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下来,掀开那两口箱子。
两块细棉布,一小袋杂粮米,一小袋白面粉,还有并排的五两银子。
这是银子吗?她拿起来,咬了一口,滋味不怎么好。
「姊,这是银子吗?能用来抓药给伯父治病的银子?」
哭累的儿银银听见儿金金的话,泪眼迷蒙的看了那彩礼一眼。
昔日她与苏和订亲,苏家给的也不只这一星半点,这明摆着是看她爹只剩一口气,用来欺负羞辱人的。
儿银银没有回答她,倒是梅氏胡乱的点了头。
儿金金又把彩礼翻了一遍,「不就嫁人,姊姊不愿,反正我也没嫁过,就我来吧。」
她脸色如常,神情平淡,就好像说的是晚饭要吃什么、天气好不好那样随意。
母女俩让儿金金的话惊回了神,连眼泪都挂在眼眶忘记要往下掉了。
儿银银的神情还带着茫然,梅氏却放开女儿,正了正神色,哑着声音训斥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婚姻是能儿戏的吗?」
「我很认真啊!」
「你这糊涂的,嫁人是一辈子的事,虽说苏秀才是个好的,但是听说现在就剩下半条命,阎罗王随时都会把他收走,你嫁过去,他要有个万一,你是要守望门寡的……所以千万不要想!」那些银子再贵重,能重过女子的一生吗?
「娘,他们这是看准了咱们急着要用钱,没办法拒绝他们!」儿银银一说这事,气得眼眶又红了。
儿金金倒不这样想。「伯娘,你让我们当的那根簪子,当铺也就给了两串大钱,那些钱抓了药也没剩下几个,五两看着好像不多,还有两疋布,我算过,抓上药,还有家里的开销,也能支撑好一阵子的。」要论起事实,儿金金就没有那么「仙女」,是很实在的。
梅氏和儿银银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了,她们都以为儿金金不晓人情世故,只懂憨吃憨喝憨玩,却没想到她的心比她们还雪亮。
儿金金只是一门心思想着要学做人、过日子,成亲嫁人也是做人的一件大事不是?
反正嫁谁不是嫁?她从伯娘的嘴里也没少听苏家那个秀才的事,要是两人能搭伙过日子,一起吃吃喝喝,可好玩了,若是不能……再换一个就是了呗。
毕竟她在人间得待满百年,总要找点事做。
梅氏可没她乐观,这孩子是她看大的,看也看出感情来了,哪能让她去填这个坑?她把儿金金拉进屋里,想好好和她说说。
梅氏努力从憔悴的脸上扯出笑来。「金金,你说想嫁人是真心的吗?」
儿金金点头,比真金还要真。
「也都怪我,忽略你已经到该谈嫁娶的年纪了,这些日子家里的事情又多,你要真的动了这心思,伯娘往后帮着留意看看有哪些好人家,你模样不差,咱们好好挑拣,苏家这个咱们就不要了。」
儿金金把手盖在梅氏的手背上,那是一只枯瘦又没少操劳的手,说出去谁相信这是一双官太太的手?
梅氏看着儿金金清澄明净的眼瞳,有些不自在,虽说这侄女与她亲近,但病了一场之后明显变得有些不同,每件事都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也就银银一个女儿,是真的疼这个侄女的,在明知道苏家是个火坑,她哪里下得了手把人推进去?
姑娘家要过得好,就得看能不能嫁得好,嫁得好,这男人懂得疼人,以后再生个儿子,一辈子就有着落了。
儿金金从梅氏的眼中看到心疼。「伯娘,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伯父伯娘把我带大的,是你们让我知道没有爹娘也可以过得很幸福,家里如今发生困难,我若袖手旁观,还算是人吗?」
梅氏心中涌上酸涩。「咱们家再难,也没把闺女往火坑推的道理。」
「伯娘当我是亲人,我也把伯娘当成我的娘,其实不管嫁好嫁坏,不就是过日子,如果苏家秀才的病能治好,我和他就一块过日子,要是不成,那只能说他是个没福气的。」
梅氏没想到儿金金会这么说,这叫她怎么说才好?她咽了咽干涩的喉,摸了摸儿金金软绸般的发,叹了口气,「照理,你的终身大事该由你爹作主,伯父伯娘是不能越过他去的,更何况这样的亲事……只是你爹多年没消没息,人也不知道去了哪,想叫人递话与他商量都没法子,真叫人为难。」
「没事,是我自己要嫁的,他不会说什么的。」这话里的意思,儿金金听得懂,伯娘这是软化了。
梅氏蹙起眉心,还是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妥,万没有这个道理让你嫁过去侍候那群白眼狼。」
儿金金仍旧笑得没心没肺。「伯娘疼爱金金,金金知道,不过那些个苏家人又不是金金的谁,就算嫁过去,我是不侍候他们的。」
「这哪能由得你!」小孩子不懂其中的厉害关系,虽说那苏秀才已经没有长辈,但是他一个孩子还必须看二房脸色吃饭,金金嫁过去,不也得看二房脸色行事?
「伯娘不如多给我讲点苏家的事,我也好心里有个底。」儿金金在某方面是实际的行动派,既然决定做一件事,就会先做好准备。
都说了那苏家秀才和二房不和,她嫁的是大房的人,二房只是亲戚,你对我好,我也有来有往,你要看我不顺眼,谁理你?
轻飘飘的话让梅氏心情更加沉重,这儿女婚姻嫁娶从来不是个人的事,是两家缠缠绕绕的绑在一起,复杂得很,哪有金金想的这般容易轻巧?
梅氏劝了半天,口都干了,见她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她该劝的也劝了,该说的也没少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只好换方式宽慰儿金金也宽慰自己,「我听说命危的人让喜事冲一冲,就会没事,也许苏家那孩子把你娶进门,这病就好了也说不定,你是个好孩子,你们……这未必不是缘分。」
儿金金是不相信什么冲不冲喜的,不过她感受得到梅氏对她的忧心和不舍,所以梅氏说什么,她就猛点头,最后索性埋进梅氏的怀里娇憨的一通撒娇。
梅氏被她这一通胡搅蛮缠,哪里还记得什么要训她的话。
*
隔天,梅氏去苏家回了话,这亲事他们答应了,只是嫁过来的对象不是她的女儿,是她的侄女。
苏家迎出来的是苏秦氏,头上插着两根包银簪子,金雀耳坠,腕上青绿玉镯,一件半新不旧的褙子,尖脸淡眉,隐约流露出刻薄的小家子气。
苏秦氏一听梅氏回话就摆了脸色。「这老大办的是什么事,这么大的事回来一声不吭的。」
梅氏心里也有气,可她知道这当下要是任人拿捏,金金嫁过来的日子会更难捱,难得硬气了一把。「你们苏家都能换嫁,为什么我们不行?」
苏秦氏转了转眼珠,心里又有了旁的计较。「呦,瞧老姊妹说的,咱庄户田舍人家没那么多规矩,总之有姑娘愿意嫁过来就行,我那小叔的身子又能挑拣什么好人家的女儿,既然你们同意,给的聘礼也就算了,我们也不指望你们能有什么嫁妆,喜服什么的看着是来不及做了,你们家如今那家境,就去借一套穿穿,改天洗干净了再还就是了。」
看来他们儿家也不怎样,合着是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死活不让自家闺女进她苏家的门,倒是推了个爹娘不闻不问的孤儿来顶这门亲事。
「我们家金金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得不到你一句好也就算了,还未过门,就这般被你嫌弃,我们宁可不嫁!」梅氏本就不情愿,苏秦氏又戳人心窝,这下连皮笑肉不笑的应付都做不出来了。
「呦,瞧瞧我这张嘴就是有什么说什么,老姊妹就别计较了。」苏秦氏做做样子的搧了自己的嘴,却是半点诚意也没有。
原来所谓的官也不过尔尔,落魄之后在他们手里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不管那丫头长相怎样,孤女配养子,这样的人给那死小子娶进门,倒是绝配。
这苏秦氏话里话外没有一句不是戳着人心,甚至踩着儿家的脸面,说三天就要迎娶,连绣盖头的时间都不够,喜服也要去借,这哪里是说亲?用抢的比较快!这样嫁过去谁能把金金当回事?
一想到这里,梅氏不禁悲从中来,她那苦命的女儿为了这亲事,昨儿个夜里想不开差点悬了梁,要不是和她睡一起的金金反应快,她这女儿就没了。
瞧着女儿细白颈子那一圈的淤紫青红,把人放下来的时候,她这做娘的想,女儿要是有个万一,她也不活了。
因此就算现在的心苦得比黄连还要苦,手脚冰冷,再多的屈辱和不甘心也只能认了。
她烦恼的还不只这个,看苏家那态度,苏雪霁那孩子会不会真的不好了?
梅氏在回家路上只觉得心情越发沉重,但是事情都到这地步了,能怎么办?
回到家,她珍重的把压箱底的一块料子拿出来,摸着那光滑的缎面,原本这块布是留着给女儿出嫁的时候用的,哪知道如今却用到了金金身上,她闭了闭眼,发狠把布裁了。
梅氏熬了两宿的夜,熬得眼睛通红,好不容易替儿金金赶制出嫁衣和红盖头,至于刺绣花样什么的,实在没那时间了。
*
虽然就只是一件水红色样式简单的嫁衣,出嫁的那天,儿金金看到仍是乐得很,她抱了抱梅氏,「这就是出嫁女要穿的嫁衣?」
「去试穿看看合不合身?」
儿金金回房换上了那样式简单的喜服,走出外间,在梅氏面前转了一圈。
梅氏眼里含泪替她梳头,见她头上没有半样发饰,实在寒酸,不过见她神清气爽,眼下一片清明,可见昨儿个夜里睡得很好,压根没把这事放心上。
忍住心里的酸涩,这样也好,金金是个心大的,既然能不计较,往好处想,往后兴许能把日子过起来也说不定。
「伯娘对不起你,没能给你什么傍身的东西,苏家送来的布料都给你带过去,至于银子,我想留下来给你伯父看病抓药,你说可以吗?」她这伯娘实在太没用了,连这点东西都想昧下。
「当然不可以,布料什么的我也用不着,家里的旧衣服我带两套过去换穿就好了,那些细布什么的您拿去换钱,至于银子嘛,我都有汉子了,汉子是管我穿衣吃饭的,所以,银子我找他拿就是了,那些彩礼钱您就拿去用。」
「你这孩子!」梅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娘家、亲戚、邻居能开口的都借遍了,要不是走投无路,她一个伯娘怎么会把脑筋动到侄女的彩礼上。
羞死人了。
「我去和伯父说一声。」老实说儿金金没什么离情,对她来说又不是嫁人就不往来了,只要她得空,苏、儿两家就隔着一个小山包,两座桥,十几条街,抬脚就到了。
里间内,儿立铮躺在炕上昏睡着,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就是很典型的例子,本来中等粗壮的汉子,如今形容枯槁,儿金金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口气轻松,就像家里的孩子要出门知会大人一声那么随意。「伯父,金金要嫁人了,不过您不必担心,过两日我就回来看您,您别躺太久了,您多想想伯娘和银银,早些起来。」
梅氏进来,替她覆上盖头,迈出门。
说是花轿,不过就是一抬简陋的小轿,已经等在院子,儿银银也在,眼睛红通通的,脖颈用条巾子系着遮掩淤痕,她的心情并不好过,但是她真心不想嫁进苏家,拉着儿金金的手,眼里都是歉疚。「我对不起你。」
「说什么呢,别太想我,我过两天就回来。」儿金金把盖头掀起来,脸上没半点新娘子的娇羞。
儿银银脸上一抽一抽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傻金金,嫁了人哪能说你想去哪就去哪?万事都得听婆家的,当人家媳妇和闺女是不一样的路数啊。
儿金金摆摆手上了花轿,没有唢呐喇叭吹鼓手,没有鞭炮丢喜钱,一抬花轿摇摇晃晃,从儿银银和梅氏的眼帘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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