浑沌不明的时候,我到身为白族大巫的姥姥与我说话,是姥姥的声音令我神识不至于陷得太深,而后……就是默儿的喊声,我听到默儿器叫、努力张眼……映入眼中的是身为门主的那人欲拿她以毒攻毒来补身,正在欺负她,而姜绮在一旁兴奋瞧着。」
她嗓声有些破碎,脸色微白,身畔的男人突然立定脚步,将她扳正过来面对他。
此时此际,姜回雪也管不了他是否还在恼她,脑袋瓜已顶了过去,抵在他胸膛上,轻声又道:「我并不清楚那时自个儿发生何种异变,就是一股气在体内集结,因为痛到不行,心很痛,五脏六腑都好痛,没能压抑也不想压抑,只能狂泄猛爆……我把人都震昏了,没法子多想,爬起来背着默儿就逃了,不能往底下逃,太多恶匪守在那儿,只能往上走,往上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你们俩逃上峰顶,再由鹰嘴崖壁上一跃而落。」孟云峥替她作结。
「嗯……」头顶心蹭着他的心窝,点了点。
她这小小动作挺孩子气,但充满依恋,她自身也许未察觉,却已令男人心情转好般悄悄扬起嘴角。
「你醒来的那个洞室,我应是去过,它在双鹰峰上错综复杂的山径里,凿得颇深颇隐密。」回想着,他沉静道。「里边摆设异常奢华,却是一片凌乱,但犹能追踪出来一些痕迹。」
姜回雪言脸容陡扬。「你、你去过?唔……也是,当日攻下双鹰峰,剿了匪,定是要好好搜查一番,不能有漏网之鱼。」
「结果还是让幕后主使者逃掉。」孟云峥了挑眉。「从那个深凿的洞室开始追踪,一路往鹰嘴崖壁上去,可以发现前后有两组人从崖壁上跳下,你与默儿是一组,而如此看来,另一组人马亦有解答了。」
姜回雪道:「那是姜绮驮着门主一起逃了。门主当时遭毒蛊反噬,状态应该十分不好,姜绮将他带走,再召唤门人援手,要在你们上山搜查前逃走,并非难事。」
孟云峥微微颌首。「却是未知青族『魇门』有一座视为根基的蛊瓮山腹,这五、六年来他们隐密行事,竟就避在另一座双鹰峰。」实是他太过大意。
说到这儿,姜回雪禁不住内疚,咬咬唇低下头,「我以为当年双鹰峰的事已了结,不知道你一直在追踪他们……」
「若然知晓,你会把实情一五一十全告诉我吗?」
「嗯……」她深吸一气。「我会。我会把自个儿知道的、曾历经过的,全告诉你。」
「然后呢?」孟云峥淡淡问。
「然后……然后……」像被问住了,她两丸眸珠颤动,咬唇无语。
「然后你会带着默儿收拾细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他干脆替她作答。「你觉得自个儿不好,觉得这样的你会害了我,所以从我身边跑掉成了唯一的选择,却从未想过问问我的想法和意愿。」
结果还是绕回老问题。
她静了好半晌,叹息般低语。「我就是怕……怕你身子要出事。」
「我的身体已然出事。」语气持续平淡。
姜回雪五官陡凝,瞠圆眸、张着囗,像要呼救又叫不出似。
「你、你……我那个……」她甩甩头,接着竟打了自己一巴掌,重整思绪焦急问:「孟云峰,你哪里出事?五脏六腑感到疼痛吗?还是气血运行有古怪?是什么时候发觉的?你怎么现在才想到要说!」她拉他的手大步走。「跟我回去,我先用白族的『活泉灵通』助你行气,为你内观,我能找到问题出在哪儿的,我们先回去。」
孟云峥任由她拉着走,微翘嘴角听她焦灼不已地念个不停,直到两人走进雪松林海间,他突然止步,还将她倒扯拥入怀中。
姜回雪急到眸底都有水光了,望着他,她轻轻喘息,不明就里。
他倒是一脸从容,慢条斯理道:「如此想来,你将我压在石室地上以毒攻毒时,那是你的初次,嗯……自然也是我的头一遭,养了二十多年的童子功一泄千里便也罢了,却又被你灌进什么,身体从那时开始就变成这样了。」
她双腮微红,紧声问:「那、那你到底是变成怎样?」
「就这样。」飕——
说真的,姜回雪完全来不及眨眸,她才听到他答话,风声过耳,人已在林海中最高的那一棵雪松树梢上,孟大爷牢牢稳住她,那根支撑他俩的细枝桠动也未动,仿佛立在它上头的不过是两只小黄鹦。
她知道他武艺超群,但这几乎是瞬间移动,是轻功练得再炉火纯青也赶不上的神速。
「孟大爷,你变厉害了……变得……太厉害了……这、这不可能,可是真发生了呀,怎么会……」雪松上实在太高,唯有他是依靠,她把他抱得死紧,十指揪紧他的衣,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所以我真成『药人』,采阴补阳吗……啊!对,很有可能,采了我去补你,那也好那也好,你头一遭就那么没了,石地那么硬,那地方又那么肮脏,你肯定被弄得很不舒服,是要好好补补的……」冲击太大,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碎念什么。
直到她的长发被他轻轻扯住,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看他,这才回过神。
孟云峥峻目深邃,静静道:「我俩的初次,我神识迷乱不清,根本不知从你身上夺走了么,我不舒服,你又何尝不痛?」
得知他「身体出事」是这么一回事,她稍稍吁出一气,但一再谈及两人的头一回,她泛红的脸蛋变得更红,抵着他摇摇头。
「开始是痛,后来嗯……适应了你在里面的感觉后,就没那么痛了。」无处可躲,说完她闭起眼,真的会害羞啊。「你没有夺走什么,是我自个儿想给你,我、我还欺负你了……」
他胸膛轻震,笑声低低泄出。
这是他「追捕」她来到此地后,在她面前露出的第一抹愉悦笑意,对他的笑感到久违,姜回雪不自觉张开双眸,定定然望着他棱角软化的面庞。
之后他微敛笑意,嘴贴在她的耳鬓,颇郑重道——
「你欺负我,这笔帐确实得仔细算好,往后总要连本带利负回来。」
往后。他提到这两字。
姜回雪算是察觉出来了,孟大爷窝在这个小聚落不肯走,大有「温水煮青蛙」的意图在,而她就是那只被煮的青蛙。
那男人知道她内心的忧惧、踌躇和抗拒,也知道她对他的倾心和喜欢,他就拿自己当「武器」来使,试图抹去她心中一切不安,加深她对他的依恋,他要她毫无顾忌走回他身边,再难放开他。
笨蛋。
她有什么好,值得他费那么大心思?
今日一用过早饭,孟云峥就策马离开了,说是要去迎接一位女老前辈的车驾。
一个时辰后,就见两辆朴实无华却坚固精巧的马车在孟云峥带领下赶进小聚落里,姜回雪闻声出来相迎,默儿则在门后觑看,而从头一辆马车上跳下来的人竟是有「帝京玉罗刹」之称的康王妃穆开微,既见康王妃,跟在她身后下马车的不是康王爷还能是谁?
至于孟云峥所提的那位女老前辈则是独自乘坐在第二辆马车内。
能被身为「天下神捕」的孟大人如此敬重,定然是十分不得了的人物,姜回雪是明白的,唯一不明白的是,女老前辈被迎来这里做什么?
更奇怪的是,她上前拜见那位看起来似年近古稀的女老前辈,甫打了照面,话都还不及多说,她眼眶就莫名发烫,鼻中酸涩。
后来才知,女老前辈姓凤,名讳清澄,是医毒双绝手,康王妃穆开微如今拜在她门下随她习医识毒,而老人家与康王爷似乎也熟识。
这位凤清澄老前辈的身形和神气,竟与白族大巫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同样是瘦瘦的身躯、圆圆的脸庞,再寻常不过的模样,但那双眼仿佛看尽人间生死与哀乐,洞悉所有混沌和无明,可以直迫心魂。
面对女老前辈,姜回雪险些把「姥姥」两字喊出来。
孟云峥之所以迎对方来此,实是想请女老前辈对她和默儿仔细地望闻问切一番。
一行人进到屋里小厅,姜回雪连壶热茶都还没奉上,腕脉已被凤清澄按住。
许是她的状况实在太罕有,大巫血脉却被炼化成万蛊毒胆,后又靠白族的内丹吐纳功法将毒蛊抑住,一层迭上一层,都不知体内这座「战场」到底谁当家,凤清澄诊到后头,细细小眼睛直发亮,陡地抓住她的小手。
「太好了,你随我走。」
女老前辈一喷出这等话,在场的康王爷眼角直抽,心想,老人家夺了他心爱的王妃还不够,又见猎心喜欲夺别人的心头好。
康王爷一脸同情地看向孟云峥,后者的眼角也狠狠抽搐中。
「凤老前辈,她只能随我走。」孟大爷尽量令自己从容不迫,但两只巨掌已不自觉紧握成拳,下意识欲威吓谁似的。
听得这话,凤清澄哼笑两声不予理会,直接对姜回雪道——
「你的出身我已耳闻,大巫灵通之事我虽不晓,但你体内毒与蛊的变化实是绝世希罕,青族『魇门』的万蛊毒胆之说,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妙的是你的体质能将毒蛊炼化成真气,以短为利,这股源源不绝的真气使得好的话,能兹润自己亦能滋润别人,使得不好的话,轻易能夺人性命。你随我走,让我就近观察钻研,我可以教你如何控制住这股气。」
「师父,这……」穆开微觉得需替师兄说两句,把人家姑娘留下来给师兄才好,但她家这位师父向来一意孤行又极宠爱女儿家,才不管男人们顺不顺心,欸,当真无语。
这一边,孟云峥不禁要怀疑,为何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眼角抽得更厉害了。
然而,受在场所有人瞩目的姑娘家此刻却是腼腆微笑,轻和道:「多谢凤老前辈,我其实……已找到如何控制住那股气的方法,我想应该是那个方法,不会错的,只是还不断尝试中。回到姆苍连峰这儿,离白族圣地那样近,我与这个地方仍有切不断的灵通相系,我……我待在这儿挺好,就不随您走了。」
凤清澄挑眉,问:「你说的方法为何?愿闻其详。」
姜回雪脸上的腼腆之色更深,点点头答道:「只要想着愉快的事,让自己开心的事,即使悲伤难过也不失心神,那样就能与体内那股力量共存共生,甚至能借力使力,如同凤老前辈您说的,以短为利,滋润自己也滋润别人。」
凤清澄一道灰眉挑得更高。「所谓愉快之事、开心之事,你想的是什么?」
姜回雪忽而扬睫望向伫立在一旁的孟云峥。
她实在不是有意那么做,当她答完话时,脑中一闪,顿时意会到,孟云峥是被她「滋润」过的第一人,用了那样亲密无间的方法去滋润,而那种方法,她也仅会用在他一人身上。
脑中想着,心中悸动,自然而然朝他望去。
是孟云峥那张严峻面庞忽现古怪赭色,目光直勾勾将她锁住,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以行动代替解答,告诉在场之人——
他,孟大爷,就是令她愉快开心的泉源。
「阴阳调和,欸,原来如此。」凤清澄徐徐下了结论,闭睫想了想,颔首道:「也罢,那确实也是个法子,你用着顺手就好,等用得不好了就再换一个,没什么大不了。」
欲辨无从辩,脸皮甚薄的姜回雪都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而孟大爷不仅眼角乱抽,两边额际的太阳穴更是鼓跳不止。
什么叫「用得不好了就再换一个」?他怎么说也是身强体壮、气血充沛得很,能让那姑娘用得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