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沈颐要去苏州邻近的几个县查看春茶采收情况,顺道再了解一下各处桑树的长势和种植多少,虽然那些桑农和茶农都是跟沈家定了约的,但却不算佣农,只需在采收、出丝后将上成货色卖给沈家即成。
沈颐此行也带着流火一道上路,并教她骑马,两个人各乘一骑,最先去的就是乌程县。
一路上风轻草香,两个人的心情都颇好,因为昨日从都城传来消息,穆占春金榜题名,又得圣上青睐,竟破格招入了文渊阁。
一入阁即相当于拜相,那是何等的荣耀呐!流火开心极了,当夜就跟沈颐请了假,跑回家告诉大姐明月。
他们逛完几处县乡,打道回程时已是日薄西山。
回到东院的大门口时,却看见一人穿着驼色夹褂,鬼鬼祟祟地在门外采看,远远看见沈颐和流火的马匹,竟一路奔了过来,咚地一声跪下,口中直嚷着,“二少爷,求你救救我吧!”
沈颐感到十分诧异,急忙下了马,“汪先生,你这是?”他认得来人,是知府衙门里的一位师爷,姓汪名儒,除去那位资格最老的师爷周密,汪儒算是知府手下最得宠的了。
汪儒几乎是带着哭腔道:“知府正派人追杀我,我逃无可逃了!”
“什么?!”沈颐着实吃了一惊。过年时他去知府衙门拜会,犹见他们宾主相宜的。
汪儒战战兢兢地朝四处又打量了一番,才压低声道:“可否入院里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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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颐在厢房中静默地坐着,许久才道:“汪先生,既然出了这种事,郑大人又已容不下你,眼下你准备如何脱身呢?。”
汪儒一听又再度跪倒在他面前,极惶恐的样子,“还求二少爷救我!”
沈颐起身,一脸和气地把他扶起来,转身又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却已敛下了脸色,冷淡地问:“你要我怎么救你?你出了事,又为何头一个找上了我?”
“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也不讲客套话,夸赞二少爷是活菩萨。经商的没有一个是菩萨,菩萨舍不得做买卖。”汪儒此时已定下了神,索性开诚布公。
“我之所以来求二少爷,原因有三个,其一,我如今拼着性命逃出来,除了二少爷,别人未必有这个能力救我:其二,别人就算有能力,他们跟二少爷的立场却又不同,未必肯救;其三,二少爷这里我不白求,若肯相救,自然有回报。”
他说得笃定,沈颐皱眉想了想,“汪先生,你倒说说,我的立场跟你所谓那些别人又有何不同?”
汪儒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直勾勾看着他,“说到底,二少爷是经商做买卖的,虽则跟我上头的知府大人、藩臬二台、巡抚、制台都有交情,但两股麻终究拧不到一块儿去。风向顺的时候,你们往一块儿使力,各得各的好处,可逆风吹散麻花卷儿,他朝一旦出了事,二少爷多少也得担点关系。
“年前我上头的知府大人往赈灾米里掺沙的事儿你是知道的,他连着三年虚报政绩的事你也知道,邑州贺中堂大寿,他送的那尊金佛像也是二少爷从自家鸿运楼里搬的……这是一面。”
“另一面,我上头的知府大人、巡抚、制台们帮二少爷、帮沈家做顺买卖的事也多不可数,所以我说,有一日倘若他们出了事、倒了台,恐怕连带着二少爷也……”
“别的不敢说,就我上头的知府大人,他的脾性我是知道的,被逼急了就像条疯狗,逮着谁都会拖进来垫背。”说到这里,他缓了一口气,又道:“而我的回报恰可使二少爷他日免于受累。”
“什么回报”。沈颐的心湖一下子被他拨乱,翻来覆去的思虑着,表面上却镇静自若地端过了旁边的茶杯,拿杯盖细细剔着浮茶,不痛不痒地问。
汪儒一拱手,“我现在不愿说破,二少爷若相信我,还请救我一命。”
沈颐放下茶杯,幽深的眸子紧盯住面前这位还算得上风流潇洒的师爷,“这样的回报无非就是他们的把柄,你若有,直接用来救自己岂不是更好?”
“二少爷果然是聪明人!”当场便被点破,汪儒不禁赞叹,但旋即又道:“同样一把火钳,在一个七岁小儿手里,和在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手里相比,二少爷以为前者有威力吗?”
“汪先生的意思是,单凭你一个人的力量,这些把柄非但救不了你的命,相反,它们才是郑大人真正想置你于死地的原因,是不是?”他站了起来,负手而立。
此时,汪儒已是佩服得无话可说,惟有坦诚相告,“是,正是如此。但那事是导火线,没有那件事,我辛苦多年收集的把柄也不会叫我上头的知府大人知晓。”说罢,他垂头丧气地长叹。
沈颐默然良久,忽然抬眼,“我只答应助你逃出江苏。”
汪儒闻言大喜,“此便足矣!”
他略一沉吟,“今夜锦绣布庄里恰有几车绢帛要运出城去,先生可躲入车中,我会事先派人跟守城的官差打好招呼,到时免去盘查,出了城,我会再派人掩护你,直到出省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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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
用过午饭,沈颐正在书房里教流火习字,此时外面阳光明媚,满院姹紫嫣红,一派春暖花开的光景。而屋内亦是清风微度,他扶着流火的手,一笔一笔教得认真。
忽然间门房来报,有人送来一盒果品。
流火端过盒子,好奇地嘟囔,“少爷,这送东西的人真是吃饱了撑着,我们府上要什么希罕东西没有,还缺几颗果子?”
“你不懂的。”他的目光一转到她身上就放柔了,含笑道:“说是送来的果品,这盒子里未必就全是果子,你打开看看,兴许裹头暗藏乾坤也说不定。”
她把盒子放到书案上,打开一看,里面果然另有东西。
一本薄薄的账册!
流火跟在他身边大半年,对账册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又见是这玩意儿,失望地拿起来递给少东家,“不就是一本破账册嘛,我还真当有什么宝贝。”
沈颐的脸色却已有些不对,翻开账册,急速看了几页,又倏然阖上,仿佛碰上一个烫手的难题,原本俊逸的眉宇深深皱了起来,过了半晌,才苦笑一记,“流火,你说得没错,这不是什么宝贝……相反,却是不祥之物,恐怕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她吓了一大跳,“那、那二少爷,我们烧了它吧。”
沈颐摇摇头,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既像对她、又像对自己说:“烧了也没用,保存着尚有希望,你要烧了,所有的气数也就尽了。”
嗄?她傻眼了。那就是说烧不得,还要把这本破账册保存起来?可她又不知道二少爷为什么会害怕这么一本又破又薄的账册,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沈颐把账册放回了木盒中,然后当着她的面把盒子锁进书房内的一处暗格之中。这账册内的秘密十分重大,原不该暴露在他人目光底下,但从她留在他身边当丫头的第一天起,时至今日,他还没有什么事在她面前刻意隐瞒过。
收妥盒子后,他只是转身郑重地对她交代,“记住,有关这本账册的事,绝不许对别人提起半个字。”
流火怔怔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忍不住道:“可那里面——”
“不要多问,那里面的东西你不懂的,”他看着她,神情复杂,既怜又忧,“我也不愿意解释给你听,因为那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她还想再问什么,却忽然被沈颐拉过手,“走,现在陪我出去逛逛。”
“咦,好端端的要去哪儿啊?”她成了丈二金刚,被一路拉着,直至出了东院的大门。
沈颐叫仆从牵来一匹他惯骑的大白马,二话不说就把小丫头抱上了马背,然后自己也潇洒地跃上,扯起缰绳,两腿一夹,马儿转眼就跑出老远。
呼呼的劲风快让流火睁不开眼,幸好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速度即慢了下来,原来已到了沈府后面的一片野林里。
沈颐的心情似乎已大为畅快,往四下看了看,在她耳边笑眯眯地道:“你看,偶尔来这里踏春、赏花,滋味不错吧?”
流火却很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在家的时候,田里的活全是我干的,在田间一年到头这种野花野草见得多啦,有啥希罕?”她还觉得他要特地骑马来看,怪可怜的。
他哈哈大笑,“你那时是用眼睛看的,我却是用心看,两者滋味完全不同。”
“没听说过有人看东西用心的。”她狐疑地嘟起嘴。
等她嘟囔完,沈颐已经一跃下马,将手伸向她,“你也下来吧。”扶她下了马,他将手向前一指,颇为感慨地有感而发,“你看这些草木,虽然稀松平常,但它们扎根子地、承露于天,全不赖人工,就是这一种骨气难能可贵。”
虽然少东家如此说,但她仍然瞧不出这些遍地都是的野花野草哪里好。睁大眼,往四处看了又看,忽然欢喜地跑过去折了一枝嫩黄色的小花来,“少爷,这是婆婆丁草!”
她看花,沈颐却在看她,负着手含笑,“你既然喜欢,应该留它在枝上,折了岂不可惜?”
“少爷,这你可不懂啦!在我们村里,要是有人生了病,总是拿这东西来煎汤。”
“哦,它还能治病?”他挑眉。
“嗯。”流火用力地点头,“我小的时候,有一年我娘累得生了病,总是不停地咳嗽,我大姐就采了一大把婆婆丁草来煎汤,天天喂给我娘喝,后来我娘就不咳嗽了,病也好了。”说着把花随手一扔,“等天再热些,它就会长得满山遍野都是,折掉一些不打紧的。”
他笑了,一把拉住又要跑开的她,“你怎么像只猴子?别四处乱跑,跟在我身边。”
她的脸蓦地有些发烫,整个人变得忸怩起来,“这里又没有茶杯茶壶,我跟在二少爷身边也倒不了茶、递不了东西,有……有什么用呢?”
沈颐笑得爽朗,“哈哈,是没什么用,不过我就是喜欢你在我身边。”
流火的小脸愈发烫了。
二少爷一向稳重的,怎么突然……在胡说什么呀?
“流火——”他低低唤她。
近在咫尺的声音让她吓了一大跳,猛地抬眼,不期然陷入两汪深潭里,顷刻间迷了心神。“二、二少爷……要回去了吗?”她结结巴巴地开口,不知该怎么办。
他扶住她的双肩,静静地看她,过了片刻,忽然柔声道;“傻丫头,我喜欢你。”语罢,轻柔地拥她入怀,“一直以来都喜欢,你知不知道,嗯?”
这下可惨了。
流火只觉脑中嗡的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想挣脱,但二少爷搂得她好紧。终于,她想到一条歪理,硬着头皮叫嚷,“喜欢……也没什么关系,我对我们家养的那头花母猪就很喜欢。”
“别胡说。”他哭笑不得,只好先放开她,“人和猪岂能相提并论?譬如说,我刚刚抱了你,难道你对那头花母猪也——”
孰料流火打断他的话,笑嘻嘻地道:“我也抱过它哩!我娘从邻村把它买来的时候,它可小啦,才刚生下来两天,一路上我和二姐就抢着抱它。”
这丫头!他苦笑着摇头,“好了好了,你别再提它了,总之你该明白,我对你的喜欢,和你对它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噢。”流火应了声。
她也不是真的小傻瓜,大致能明白二少爷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可她更明白自己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又不懂规矩的小丫头啊,唉,二少爷一定是哄她开心罢了。
“对了,”他忽然拉着她席地坐在草丛里,“我前些日子听你说你们家的房子冬天漏风、春天漏水,唔……再这样住下去可不好,明天我就派人去找一处结实的宅院,让你娘她们搬过去。”
她惊得瞪大眼,这些话她可从没当着二少爷的面提起过,只是有时忍不住,一个人趴在桌边嘀嘀咕咕而已,怎么让二少爷听见了?
“不、不用!”她赶紧胡乱摆手,又沮丧地垂下眼,“……我们家全是穷鬼,哪有钱还给二少爷?”
沈颐失笑,“傻丫头,”他忍不住又想抱她,但终究忍住了,“这对你们家是大事,对我却只是小事一桩,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只要能让你安心,你求我什么我都答应。”
“真的求什么都答应吗?”她抬起眼。
“嗯。”他认真地看她,目光中透出一丝怜爱,“对你,我从不撒谎。”
好,豁出去了!流火像是松了一大口气,干脆硬着头皮喃喃地道;“其实从过年以来,我最怕的就是二少爷拿这样的眼神看我,就像有好多小虫子在我身上爬一样,每次我都难受得不得了……”她边说边盯着不远处的一丛草,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脸色是不是变了。
“我没别的要求,只要二少爷以后不再这样看我,就是最让我安心的事了。”
唉,这、下、死、定、了!她说完立刻屏气凝神、缩起双肩,只等着少东家发怒。
不料等了半天身边也没动静,她忍不住转过头去,却见少东家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害得她的双颊再度飞上两抹嫣红。
怕小丫头又要逃开,他连忙拉住她的手,“我这样看你,你真的每次都很难受?”
似乎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更甚,流火的心慌意乱也加剧,先忙不迭地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反正二少爷一看我,我就觉得身子很热,心也怦怦地跳得厉害……我、我很害怕。”
“真是个傻丫头。”他含笑叹了一口气,然后重新把她拥抱入怀,怜爱的亲吻着她的发丝,“那不是你讨厌,相反,你也很喜欢。会感到害怕,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完全地懂得,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
可他的话流火连半个宇也没听进去,她现在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好像一缕柳絮一样,被暖风吹着轻轻飘了起来。
“流火,”他轻抚着她的背,目光温柔,用郑重的声调缓缓地说:“过几日,我找机会跟爹娘和奶奶说,在端午之前让你进我沈家的门,好不好?”
“不要!”孰料怀中的小丫头倏然反应过来,连连摇头。
沈颐吃了一惊,忧心地问:“为什么? ”
“……我要正正经经嫁人的,”流火垂下头,声音里似已带了哭腔,“我不做什么偏房。”
她也喜欢二少爷,但她有自己的骨气,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却绝不愿委屈了自己。
他微微一怔,继而失笑,“谁说我要让你当偏房?我素来讨厌这个。”他伸指抚上她娇俏的脸颊,“我说的娶你,是明媒正娶,就是让你正正经经嫁给我。”
她这才抬眼看他,怯生生地确认,“真的吗?”
沈颐既没有颔首也没有回答,面前明亮的水眸和娇怯的神情彻底打动了他,他在心底挣扎了一会,最终仍是顺从渴望地搂着怀中娇躯,缓缓倒在草地上,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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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院时,主屋内正等着一个人,和沈颐一般的玉树临风,他正是沈府的大少爷沉湛。两兄弟相比,沈颐更显温文俊雅,而沉湛则多一分潇洒和率性不拘。
“大哥。”沈颐认出屋内的人,便放开流火的手,率先走了进去。
沉湛正负手细观墙上的字画,转身看到流火跟在二弟身后,不禁笑道:“好哇,随云,如今府里盛传你把这小丫头当宝,到哪儿都带着,我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说罢又把目光投到流火身上,促狭地一笑,“哎,我可还没说什么,你的小脸儿干么红通通的?”
流火急得嘟起嘴,“大少爷一来就取笑我!我哪有脸红?再说,就算脸红了,那、那也是外面日头晒的,跟大少爷又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跟我没半点关系。”沉湛笑得愈发畅快,逗这丫头挺有趣的。“要是跟我扯上关系,那可惨啦,还不被随云一脚踢出门去?”
沈颐在旁边看得直摇头,赶忙插话,“大哥,你别逗她。你来找我,我们还是谈正事要紧。”
他一说正事二字,沉湛就敛下脸来,负着手在屋内开始踱步,“方才郑大人来找过我。”
郑大人?沈颐一听自然也皱起眉,立时想到了那本账册。
沉湛抬起眼来看了看二弟,又看了看门外明媚的春光,语气郑重地道;“郑大人亲自去了一趟钱庄,但这次他让我存的银子却比不得先前,你猜有多少?”
“多少?”沈颐下动声色地问。
沉湛踱到桌边,伸指敲了敲桌面,二百万两。一说罢,兄弟俩对看了一眼,心下各有说不出的心思在翻转。
郑鹏年在苏州任知府也不过五年,短短五年任期,一个四品的官居然能攒下一百万两白银来,再加上他前前后后在沈家的钱庄存下的银两,如今总共已有一百五十万两。而按本朝的官制,一个一品大员每年的官俸亦不过一千两银子,这其中的差别缘故,即便是瞎子都是知道的。
沈颐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朝书房走去。“大哥,你随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流火见二少爷没有招呼她,又见他们兄弟俩的神情那样凝重,便不敢跟去书房,谁知沈颐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拉起她的手,低柔地说了一句,“流火,你也来。”
她便乖乖跟了进去。
沉湛见他们如此,又忍不住取笑,“随云,你若真喜欢这丫头,就爽快地将她收了房,反正奶奶也喜欢,这家里没人会为难你们。”
“我断不会委屈了她。”他看一眼流火,正色道:“大哥,我原本就打算过几日要禀明爹和我娘还有奶奶,我想娶流火做我的妻子,明媒正娶,仅此一个。”
沉湛微微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好,你小子有种!”他一拍弟弟的肩膀,“流火这小丫头的确有趣得紧,我原先见你处处宠着她,还道不过图她有趣,长得又俊俏,想将她收了做偏房,没想到你是真心。好,倘若到时二娘不同意,我做大哥的一定帮着你。”
沈颐听完只淡淡一笑,“只是如今还有一件事横亘在其中,这婚事怕是要有磨难。”
流火一听即不安地转头看他。
“什么事?”沉湛皱起眉。
沈颐不答话,他放开了流火的手,走到那个暗格前面,从木盒中取出那本账册。
“大哥你看。”他把账册递到了大哥手中。
令流火大为吃惊的是,大少爷翻看账册时的表情竟如同先前二少爷一样,眉头皱得愈来愈紧。
沉湛看得比较慢,细细翻了十数页,然后才拾起眼,“随云,你从哪里得到这本东西?”
他从大哥手里接回来,“从知府衙门内叛逃的一位师爷。”
沉湛立时问:“可是汪儒?”
“正是他。”沈颐点点头。
“难怪————”他转过身去,看了看书房窗外明媚如画的春光,若有所思地说:“方才郑大人交代完存银的事后,还言辞闪烁地问我可否有看到汪师爷。我那时还纳闷怎么知府衙门跑丢了师爷,会同我这开钱庄做生意的要人来了?”
他转过身,目光已变深幽,“随云,这东西关系到两江三省百余位官员的身家性命,汪儒怎么会交给你?又是怎么交给你的?”说罢,这位一向轻朗如水的笑面公子居然叹了一口气,低沉地道;“你可知道,这样要命的东西往往是祸多于福,弄不好,我们沈家满门的生死都得先赔上。”
沈颐点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我知道。”顿了一顿,才又缓缓道来。“汪儒说他从郑鹏年当知府的第一天起,就存下了记这账册的主意,怕的就是有朝一日不慎犯了事,郑鹏年不留情面。
“这账册本来还要加厚,谁想他昏了头,仗着自己生得端正风流,居然跟郑大夫人勾搭在一起,那大夫人虽然长年受冷落,心却还向着夫家,那一日两人燕好之时听他透露账册的事,就跑去告了密,结果自然——”
沉湛听完即冷笑,“亏他原先还想得周密,怎么临了却栽在一个妇人手里?”
沈颐又道:“一日前他来求我,直言我若帮他逃出江苏,他可回报于我,将来若出了事,也可使我们沈家免受牵连,却没想到是这样一本账册。”说罢,他低头掂掂手里薄薄的账册,却觉得似有千斤重。
沉湛忧心忡忡的接口:“我原就担心汪儒来找你。现在郑鹏年对我们沈家已有所怀疑,若被他查出账册在你手里,到时候,不光是他,依次而上。巡抚、制台,两江三省大大小小,凡是牵涉进这账册中的官口贝,两眼都会冒出绿光来——”
流火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少爷怎么把人说得像狼呀?”
她一笑,整个书房内的氛围顿时舒缓了不少,沉湛也笑了,“你这小丫头懂什么?人有时候凶起来,连狼都害怕。你见过猎户身上穿的狼皮没有?人要是凶不过狼,怎么能把狼的皮扒下来?”
沈颐含笑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别胡乱插嘴。
这时,门房忽然跑过来大嚷,“大少爷,二少爷,门口来了个瞎眼道士,说这屋里有人冲撞了什么煞星,非要进来消灾!”
这个“煞星”来得正巧,沈颐和沉湛兄弟俩相视一眼,皆觉得心惊。
难道这么快就要有大祸临门?
但沉湛素来不信这些,正想喝斥,门房身后已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哈哈大笑地道:“先别忙着赶贫道出府,两位公子就算不信,但贫道姑妄一言之,公子姑妄听之,又有何不可?”
沉湛哼了一声,拂袖转过身去。
沈颐只皱着眉站在窗边,他此时已看清那老道士眸中一片灰白,的确是个瞎子,便不冷不热地询问,“不知道长方才所谓‘冲撞煞星’,有何消减之法?”
那老道士一身灰布道袍,头顶上松散地束着一个道士髻,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他半仰着一张枯瘦的老脸,煞有其事地说;“这屋内两位公子,原本长者为嫡、幼者为庶。但这家的老爷与大小两位夫人情意甚笃,不舍得轻待任何一位,干脆将两位都视作了正房夫人,是故两位公子俱可算嫡出。”
等他说到这里,沉湛转身冷笑,“这事有什么新鲜?我们沈家在苏州本就是名门望族,随便在大街上逮着一个人都能问出来,何劳道长辛苦来说这一遭?”
那老道士只道:“无妨。我再接着说,这屋内一位公子有福星照头、天德顾身,定有贵人相助,可逢凶化吉:而另一位咸池冲撞主星,主桃花犯命,日后必为情事所扰。”
沉湛一听大为不悦。随云刚说想娶流火过门,这杂毛老道就闯进门来乱言什么桃花犯命,岂不是咒他们难成姻缘吗?
刚想开口喝斥,不料那老道士竟似谶得他的心思,又接口,“错矣。为情事所扰者乃长,遇贵人者乃幼。贫道言尽于此,望两位公子珍重。”说罢,他便转身而去。
门房和几个下人在边上看得瞠目结舌。
这算什么东西?沉湛一怔,继而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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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在二夫人所居的院落里——
“晓蓉,这花是你哥从哪儿弄来的?”二夫人正在廊下细看一盆盛开的梅树,边看边啧啧称奇,“如今已入了春,也难为这株梅树还能开得这样艳。哦,对了,这株梅有名号没有?”
“原本是野地里长的,哪来的名号?不过我哥后来给它取了一个,叫:‘喜梅’。”
二夫人旁边陪着一位年轻秀气的女孩子,叫傅晓蓉,是本地林员外家的表小姐,从杭州过来探亲的。
“喜梅?”二夫人拾起眼。
傅晓蓉笑容满面,“可不是,那时满山遍野都已是一片绿海,这株东西还能兀自开得绚丽,简直就像特意要向人报喜一样,所以我哥才给它取了这个名号。”
“这样说也有道理。”二夫人也笑了。
这时,有两个小丫头气喘吁吁地胞来,“二夫人,不好啦!老夫人又、又晕过去啦!”
“又是什么事吓着了她?”二夫人一听立刻沉下脸,盯住其中一个问。
“是、是这样的,”小丫头跑得太急,又呼出一大口气,“过年前老夫人让我们在一株老梅树底下埋了一坛雪水,看今天暖和,忽然又想起来了,让我们挖出来煮茶……谁、谁知刚把坛子挖出来,那土坑里竟爬出一条青色的蛇,后来又跟着跳出一只大蛤蟆——”
“结果老夫人在边上看着,又给吓晕了?”二夫人替她结语。
小丫头忙不迭的点头,“是的,二夫人。”
二夫人叹了一口气,“蛇跟蛤蟆,多半是在你们埋的时候就躲进去冬眠了,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傅晓蓉拉拉她的手,“君姨,不如我陪你去看看吧。”
二夫人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也好。”顿了一顿,又若有所思的说:“对了,老夫人那边既然出了事,我要照顾她,明日便无法同你一起起程了。”
傅晓蓉一听可急了,“那怎么办?我原本以为要和君姨一起回杭州,便把姑父家里派给我的几个家丁都推了,现在又不好意思再去说,免得他们以为我闹小姐脾气、任性无常呢!”她轻轻一咬下唇,面露忧色,“这下可好了,只剩下一个车夫——”
二夫人边走边笑,“傻丫头,我虽然不能去,可我爹的六十大寿总还是要派人去恭贺的,再说,我让随云准备的礼物也得带去。”
傅晓蓉一听随云两个字,俏颊上就飞起两抹红霞,“君姨,那你打算派谁去呀?”
“看她这副小女儿情态,二夫人岂有不明白的道理?走出自己院子的大门,她决定来个顺水推舟,“这样吧,我们先去东院,我交代随云去一趟,顺带送你回杭州。”
傅晓蓉一听喜不自胜,可她偏偏装作失望的模样,“哎,怎么不是玉珑妹妹呀?我原本还想着和她结伴同行,两个女孩子才亲近呢。”
二夫人只是摇了摇头,“玉珑还是小孩儿家脾性,我不放心。”
“哦,那一切就听凭君姨做主了。”她笑眯眯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