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真是好地方,凡人相当容易餍足,有时一班杂技团演出,他们也能看得眉开眼笑,整条街道的人群全往这儿围观,个个心情愉悦,无形的粉色善泽,漫满大街。
开喜亦加入其中,自告奋勇上场,豪迈朝木靶前一站,头顶一颗橘,任由蒙眼的杂技师傅连射十柄飞刀,而仍然无所畏惧,满脸笑嘻嘻。
围观群众看了替她着急,生怕杂技师傅一失手,这花儿般漂亮的小姑娘,珍贵小命便给收走了。
飞刺穿木靶的声音,透着劲道,咚咚地撞击旁观者胸口,每个人屏气凝神瞅着,胆小些的老弱妇孺,甚至捂眼不敢看。
一柄射偏的刀匕,削过她笑容飞扬的颊畦,堂堂喜神,面不改色,媲美真汉子。
当完了靶人,博得杂技师傅连声赞赏,并悄声问她,是否意愿加入杂技团,供吃供住天天现领薪酬……
她当然摇头拒绝,仅拿走了刚才顶在头上的橘子,充当战利品。
群众如雷掌声下,她又领着跟屁虫破财崽子,一路闲晃下去。
「喜姨,你方才好勇敢!那柄刀上险些要射向你脑袋瓜子了!」
以仙术染成黑毛的破财,打扮与一般凡间小童相仿,偏生还是比凡童长得精致可爱、讨喜欢,沿长街逛下来,不知骗取多少摆摊大婶阿伯的馈赠,这摊请你吃块饼、那摊请你喝糖水……
破财笑甜嘴更甜,一口一个谢谢,就连隔壁两摊,为了抢递包子给他,都快打起来了。
「不是险些,那杂技师傅功力不行,换成凡人,刚就活生生上演一场命案现场。」开喜剥着被刀匕扎了个破洞的橘,一办一办慢慢吃,酸甜适中,橘子气味浓郁,好滋味完全不输给仙界。
若非她见苗头不对,暗里小小施术,让刀匕一偏,刷过脸腮,杂技师傅眼下八成被扭送官府了。
他真该万幸,今日遇上她喜神天尊,逢凶化吉,祖上有积德。
「喜姨,我想吃那个。」破财双眼大亮,眼珠子覆了层仙法,呈现暗褐色泽,却覆不住崽子闪闪发亮的璀璨,望向小贩手中如红宝石般的糖葫芦。
「吃吃吃,想吃什么,喜姨都买给你吃。」她今日忒好商量,比宠溺娃儿的爹娘还更超过一些。
「喜姨最好了!」破财狗腿得相当适时。
「喜姨心好嘛,哈哈。」她揉揉破财的黑猫,赞扬崽子嘴甜,再从钱囊里掏出几枚铜钱,递给他,破财开开心心去买了一大把糖葫芦回来。
有鉴于破财双手拿满食物,两人决定,先往城畔小河边挪去,边赏河景,边解决双手累赘,全塞进肚子里,腾出手才有余力继续买东西吃东西买东西吃东西……
今日,天清气朗,掌晴天尊尽职上工,湛然天幕一片水色透蓝,半朵飞云也无,眼界很是开阔。
河畔青柳摇摇,水面上,摆舟人懒懒划桨,叫卖一篓篓新鲜鱼虾。
小舟曳过,水花飞溅,拖引长长一串水波,经日芒映耀,点点银亮,比拟天际银儿亦不逊色。
两人挑了桥侧草地坐下,破财啾啾吮着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
她手里也有一串,却是有一口没一口地舔。
总觉得这玩意儿颜色好漂亮,红灼灼的,舍不得太快吃完。
「狩夜的眼睛,也是这种颜色耶。」破财吃得满嘴糖渍,伸出小舌舔唇一圈,边道。
「难怪我感觉颜色眼熟,对,是眼珠子……那对叔侄的眼——」她顿时打住,猛甩一下头。
早告诉自己,魔境种种,全要抛诸脑后,想都别去想,什么叔,她不认识。
她使劲咬糖葫芦,被裹在冰脆糖衣底下的山里红,酸得五官扭皱成一团。
这些时日,破财鲜少看见她脸上出现笑容以外的表情,他被逗得直发笑,学起她的神色,又说:「明明一点都不酸!」
「你从头到尾只舔外层糖衣,你试试山里红咬一口,保证酸到你牙软!」尤其她这粒又太酸!
「喜姨刚才的脸好好笑。」破财很欠教训地继续哈哈。
开喜板扳指,准备也让他的脸变得「好好笑」,身后却先传来一阵孩子号啕大哭。
回过头瞧,发现原来是一对小兄弟,弟弟因为摔一跤,手上木头玩具摔个四分五裂。
那是一只机关犬,四肢及头尾皆可动,做得相当精巧。
正因为太精巧,关节零件特别细腻,禁不起重重一摔。
「我的来福,呜呜鸣……来福……」替心爱玩具取了名儿,代表孩子很是珍视,这一摔,碎的不只是玩具,而死孩子的心。
「摔成这样没救了,回去拜托娘再给你买一只。」哥如此安慰道,显然成效不彰,弟弟泪水依旧豆大流淌。
处于难以理性沟通的年纪,弟弟近乎任性,强人所难地说:「我不要其它只,我要来福呜呜呜……我只要我的来福!哥哥修!哥哥,修来福!」机关犬直往哥哥面前递。
「你哭也没用呀,哥哥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嘛——」
「来福——」弟弟听见「做不到」三字,已觉此生无望一般,天崩地裂,加倍使劲哭号:「哥哥帮我修、修来福——」
「我、我哪会修呀……」哥哥也慌了。
「帮我修来福啦,呜哇哇哇哇——」哭声纠结。
哥哥被弟弟哭得手足无措,加之哭声嘹亮,招来无数路人注视,年纪也没多大的哥哥脸皮薄,双腮涨成火红,不知是急还是羞,几回笨拙安抚无效,最后竟与弟弟哭成一团。
弟弟哭玩具摔坏,哥哥却是哭弟弟的要求太无理,超乎他能力,无法完成。
终于兄弟的娘亲被哭声引来,又是哄又是骂,才将两人带回家结束闹剧,还河畔一个清净。
破财边舔糖葫芦,一边看一大两小远去背影,小的那两只,仍哭到双肩抽颤,未能止歇。
毕竟还没当哥哥的经验,他不能理解人类小娃的哭点为何,仙界辈分属他最年幼,干是,好奇崽子提问资历高于他的那一位。
「人类娃儿好奇怪,小的那只哭什么我懂,玩具摔坏了,换成我也想哭,但大的那只,干嘛跟着?因为,做不到帮弟弟修好玩具?还是气弟弟在街上耍性子,很丢脸?他们又不是神仙,当然做不到手一翻就把坏掉的变回好的嘛……」
破财自顾自说完,迟迟没等到喜姨开悟他,破财困惑转头去看——
笑口常开的喜姨、这阵子爽快干脆不啰嗦的喜姨,拎他下凡时,千交代万交代要去人间痛快玩、尽兴吃、
花光她银两没问题的喜姨——
此时此刻,大颗晶莹泪水,不止歇地从她眼眶滚落,大只人类娃儿方才的神色,完全仿拟在她脸上。
她眼神茫然,好似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嘴里喃喃复诵着,刚才人类兄弟的那一句话——
「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破财更不懂了,为什么旁观者喜姨也跟着哭啦?!
落泪的喜神,犹若一方晴朗蓝天降大雨,没有征兆,那么突兀、那么教人措手不及。
由她周身溢散的那抹怅然,渲染这座凡间城镇,似深沉难忍的悲伤,一点一滴,淬入心湖,惹得人心里发酸,偏又说不出那股酸意,该以何为名?
明明天那么蓝,明明风那么凉,明明景色那么优美,竟让人想失声痛哭。
围坐戏棚下看戏的群众哭了,尽管戏台上正唱着夫君凯旋来的欢乐。
茶摊边,喝茶嗑瓜子的客官哭了,尽管前一句话,他们还打趣闲聊,城南富豪为爱女举办的抛绣球招亲。
饭馆里,大快朵颐、品尝美食的食客哭了,尽管嘴里正咬着卤得软嫩成香的肉块。
就连街边卖大饼的,生意火红,排队人龙不见尾端,也跟着泪如面下……
破财不由得陷入思考,要不要沾两滴口水点点眼尾,充当眼泪,好融入此情此,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开喜依然喃喃自语,泪珠依然成串滴落,在裙上溅开泪花,朵朵点染盛绽。
她声音含糊,说着谁都听不明白的话,有些字眼,只剩抽息或啜泣:「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我做不到,可、可是这样一来,没有人能帮他……他只能永远困在那个囹圄里,一直重复……为难自己……一
直……」
心里说了无数次、无数次的「做不到」,完全无法否决它像堵高墙,巨大参天,阻挡眼前。
因为「做不到」,她放弃得很快,丝毫不想浪费时间与力气,可是,她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呐!
即便佯装一副无所谓,即便她人来疯似地逢人就笑、万事皆能悦乐她,掩盖了表面上的不安,但在内心深处,她生自己的气。
气自己的逃避、气自己的无能为力,气自己是废神一尊,可以带给凡世任何人欢笑,独独最想给的他,她却给不了……
不争气的泪水,消流满脸,「做不到」三字,痛得椎心,痛得她哀嚎大哭。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一面想着要回魔境,一面又好害怕回到魔境,她讨厌被动去看待一切发生,自己却无力阻止,只能默默接受——她不喜欢这样!她怕极了这样。
破财慌了,忘了在凡间不许胡乱施仙法的叮咛,变出几条绢子,给她擦泪,泪水却越擦越汹涌。
「喜姨,你再哭下去,我也要哭了啦……」他学着娘亲哄他的那一招,牢牢抱紧喜姨,等她自己哭尽兴。
听见她低喃的语句,破财虽不其了解,仅能拣他勉强听明白的几个字回答:「做不到没关系嘛,我帮你一块做呀……还不行,找我爹帮忙,我再不行,有我未来徒儿狩夜呀,你一个人做不到,我们多找几个帮手嘛……」事实上,喜姨口中的「做不到」,他还是没弄懂,反正顺着语意安慰准没错。
正当破财好努力替喜姨拍背顺气,桥上传来一道女嗓,似怨似嗔。
「我还当是啥妖作怪,好好听出戏、全戏班子哭得稀里哗啦,根本没法子演,原来祸首是个神耶……」
破财闻言,抬头望去,正好看到那女子以手肘轻顶身旁男人,娇笑续道:「和你同一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