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丧事仍在进行中,李老太爷的大体仍停灵在灵堂之中未安葬,但福伯却已离开,未能如愿以偿的送老太爷最后一程。这是他自个儿决定的,与唐御或温欣无关,因为他再也无法多看一眼老太爷儿孙为了争夺家产,兄弟阋墙,甚至不顾一切的在老太爷的棺木与亲友面前大打出手的丑态。
老太爷尸骨未寒啊,他们就如此的迫不及待,他真替李老太爷觉得不值,觉得心寒。
可以想见,李家的繁荣兴旺已经结束,今后的李家只会四分五裂、分崩离析,然后迅速衰败。他实在是不忍亲眼目睹那一切,只有远离,眼不见为净。
“你虽然也姓李,但和他们又没有一点血缘关系,他们富贵时没与你同享,他们衰败也不是你害的,你又何必这么难过,天天咳声叹气?”
巴氏看不下去他这几日心情低落的模样,这般对他说道。
他想了想也是,李家唯一对他有恩情的就只有老太爷一个人,如今老太爷都不在了,没有老太爷李家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又关他什么事呢?只是明知道是这个道理,心情难免还是不受控制,毕竟他也在李家待了一辈子,真的无法无动于衷。
相对于他,巴氏完全是拿得起放得下,不管是在感情上或处事上都毅然决然的,既已做了决定就不再犹豫,更不会拖泥带水,例如处理家里那些他们夫妇俩几乎存了一辈子也用了一辈子的所有家当。
原本他们是想跟着姑娘的东西一起送到京城去的,结果在面临李家人争夺家产这个敏感时机,姑娘为免节外生枝决定全数留下,除了一些衣物以及属于姑娘的那些珠宝首饰装了两个箱笼之外,其他什么也没带走。
巴氏知道这事后,与他讨论细算了一下家当,再打听请人运往京城的费用与需要的时间之后,当下决定向姑娘学习,只带衣物和几样比较值钱的金银细软走,合计起来两个人也不过比姑娘多带了一个箱笼,一共三个箱笼而已,其他东西全部送给了熟人,没有一丝犹豫或舍不得,之后这一路上也没听她后悔一句,反倒天天笑呵呵的,对未来在京城里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乐观的让他羡慕。
“老头子你在那里做什么?让你装个水却老半天不回来,不知道人会担心吗?”
说人人到,只见巴氏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扯着嗓子朝坐在河岸边的福伯叫道。
“我这就要回去了。”他扬声回道,提起手边已经装满水的水袋往回走。
巴氏等在树林边,在他走近之后,关心又无奈的问了他一句,“又在想李家的事?”
“欸,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都不想了。”他说,却见她一脸不信的表情,让他忍不住嚷声道:“我说的是真的。”
巴氏看了他一眼说:“你要想便想,反正我也管不着你,只是别让姑娘看出来,让姑娘替你担心。”
“欸,我知道。”
两人回到马车边,只见几名镖师各自领了午餐,尽职的散于周遭用餐并一边戒备着,大人的侍卫铁大人则是守在距离大人和姑娘所坐的荫凉大树下不远处用餐。
这位铁大人是在他们准备离开桃林镇当天早上才突然出现的,听说他自小便是大人的小厮,一直跟随着大人到军中后,立了不少汗马功劳,前途大有可为。大人这才将他留在军中,独自上路回京,不料他竟随后卸了军职又跟了上来。
看见他们,姑娘立即朝他们招了招手,要他们过去她那边。待他们走近之后,姑娘立刻开口对他说:“福爷爷,你去哪儿了?快点坐下来吃午饭。”
已经逐渐习惯姑娘对他们的态度就像是对待家人一样,福伯点头应了一声好,便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午餐,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吃,老婆子则是直接落坐在姑娘身边。
“姑娘,咱们都走了二十几天了,还要多久才能到京城啊?”身为大字不识一个的下人,巴氏自然不懂什么叫食不言、寝不语,忍不住一边吃着午餐一边开口问道。
温欣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细嚼慢咽的吞下口中的食物,又喝了一口水之后,这才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失忆后我也没去过京城,所以这个问题可能要问唐公子才会知道。”温欣说着转头看向唐御,希望他能解答。
“大概还需要十来天的时间。”唐御不负所望的开口答道。
“那便是快到了。”福奶奶咧嘴欢喜的说道。
温欣觉得福奶奶这话说得很妙,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要走,竟说那便是快到了?福奶奶也真是太会安慰自己了,有点好笑。只是她脸上的笑意才凝聚,下一刻却顿时僵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徒留震惊。
她怎会忘了如此重要的事!
“怎么了?”唐御注意到她的突然变脸,出声问道。
她缓缓地转头看向他,目光恍惚间却好像看见前世那个浑身浴血、杀人如麻,有如恶鬼般的镇国公世子唐御,他的那个模样每回她回想起来就会浑身打颤,后来得知与他有婚约后,还扬言抵死不嫁,最后因名声被毁而被唐家退婚时,还曾暗自心喜。
上辈子的她真的很愚蠢,会落到那样的下场一半是被人陷害的,一半则是自找的。她也不想想,他会化身恶鬼,浑身浴血、杀人如麻,目的也是为了保护她和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村民们,如果不是他,她早已经死了,哪里还会有机会回侯府做温家大小姐?
她真是蠢笨如猪,也难怪温家那些人陷害起她来毫不手软,因为像她这么蠢的女人如果真嫁给了唐御,成了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别说是帮扶温家了,说不定反而会为温家带来灾难,温家人又怎会不想办法趋吉避凶呢?毕竟她也只有一条命,但温家却有几十条人命。
和镇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不同,勤孝侯的爵位只能承袭五代,到她父亲这代便是最后一代。因此,末代子女的婚姻便显得有些尴尬难议,高不成低不就的。
她当初之所以能攀上镇国公府,靠的也是外婆与镇国公府老太太的私交情面,毕竟唐御不是嫡长子,娶她这位末代侯府千金当妻子还是可以的。不过现在两位老人家都已辞世,唐御又成了世子爷,就不知他们俩的婚约还算不算数,能不能成了。
“姑娘、姑娘。”
福奶奶突然伸手轻轻地摇晃着她,将她唤回神。
“什么?”她转头看她。
“您在想什么啊,公子正在与您说话呢。”福奶奶对她说。
她眨了眨眼,转头看向唐御,这才发现他眉头轻蹙的看着她,然后只听他开口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脸色不太好看。”
听他这么一说,与她并排而坐的福奶奶立刻放下吃到一半的面饼,移身到她面前,仔细的看了下她的脸色,又伸手探她额头的温度,怎知却摸到一层冷汗。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流了一头的冷汗?您是哪儿不舒服,告诉老婆子,别忍着啊。”福奶奶着急的说。
坐在稍远一旁的福爷爷也迅速的走过来,还有唐御也是。
“你们别紧张,我没事。”她抬起头对三人说道。
“若真没事,好端端的怎么流了一头的汗?”福奶奶第一个不信,福爷爷皱着眉,唐御抿着嘴,明显都和福奶奶站在同一个阵营,不信她所说的话。
“我真的没事,真的。”她用保证的语气再度说道。
“那你的脸色和冒汗是怎么一回事?”唐御紧盯着她的双眼问道。
温欣顿时无言以对。
“扶姑娘上马车,咱们立刻起程,两个时辰内应该可以抵达下一个城镇。”唐御当机立断的决定。
“别。”温欣赶紧出声阻止他。“我真的没事。大伙赶了一早上的路都累了,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会儿歇歇脚,你让大伙再多休息一会儿。”
“姑娘,您别逞强,身子要紧。”福爷爷担忧的对她说。
唐御看了她一眼,直接转身朝散布在四周休息同时食用午餐的镖师们扬声宣布道:“准备起程。”
“好,我说,你让大伙继续休息,我说。”温欣无奈的投降道。
唐御回过身来看着她。
“我真的没事,脸色不好和冒冷汗是有别的原因,不是身子不舒服,你让大伙继续休息,我告诉你那个原因。”她看着他,告诉他。
唐御沉默的看了她一会儿才点头应道:“好。”接着转身再次向大伙道:“继续休息。”然后坐进福伯为他端来的椅子中,好整以暇的等待她开口说明那个原因。
“这件事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荒诞不经,但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都属实,你即使不相信或觉得可笑,也请你认真的听我说完好吗?”温欣看着唐御,一脸认真的说,然后又转头对正准备退避的福伯夫妻说:“福爷爷和福奶奶也坐下来一起听没关系。对我来说,你们是亲人,而不外人。”
“这话你回到勤孝侯府之后,最好别再说。主仆有别,贵贱有分。”唐御一脸严肃的对她说,虽然他也挺喜欢这对实诚的老夫妻,但阶级身分,尊卑有别,不能紊乱。
“我知道,但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不会随便坦露在我不信任或不值得我信任的人面前。”温欣对他点头道。
“意思是你信任我?”唐御挑眉问。
“嗯。”温欣毫不犹豫的点头。
唐御嘴角微扬,心情突然整个大好了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何她一句信任他,会让他如此高兴。总之,就是这样。
“你知道就行了,言归正传吧。”他说。
“好。”温欣点头,却又沉吟了一会儿,才不疾不徐的开口,“我刚才会这样是因为突然想起了前两天所作的一个恶梦,梦里我在一个小镇过夜,夜里却遇山贼来袭。那群山贼杀人不眨眼,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小镇里死了很多人,四处都是尖叫哀号声,很可怕。”
“那只是一场梦。”唐御忍不住开口说。
“我也以为那只是一场梦,一场恶梦,但就在刚刚,我转头看见你坐在大树下的画面,这个画面也出现在我梦里,一模一样。”温欣说着脸色又白了起来,语气中带着几丝惊恐。
“梦里的景象不可能记得清楚,你说一模一样便不合理。你应该是夜有所梦,日有所想,才会自个儿吓自个儿。”唐御摇头道。
“梦里的景象我的确是记不清楚,只有它主动跳出来跃到我眼前,我才会记得它,然后联想起梦里的一切。”
“即使如此,那也是个巧合,你无须为此感到惊恐害怕,它毕竟只是一场梦而已。”
“对我来说不是一场梦而已,我的情况和别人不同,以前也曾发生过,它都一一应验了。”温欣摇着头,面无血色的对他说。
“应验是什么意思?”他问她,不是不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而是难以理解她的意思。
“就是它们后来都发生了,我梦见的事。”
“不可能!”
“所以我刚刚才会说它荒诞不经。”温欣露出一个惨淡又带着些许自嘲的笑。
唐御看着她,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似乎一片紊乱。他是相信她的,相信她的为人,相信她善良和气,相信她的聪明伶俐,以及她的通情达理,但是她现在所说的这件事实在是……没错,就是她所说的荒诞不经,根本荒谬离奇得令人难以置信!
可是,他相信她的为人,相信她应该是不会胡言乱话,因为没理由也没好处啊,将这事一说出来,别人八成会把她当成疯子看待,她又何必危言耸听,自找麻烦呢?还有,她刚才说的那个梦境,老弱妇孺皆不放过,那是屠镇啊!如果是真的……
“……它们后来真的都发生了?”他开口问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沙哑。
“不是我作的每一个梦,它都会发生,只有某个画面突然吻合,从我所不知道的记忆中跃出来的事,它才会发生。”她告诉他。
“就像刚才我坐在大树下的画面,牵引跃出梦境中屠镇那件事?”
温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一脸认真严肃,缓慢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