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他事务压身,早出晚归,下午这时候绝对看不到人,难得她午睡醒来还能礁见他,还以为喝完药就得目送他外出了,岂知他竟抽出书本,在床边看读着。
“放自己半天假陪你。”蒋负谦笑着为她掖好被子,陪她也乘机好好沈淀一下,思考该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你现在有孕,凡事都得多加小心,我已经在你休息时,请人介绍几名手脚利落的大婶来家里帮忙粗活,等会儿陪你挑人。”
“不用……”杜晴蜜本想拒绝,要他别花这个钱,庄稼人家到生产前一刻都还得松农活,她只负责间小宅子,何难之有?她又不是镶金穿玉的小姐。可话到嘴边,就让他的冷瞪咽了回去。“要请不如请认识的吧?隔壁的阿水婶常过来我们家串门子,偶尔也会帮我晒晒衣服什么的。她儿子、媳妇没跟她住一块儿,带着孙子极到隔壁镇讨生活,剩她一人挺孤单的,靠丈夫留下来的老本也还不知道能再撑几年,不如就聘她吧?人说远亲不如近邻,不是吗?”
“你有人选最好,我现在就去问问她。”如果可以,明天早上就来帮忙。
“嗳,别急。”杜晴蜜捉住他的衣角,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急得跟天快塌下来没两样。“难得你放半天假陪我,就别浪费了,我们到前院泡茶赏花吧,艳紫荆不是开了吗?”
“好啊,难得娘子有难兴。”蒋负谦自然应允,备竹椅茶几,炭炉茶具,杜晴蜜随后出来,却是先看角落水缸里的莲花。“你喜欢莲花?”
“嗯,喜欢。早上你出门后,我吃完早膳就坐在台阶上赏莲,那时花苞正要密合起来,我就想着清晨吐蕊时会是什么模样,又想到如果茶叶泡开时,能像莲花吐蕊,一定很有趣,好像杯里浮着观音座似的,讨喜又吉祥。”她一个人在家,只能这样找乐子。“茶叶不是长的吗?制茶的时候用大把生茶抽成一颖花苞,不知道能不能成?如果可以,说不定能试试在中间抽朵杭州菊或茉莉,泡开的时候更迷人……欸,我瞎说的,你别生气。”
他的脸色好难看,像在思索什么似的,唇瓣抿得好紧,说不定都能把蟹脚抿断了。之前她说采茶简单,被他斥了一顿,这回会不会怪她把制茶想得太容易?
“不,我觉得你这主意很好。”茶要色香味形,如果鸣茶能多个“体”,比例拿捏得当,制茶工艺就能跟其他茶号拉开距离,还用得着怕蒋英华搞鬼吗?
蒋负谦恨不得立刻冲到书房修书一封,送到张家老爷介绍的制茶师傅手里,请他过府一叙,讨论是否能将晴蜜的主意体现出来,同时能防范其他茶号仿效。
可是,是他说要放半天假陪她的,这回怎么好意思开口说要回房处理会事?蒋负谦的灵感源源不绝,恨不得立刻动手写下来。
杜睛蜜见他心不在焉,向来细心稳妥的他,竟然让热水烫了几回。既然他看重她随口提出的主意,她应该有帮上鸣茶的忙,心里也是骄傲得意的。往后还有几十年能泡茶赏花,不贪这一时。
“你去忙吧,我在这里晒会儿太阳,不碍事的。等你说的那位要介绍帮手的人来,我再请他到隔壁探阿水婶的口风。”她挪了竹椅位置到艳紫荆下,蒋负谦见状旋即接手,顺着她的指示摆到了树荫能遮到脸的地方。
他愧疚,但也松了口气。“谢谢你。”将她拥入怀里,其实不太寄望这个拥抱能消除她心里的委屈。“谢谢你的体谅。”
杜晴蜜笑了,眼眶湿湿的。得了他这句也值了。“去吧,正事要紧,孩子以后是要拿爹当榜样的。”
“我就在书房,有事唤我,千万别逞强自己来,知道吗?”蒋负谦想了想,又说:“还是你跟我一块儿去书房?”
“别了,我进书房,小小打个喷涂你都紧张得像天快塌了一样,你办什么公?”她天天告诉自己要耐得住寂寞,只要负谦得空,时间都是她的。“去吧,我一个人行的。”
她不只是蒋负谦的妻子,还是鸣茶茶号当家的妻子,已经帮不上忙了,还鸡肠小肚地拖累他的脚步,能看吗?
蒋英华以蒋母之名另设茶号,以低价打击鸣茶,可能茶量有限,私改合同的茶行维持在四家不变,蒋负谦尚未决定是否要告上官府或是私下和解,因为他正忙着跟制茶师傅研讨莲茶——泡开后像朵莲花座的叶。
他画出了几张图,说明以棉线缠绕茶梗的部分,揉捻成球状,等莲茶工艺有规模可循,再来改进于莲心的部分加入干燥且可食用的小花。
“夫君,打扰一下。”杜晴蜜敲了书房,得到应允才开门。“姊姊派人请你过府一叙,说有要事相谈。”
“好,请他稍待,我收拾一下就随他过去。”蒋负谦卷走草图,交由鸣台山的制茶师傅。房里是各茶山的代表师傅,共有七位,书房虽然是宅子里最大的房间,但一口气塞了七个大男人,能转身走两步就很了不起了。“你们先回客栈检讨,有什么意见,明天再说。”
“是。”制茶师傅们也跟蒋负谦一块儿离开,踏出家门前,正好遇上买菜回来的阿水婶。
她接了帮佣的工作,又有个跟蒋负谦差不多大的儿子,自然就把他们夫妻俩当自己的孩子看,偶尔母性一起,就想管一管。
“菜都买回来了,吃完午饭再走吧?”
“阿水婶,不用麻烦了。负谦要到龙家一趟,姊姊等着呢。”杜晴蜜站在厅门前唤着阿水婶,同时挥手要蒋负谦快点离开。“负谦工作多,别误他的行程,以后他留下来再煮他的饭吧。今天就我们两个吃。”
“不是我唠叨,做人家的妻子,怎么不关心丈夫三餐吃得好不好呢?最近的小辈们想法都不对。算了,你就当我老婆子年纪大,不念不舒服,左耳进右耳出。我进厨房准备吃食,你先去缝小孩子的衣鞋吧。”
“好。”杜晴蜜笑着,阿水婶终究是长辈,不想跟她争辩什么。阿水婶很热心,可能生活没什么寄托,很爱东家长、西家短,头一次见姊姊来家里,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来探听他们跟龙升行有什么关系?本来还想托她替她儿子在龙升行引差事,让他跟媳妇搬回省城来住。她不好意思向姊姊开口,便请负谦帮忙,后来才知道阿水婶的儿子是怕婆媳问题,借口不跟母亲住罢了,便婉转回拒了阿水婶。
外头光线好,杜晴蜜搬着竹椅到厅外走廊,要替腹中娃儿缝制衣物,不知是男是女,索性就一道儿做了,最先完成的是避邪恶、保平安的小虎帽。
不晓得孩子生出来会像谁多一点?她没见过负谦小时候,如果孩子长得像他多一点就好了,戴上这小虎帽,没牙的小嘴淌着银丝,随着大人的逗哄呵呵呵地挥舞着小手,模样不知道有多可爱。
杜晴蜜搁下小虎帽,往大门看了去,只是无意的一瞥,却瞧见了一名个子娇小、眼距微开的姑娘家,在门口探头探脑。
会不会是阿水婶的媳妇呢?杜晴蜜搁下装有针线布片的竹篮,趋上前探问:“你要找谁?阿水婶吗?”
岂知那名姑娘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一溜烟地跑了,留下满腹疑问的杜晴蜜,只好搔搔头,走回厅前回廊。
那名姑娘的眼神好可怕呀,看起来不像寻人,反而像寻仇一样。
蒋负谦来到龙家,穿庭过院,来到主厅一楼的议事厅。厅中只有龙君奕与蒋舒月,未有任何服侍的奴仆。此间未经通报,任何人皆不得擅自入内。他才刚踏进厅里,领他过来的奴仆便将大门关上,杜绝任何干扰。
“姊姊、姊夫。”蒋负谦拱手示意后,便寻一处落坐。“姊姊急着找小弟来,是为了商讨如何应对蒋英华的计策,还是姊姊已有腹案?”
“君奕这几天跟蒋英华联络过了,我们本想请他到省城厘清始末,他却说蒋家与龙升行已无生意往来,要谈就要我们到福州,大伙儿进玉磬行谈,姿态高得吓人,还在信用一事上反问君奕,岳母置茶山,以刘氏名义出货,哪里碍着他跟玉磬行签定的合同了?”气得她差点把回信撕烂,最好他买下茶山一座,产量足够应付四家茶行,明明就是把玉磬行退掉或压价的茶叶借尸还魂出售!
“意料中的事,姊姊也别气了,不值得。”蒋负谦安抚道,语气徐和。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急,是否有什么锦囊妙计?快说出来大伙儿评估评估,别让你大哥占了便宜又卖乖。”龙君奕呼了一口热茶,态度不热不急,若非这事动到他妻子最看顾的弟弟,他根本乐得坐收渔翁之利,说不定能攀这波趋势,把鸣茶引回龙升行里,连循以往与蒋家的合作模式,全权代理。
“我最近没空想该怎么办。”蒋负谦说得理直气壮,瞠了他们夫妻俩的眼。“有东西扎到肉里,做什么都疼,除非把刺全除了。可惜蒋英华这根刺太难除,他暗中释出价格,影响鸣茶卖价,原本打算买鸣茶散货的客人几乎不见人影,新客、旧客至少有六成写信来跟我压价格,如果我人在鸣台山,可能三个月都走不出书房。”
“事情总不能就这样搁着,鸣茶好歹也有你姊姊一份。”龙君奕不禁气恼,他不想看到妻子为了这件事成天愁眉苦脸,忧心挂怀。
“我知道,我只是在思考,究竟要连肉一块儿挖掉,断尾求生,还是忍痛待伤口愈合,把这根刺包进肉里,等哪天蒋英华跟违约的茶行想退,都没有门路走。”鸣茶自有他人无法超越的优势,两种办法,他都有本钱陪对方耗。
“你要断尾求生,或要等肉愈合,都得要有相当大的把握跟胜算。”蒋舒月敛目沈思,几天前她到负谦家还不见他有这等自信。“你说你没空想办法应对私改合同的茶行,那只有一种可能,你在想新的制茶工艺,是也不是?”
“新的制茶工艺?!”是啊,还是他娘子聪明,一会儿就联想到这里。能让负谦搁下身边大小事,连私改合同都入不了他的眼,肯定只有这件事了。“快说来听听,你有什么新的制茶工艺?”
“果然还是姊姊懂我。”蒋负谦信心满满,他旗下的制茶师傅已经做出概念跟方向,只要再精进改良,就能独步天下了。“确实有新的制茶工艺,但量少费工,单价可能得订得高一些,其他的我不便透露。”省得姊夫又吵着要糖吃。
他就是不想把货铺进龙升行,说他幼稚、爱记仇都随便了。
见丈夫跟弟弟之间不知何时才能化解的对峙,蒋舒月只能摇头。“有新的工艺等于有更强大的武器,不用屈就于价格,就有人捧着大把银子来求茶,只是工艺不是一时能成,就算有头绪也得不断尝试才有稳定质量……依我之见,不如双管齐下,断尾求生,让肉愈合。那条断尾以后再想回来,也没有他的位置,所以……告,这一定要告上官府!”蒋舒月眯起眼,绝对不能让这种无良的茶行称心如意,以为赔点钱就没事了。这回不黑了他们的名,还以为鸣茶茶号是可以任他们搓圆捏扁的软柿子!“我现在就差陈总账去请状师!”
“欸,娘子,别急,告是一定要告,可总要把证据都备齐再告啊!”龙君奕有些吃味,一拉上亲弟,他娘子的理智顷刻间就短少一半。“既然私改合同的茶行都在省城,这里的官府就能受理了。负谦,你请人从鸣台山带合约跟这几期的出货账本需要多久的时间?”
“快则五天,慢则半个月。”照理说,合同跟账本该由他亲自回去取,但晴蜜有孕,他不能离开太久,就连一天他都放不下心。幸好他婚前就开始培养心腹,临时不怕找不到人当差使。
“十天内一定要把证据拿过来。晴蜜怀有身孕,你又要忙新的工艺,鸣茶我有份,这事就由我出面,让那几间不长眼的茶行知道惹上谁了!”蒋英华不只想教训负谦,连带也想赏她巴掌,她可不是好欺负的,敢动她的人就必须付出代价,不过除了这事,她还有其他份附。“你等我一下。”
蒋舒月步上主厅二楼,蒋负谦就在原处候着,龙君奕乘机探问了几个问题,旁敲侧击打听新的制茶工艺。
“等有实品,我会送几颗过来请姊姊试茶。”目蒋负谦遵重就轻。
“颗?”几颗茶叶会不会太小器了?除非大得跟珍珠一样才能一颗冲一杯,但就他碰茶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茶树叶子大得像凉扇树叶,能揉捻抢后成颗珠子的。
“茶叶算颗的?这么有趣,制成了记得头一个拿给我闻香。”蒋舒月捧着锦盒,大概两个手掌大,托送到蒋负谦面前。“这是我跟你姊夫的一点小心意,虽然还早,但我们夫妻终究忍不住,先打了块金牌给你跟晴蜜的孩子。”
她努力多年,虽然固定服药把脉,肚皮始终无音讯,见负谦有所出,心里高兴,还是理了一丝丝失落,借着这块金牌抛砖引玉,看能不能带个孩子来。
“我替孩子谢谢他的姑母。”他知道姊姊的心思,也不推辞这块金牌。
“姑母呀……”有个母字也好,希望哪天真的能为人母亲。蒋舒月笑里添了苦涩,但快有个亲侄子可以逗弄也是件喜事。“事情也谈得差不多,要留下来吃午饭吗?”
“不了,我下午没什么事,想回家陪陪晴蜜。”午饭的事好解决,两、三颗包子也能当一顿,既然得了空,陪她睡个午觉也好。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意思留你。有什么事,记得过来说一声,别闷着不谈,还要我们派人上门请。让我久候不至,我亲自拜访也没问题。”
“是,小弟省得。”就像每个孩子不管多大,在父母眼中都跟三岁娃儿没两样,他在姊姊眼里该不会还是当年在码头做苦力,被人嘲笑是私生子时的样子吧?
蒋负谦捧着锦盒,拉开厅门,龙家陈总账就在厅前台阶下候着,准备替主子送客。他回头,道:“姊姊、姊夫请留步,过阵子小弟再来拜访。”
“好。”送走蒋负谦,龙君奕将蒋舒月拥入怀里,细心安慰。“终会有的,没有也是我们的福气,没有子孙债。”
“嗯,我知道。”家里面没人催,婆婆体谅她辛苦,从未在她无后这点上作文章,她的婚姻像倒吃甘蔗一样,愈吃愈甜。
只是想到肚皮迟迟没有动静,就像咬到甘蔗的节一样,又涩又硬口啊……
蒋负谦辞了送行的陈总账,抱着锦盒快步往东街二巷走。阿水婶人热心,把晴蜜当作自个儿的小孩照顾,他虽然感念,却担心阿水婶在她耳边乱嚼舌根,说什么男人一谈到会事,说不定连爹娘都忘了云云。
阿水婶没给人帮佣过,身分界定不清楚。他的宅子不大,更无法划出距离,以为请她来帮忙,就可以管家里大小事。她来的头一天,他就想把人辞退了,是晴蜜坚持留她,说别反反复复,给人留下坏印象。
他跟姊姊根本不怕阿水婶四处说嘴,他忍着就是为了让晴蜜知道家里有她可以决定的地方。他曾听她说过几次阿水婶跟岳母一样爱吃白米糕,可能在她身上看见母亲的影子,心里怀有孺慕之情,才舍不得请她走吧。
据说孕妇爱吃酸的东西,虽然晴蜜没有表示过什么,替她买些蜜饯回去,不爱吃总能讨她欢心。蒋负谦心念一起,便转了个方向赶往市场,蓦地,眼角一抹热识的影子闪过,他定身回眸,赫见令他顾忌三分的人物。
“绿芽?!”她又回来做什么?当初她受蒋英华利用,盗刻印信将蒋家茶叶抽离龙升行,全数转进玉磬行中想赚得更高卖价。绿芽心系姊夫,若非想借此将他引回福州宁德,离间他跟姊姊的感情,也不合上蒋英华的当。尽避绿芽曾服侍姊夫多年,姊夫更视她为亲妹,但身边总没有位置留她,便将她赶走。
她这次出现的时机未免巧合,蒋负谦不禁起疑,追了上去。
绿芽一见蒋负谦注意到她,立马拔脚跑了。她以前在龙家当丫鬟,为了怕龙老夫人生气,替她上街买东西时为了贪快,知道几处有小路可通,哪里墙破了个洞能钻人,没几回功夫便甩开两人的距离。
蒋负谦站在街上左盼右顾,人来人往,绿芽个子又小,跟晴蜜没什么两样,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隐于市中。
他直觉绿芽会带来乱象,因此才刚从龙家出来的他,又折了回去,想提醒龙家人千万小心,尤其在这当口,更是不能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