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秋雨从傍晚时分开始下起,雨势不大,很令人讨厌的绵绵细雨,要撑伞嫌麻烦,可是不撑伞久了又湿答答的,衣服贴着身体很不舒服,雾蒙蒙的水滴飘进眼睛里。
村里的人快步走过,怕雨势变大,低着头互不交谈,没穿鞋的大脚沾满泥土,遇到水就黏糊糊的踩满地。
到了戌时过后,雨忽然大了些,风势也增强,雨被风从忘了关的窗户打进屋里,地上很快的积凝了一滩水。
整个山沟村进入秋收期,秋雨过后便要收割稻作了,所有人都担心雨下得太大会将稻穗打得伏地,于是就有人睡不着了,提着灯在屋前望来看去,盼雨能小些。
其实秋雨对作物是很好的,下过雨后田里的土吸饱了水气,结出的稻谷更饱实,饱得快要裂开似的,经过曝晒,脱壳后,一粒粒白米浑圆润白,彷佛那地里的白玉,晶莹剔透。
倒是季薇一家人毫不挂心,早早就睡了,因为他们的梯田在半山腰,有陡坡、有排水,雨下得再大也淹不着。
季薇还巴不得再下大一点雨,这样从坡地渠道流下的雨水便会流进她挖了十尺深的池塘,她养鸭的塘水有了便不用发愁再开闸门放水,天池的水也有限,一次开得太多,下回的灌溉用水就少了,她还打算收成后再种上玉米和小麦呢。
她喜欢不求人,自己有就不必去买,玉米磨成粉是玉米粉,小麦磨成粉是面粉,两者只要种一季就能吃上一整年,何乐而不为,囤积粮食是她有备无患的小嗜好。
“砰!砰!砰!”
突来的巨响惊醒季薇,“咦,打雷了吗?”她皱起眉头。
“砰!砰!砰!砰!砰!砰……”
压过雨声的拍门声不断响起,早已入睡的季家人根本不想理会,可是风雨声之中似乎听见有小姑娘呜咽的叫门声。
或者是母女连心,周玉娘忽觉胸闷的第一个起身,她披着薄外衫去敲大女儿房门,季薇刚好穿好外衫,母女俩一头雾水的看向赭红色门板,犹豫了大半天才决定去开门。
通常大半夜上门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她们真的不想管闲事,万一一个弄不好是会惹祸上身的。
“会是谁来敲门……”周玉娘喃喃自语。
“真缺德,不给人好眠,都快到丑时了。”看了一眼自制沙漏,季薇估算时间约凌晨一点左右。
打了青竹油纸伞走过院子,季薇很谨慎的贴在门边一听,雨声中有姑娘家的哭声,不肯开门的她听见有人喊娘叫大姊的,连福哥儿都唤上了,她心里打了个突,暗暗心惊。
“是小元,是小元的声音,你妹妹在门外……”周玉娘心急地取下门闩,将两扇门扉拉开。
门刚一拉开,门外跌进一名全身湿透的小姑娘。
“娘——”哭声骤起。
一声娘喊得周玉娘好不心酸,她连忙低下身拨开小姑娘被雨打湿的头发,一张悄生生的小脸露了出来,满是泪痕的抽嘻,这不是她留在本家的小女儿小元还是谁,她不会认不得自己的女儿。
“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冒雨来山沟村?你三叔父和三婶娘他们都不管你吗?大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也敢在外头,你是不想活了是不是……”要是遇到了坏人……她不敢再往下想。
“娘,我……我好冷……”抖着唇的季小元脸色发青,一双小手冷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
“娘,先进屋再说,她若是没坐车,一路过来也不容易,应该累得没力气了。”此时的季薇看到门边站了一个人,一样浑身湿淋淋的,神色狼狈。
是薛婆子。
经大女儿提醒,周玉娘才发现小女儿一只鞋不见了,脚上的布袜微微泌出血丝。“你这孩子……”
几个人入了屋,关上大门。
这时被吵醒的福哥儿从自个儿的屋子走出来,他猛然一见头发滴着水的二姊,吓了一大跳,把瞌睡虫都吓跑了。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是默默的做着事,周玉娘拿了自己的衣服让薛婆子换上,季薇则带妹妹回房换衣,在季小元换衣服时她又到厨房升火,随便弄了两碗肉丝汤面让雨夜赶路的人吃。
汤面一端上桌,季小元和薛婆子两人眼睛都亮了,似是饿了许久,不等人招呼便端起碗呼噜呼噜地吃了。
“吃饱了?”
“嗯!”
“有力气说话了?”
“……是。”
“你要长话短说,还是详详细细地从头说到尾,我们明天还要干活,没时间听你磨磨蹭蹭地编些理由……”她不是收容所的慈善家,如果没有正当理由,别想她有好脸色看。
没有半丝怜惜的开场白,季薇一开口便是连珠炮的质问,她不希望平静的生活受到打扰,把没见过她“凶悍”这一面的季小元吓得身子直缩,嘴唇曝嚅了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口气和缓点,别吓着了她,你没瞧她小脸白得像纸,肯定这一路走来的惊吓不小。”
她还是孩子,哪禁得起吓。
“娘,你别惯着她,把她惯得都不认爹娘了,当初是她自己选的路就得自己承担,我们帮她是心善,不是该任由她予取予求。”外人会比爹娘亲吗?她的肤浅害了她自己。
“你干么跟自己妹子计较……”周玉娘轻叹了一声,放开搂着的小女儿。
“季小元,你说说看,不要怪大姊狠心,若是你的解释不能让我满意,我还是会把你丢进雨里,让你哭着走回去。”有些人不吓吓她是不知道害怕的,以为别人的好是应该的。
“三……三婶娘她……她要卖了我……”季小元边说边红了眼眶,泪珠儿直掉,好不可怜。
闻言的季薇眉头微蹙。“三婶娘为什么要卖了你?”
“她说我……我长大了,可以说媒,她让媒人上门给我说了一门亲,让我一满十三就嫁人……”她说时双肩忽然抖了一下,显然这门亲事令她非常畏惧。
“嫁人是好事呀!有人要你该高兴才是,三婶娘的确很宠你,早早为你作了打算。”善解人意呀!三婶娘。
季小元忽地激动的握起粉拳。“可是对方是个瘸子,他会打老婆,之前娶过三个妻子都被他打跑了,我是第四个,他还比我年长十几岁,今年都快三十了……”
“喔!这样呀,真不幸。”季薇觉得自己有点幸灾乐祸,看到别人痛苦得快要死掉她居然感到很爽快。
“我不嫁,我绝对不嫁,我才十一岁,还不到嫁人的年纪,三婶娘怎么能……能……”
三婶娘明明说要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娇养,舍不得她太早嫁人,要多留几年……骗人、骗人,全是骗人的,说是当女儿养的,可是齐要、齐术一人一间屋子,她却得和薛婆子挤一间,他们每个月都有半两银子零花,她却只有一百文,连买支簪子都不够。
她知道齐要、齐术是三叔父、三婶娘的亲生儿子,她是隔房的侄女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可是也不能差太多,跟三婶娘当初跟她说的完全不同。
“那是三婶娘心善,体恤你的处境,要不然你一个什么也不会做,只会在家里吃闲饭的人,除了嫁人,你还能做什么,三叔父和三婶娘也为难,你还是乖乖的嫁了吧!省得浪费人家的米粮。”
她以为别人家的女儿好当吗?以季三爷夫妇的为人,没好处的事他们可不会干。
“不要,娘,救我,三叔父和三婶娘他们不怀好意,我知道错了,你不要不管我,小元好怕……”季小元咚地跪下,涕泪齐下的抱住周玉娘的大腿,一颗头摇得快断掉。
“是你三婶娘跟人说好的,我也没办法,若真是和人定下了,恐怕无转圜余地,咱们做人要守信重诺……”她也很舍不得,可是成亲不是儿戏,一旦过了礼,连她这个亲娘也阻止不了。
“娘,你要眼睁睁看女儿去死吗?那个人的胳臂好粗,一口黄板牙,他看人的眼神像要把人吃了,娘,我好怕,怕死了,你要救救我……”她发狠地猛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小元,你流血了……”周玉娘掩着嘴哭了,连忙捂住女儿的伤处不让她磕头,那额头往地撞要有多痛呀!
“你的意思是说,若是俊俏少年郎你就肯喽?因为对方长得难看又凶恶,所以你抵死不嫁,如果是个面如潘安的相公,管他今年几岁,你二话不说就嫁了?”她肤浅的性子几时才能改,只看外表而不重内在,谁哄了就跟谁走。
天生哑巴的薛婆子在一旁比手画脚,急着要帮季小元解释,季薇看了一眼将她请到旁边,对于薛婆婆伸出援手的义行她是十分感激,没有薛婆婆,她那个爱慕虚荣的妹妹不知道摔到哪条山沟里淹死了。
“才不是大姊说的这样子,三婶娘根本问都没问过我,我也是无意间才知情的,我吵过、闹过,三婶娘就把我关起来。”说她再吵就不给她饭吃,要饿她几顿让她学学规矩。
“哦!那你是怎么晓得的,那人走到你面前说要娶你?”季薇很好奇,季小元的脑回路是堵塞的——
蠢到无可救药,被人卖了还说别人是好人。
她双颊一下涨红,面有愤怒。“那个人白天来过,说要送我一支银钗,我没敢收,跑回屋里躲起来,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个外男怎么进得了内院,得赶紧知会三叔父……”
她到了三叔父和三婶娘的院落,正打算开口一喊,屋顶上却跳下一只黑猫,她吓了一大跳,腿软便坐在屋子外的墙角,等腿不软的时候再站起,那时四下无人。
突然间,窗口传出三叔父和三婶娘的交谈声,两人笑得很开心,她听到自己的名字,以及他们所做的盘算。
当时她怕是自己听差了,冲进屋里和两人对质,三婶娘却反手打了她一巴掌,说她不孝,叔父和婶娘养了她一些时日了,她也该做些回报,别当自己还是举人老爷的女儿,要知道落难凤凰不如鸡。
她被打懵了,有些没法接受三婶娘的横眉竖目,那个笑称她是小心肝的和善妇人哪去了,她只看到夜叉化身。
后来她看见那支原本要送她的银钗插在三婶娘的发间,她喜孜孜地逢人便说是侄女的孝敬,她不爱戴就给了婶娘。
大伯娘气歪了脸,堂姊月如、堂妹月云也逼着她要金钗银簪,她不给,她们就自个儿去她的梳妆台夺取,把娘留给她的细银簪给抢走了。
“……他们说生个闺女真是好,随随便便就能卖个好价钱,还是别人家的傻姑娘,卖了一点也不心疼,他们把我当成货物买卖……”季小元既气愤又难过的抹着泪。
“那你想怎么做?”要不是看在娘苦苦恳求的眼神,她早把这朵苦情花丢出去,任其飘零。
一见大姊冷淡的表情,季小元心里打鼓的怯了声音,“我……我听大姊的,我会乖、会听话。”
季薇没回应,语气淡得如陌生人。“你是如何逃出本家的?”
光靠薛婆子一人是办不到的,她只是一名不受重视的下人。
“三婶娘把我关在屋子里,用一把大锁锁住,薛婆婆是给我送饭的人,四叔父去偷三婶娘的钥匙交给薛婆婆,薛婆婆拿了钥匙开了锁,我们就从后门离开……”一路上她提心吊胆,深怕被三叔父和三婶娘捉回去。
“话还没说完吧,继续。”季薇以指敲着桌面,一叩一叩地,虽是无意间的动作,却让人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大姊的威仪好迫人,眼眶还红着的季小元不敢说谎,噙着泪低啜,“是四婶娘在后门等着我们,她给我三两银子叫我快走,看要去投奔你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知道是四婶娘怕她中途被捉,身上有银子才好找机会逃走,一个人在外还是要有银子才能过活。
嗯,这样的剧情还差不多,土匪窝里总会出现一、两个烂好人。“后头没人追来吗?”
“薛婆婆带着我绕小巷子跑,一出镇又专挑小路,天……呃,很暗,我不熟路况,好几回跌到泥水里,是薛婆婆拉了我一把,我们俩一路没停的逃……”她慌不择路,只顾着往前跑,唯恐被三叔父和三婶娘捉到,由白天跑到深夜才到山沟村。
“嗯,拿出来。”季薇手心向上。
“拿什么?”季小元一脸困惑。
“银子。”
她“啊”了一声,面色有些潮红,“那是四婶娘给我的……”
“食宿费。”
“嗄?”什么食宿费?
“你想住在这里是吧?!”
季小元慌忙地点头。
“那要不要吃饭呀!”
她又点头。
“当初我们来到山沟村时,这里只有几间勉强能住人的破屋子,杂草长满整个院子,还有蛇鼠钻动,是我和娘……”
“还有我。”怕被忽略的福哥儿赶紧出声。
季薇温柔的朝弟弟一笑,称赞他乖巧又懂事。“对,还有福哥儿,是我们三人胼手胝足、一点一滴的累积,才盖了如今你所看到的大屋,既然你什么也没做,那么凭什么来住我们的屋子,我收你食宿费是看在娘的面子上,否则……”外面的猪圈随你挑,免费。
“薇儿……”对你妹妹别太严厉。
周玉娘担心两姊妹会起冲突,她护着谁都有失公允。
季薇朝娘亲投了个安抚眼神,表示她有分寸,不会把人逼死。“季小元,你要留下来不?”
眼露委屈的季小元从绣花荷包中取出三两碎银。“我要住下来,大姊不可以赶我。”
“我有几个要求,雨一停,你也要跟着我们下田干活,不许喊苦、不许说累,家里的家务你要帮着分担,以及你在山沟村的一天就不准擦红抹绿、穿金戴银的炫耀……”
“你要我素面朝天的见人?”季小元大惊。
季薇一根食指往她脑门戳去。“你才几岁呀!抹什么胭脂水粉,你不晓得太早上妆会让皮肤提早老化吗?等你三十岁时眼皮就会下垂、脸皮发黄,一条条的皱纹跟你的嘴巴一样明显,眼袋浮肿得像两颗发臭的鸡蛋。”
所以说她最讨厌屁孩,尤其是半大不小的少女。
“你……你骗我……”季小元抖着手指。
她很洒脱的一撇头,“爱信不信,我警告过了,日后后悔也是你自找的,反正黄脸婆配瘸子相公相得益彰。”
“听大姊的准没错,她说的从没错过。”福哥儿忽地一喊。
季薇投以赞许的一眼,此子有前途,够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