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过后,昶昭皇帝召来几名掌实权的王爷以及大臣到两仪殿垂问科举之事,同时还能一心二用地批完已堆积了好些天的奏折。待重要的大事都办完之后,才有空闲与他的太傅兼尚书令康华颐谈论选秀这样的小事,权当闲话了。
昶昭皇帝对于康华颐的情分自是有别于他人,两人有着师徒之谊,加上毕竟年轻,从皇太子步向帝王之路皆顺遂得像是理所当然,不曾经历过什么重大波折,所以面对自己人时,说起一般闲话也就更加直白些,并不那么弯弯绕绕一一
“太傅,昨夜朕略略看过呈上来的一百二十名秀女图像,其中容姿出色者为多,实为朕的后宫增添不少丽色风光。尤其赵侍中家的千金更是众色中的上品,才貌兼具,朕可不能委屈她了。朕打算先封她为昭仪,直接收人后宫。至于其他的,朕亦钦点出三十四名秀女,可入储秀宫进学。宗室里不少男儿正长成,朕挑的这些顶尖好女,大多是为他们备着的,朕没打算都收用,更多是留给宗室以及勋贵子弟。”昶昭皇帝虽然喜欢颜色好的女子,却并非见了出色美人,都会想着收归自己后宫:自认为重质不重数量的他,选秀时收个一两名最顶级的即可,剩下的就给其他才俊留着吧。
两人走到两仪殿的偏厅,那儿正是置放佳丽图像的地方。他给康华颐看的,正是他欲钦点的草诏,都是依才貌以及背景的考量所做出的安排:除了有三、四名秀女以朱砂勾点出来,表示或可能在闺学完成之后进人后宫,其他都只略略点出大致的去处。
“皇上此次不亲阅吗?”
“不了,没那闲工夫。”皇帝摆摆手,半点没放在心上,道:“这些闺秀的画像皆出自当代人物画师傅元芳之手,不怕有误差。朕尚须为南巡做准备,实无必要为选秀一事费心神。何况让一百多名闺秀人宫,未免太劳师动众,就这三十来名即可,其他秀女都通知不用进宫了。既是无缘于后宫,就免了这些秀女的舟车劳顿白折腾一场吧。”身为天下至尊,龙天运自认还算是个体贴的帝王。
康华颐抚着花白胡须,斟酌着要如何启口说出柳老弟的要求。看着三十五名由皇上钦点的闺秀,皆是京师里才貌出色的佳丽,想必对那些才华胜于容貌的秀女,皇上是连看一眼也不曾吧!
发现了太傅的迟疑,昶昭皇帝笑问:“太傅,有话直说无妨。”
康华颐想了想,便直接说了:“皇上,微臣亦呈上柳侍郎的二千金画像,不知皇上过目了吗?”
龙天运浓眉微扬,想了一下,便恍然道:“这些秀女里,竟是有柳时春的二千金吗?你是知道那柳家千金已超龄了,何故又呈上她的画像?”
“皇上……”康华颐深深一揖,“那柳二千金至今二十高龄,却仍未有婚配——”
龙天运带着点讽意地笑,截口道:“可见是眼光甚高。”
康华颐苦笑了下,摇头。
“以柳二千金的姿容,又哪里敢对婚配一事有所挑剔?皇上随口的一句戏言,却让她落得无所适的下场……恕臣斗胆直言,这事儿,总得在您这儿有个交代。”
“朕何需给她交代?仅是一句无关紧要的戏言,谁又会当真?再说了,那相二千金确实姿容平凡,朕那时虽是戏言,却也是实言,何过之有?”
“当然陛下是无过的:但是,总是因为这样一句戏言,致使柳二千金再也无人问津。两年前,甚至还是满京热议的闲话,一番风言风语下来,原本仅是平凡长相的柳二千金,竟被传成彷如夜叉一般的丑女。这对一名闉秀而言,实在太过伤害,但凡心志软弱些的,恐怕要被逼得羞怒寻死了。”
“她寻死了?”龙天运浓眉微扬,像是颇为兴味。
“自是没有。从柳侍郎口中的只字片语听来,柳二千金彷佛早已看淡世人的目光,活得颇为自在。”
“那不是挺好?她那模样,嫁人也不见得会更好,若是她觉得自在,别人又何需为她的终身担心?”
“如何能不担心?放眼整个金璧皇朝,有哪个姑娘会硬生生拖到二十岁仍未有婆家的?就是一般家生子丫鬟,主人家也没有这般将人耽误的。”
“太傅,倘若她有傲人美貌,即使朕有什么戏言,也阻碍不了她觅婆家不是吗?一个没有美貌的女子,婚姻原本就艰难些,世情如此,实怪不得朕。”龙天运没有动气,以一种讲理的态度平和地说着。
接过贴身太监江喜递来的桂花莲子汤啜了几口,又交回他手上,年轻俊颜上充满闲谈的兴味:在不理朝政时,他的闲适自在别有一种风流洒脱的不羁气息,私底下的君王架子并不大,尤其在教授他十五年的顾命大臣面前,更保持着对年长者的敬意。
康华颐直起身躯,看圣上情绪颇佳,也就直言了一一“就是因为柳二千金没有傲人美貌,才担不起皇上的戏言呀!六年前皇上选太子妃时,就是笑了柳二千金貌丑,致使如今年己二十的柳二千金无人闻问。无论怎么说,皇上您的那句戏言,毕竟还是让柳二千金的婚姻难上加难……日前,柳大人上门来乞求老臣一件事——”
他顿了一顿,察言观色,没立即把话都说出来。
龙天运想了想,起身走到画轴前,江喜早已探知圣意,抽出写有“柳侍郎次女柳寄悠画像”之字体的卷轴,摊开呈现在君王面前。
“接着说。”他不甚在意地打量画中看不出丝毫特色的平凡女子,催促身后的康华颐继续说下去。
康华颐揖身,以更恭敬的姿态道:“他恳求老臣代为求皇上让他家小女儿进宫。当然并不是奢求会受到皇上的垂幸,只希望有合适的人才时,能经由皇上代为许配出去,给她安排一桩良缘。”
“想必柳大人打的主意,是今年赴京赶考的那批举人吧?倘若今年中举的学子皆是青年才俊,朕岂会钦赐他们平凡女子为妻?那对士子们不公平吧?”龙天运微一抬手,让江喜收起画轴。
“皇上,除去容貌确实不足了些,但这柳二千金之文采不下赵侍中之女呀!配给家世平凡一些的士子,也不算是为难他们。也许正有人重才不重貌,就想要这样满腹才学的妻子呢。”
“哦?为何京师之内不曾听闻这消息?”
这会儿龙天运有丝兴趣了。想起上个月洛阳之行,遇到两名柳府婢女皆有些许文采,那么柳家千金应也是有些墨水的;只是未曾见过柳家千金有文章诗词流传出来,每年春花秋月等节日宴饮亦不曾听闻这柳家千金半点消息(或者有出席,却因为无美貌,于是黯然地隐没于茫茫人海中?);反倒是赵侍中的千金赵吟榕有不少脍炙人口的诗词文童传出,[梦远书城]成就了才貌双绝的美名。“一来是因为柳大人行事较为低调守分,从不曾刻意去宣扬自身,对名利淡泊视之,所以极少、甚至可以说不曾拿家眷文章出来任人品评;再者,柳二千金并不受士子注目,自是不会如赵家千金一般,天天有人上门求墨宝,大肆锦上添花了。”
容貌优劣对哄抬文采有大大的加乘效果,其实是大家都觉得很理所当然的事:正如人们会去关怀爱护美丽的花,为它吟诗作画,却不会对脚下的杂草有任何怜惜,甚至还嫌弃不己的道理是一样的。
看来,这柳家千金的确需要他的帮助才嫁得出去了。但龙天运不愿花太多时间讨论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子,就算她很有才华。略微思索了下,便道:“好吧!在秀女进宫那一天,也把柳家千金送进来吧,就当来宫里上学的女学子即可,不给任何封号,连什么女官也不封了。让她到储秀宫上几日宫学,随她想待几日、想随时出宫都可以。但朕并不承诺会替她安排婚配,只能说倘若有合适者,会征询其意见,然后你们私下运作协商,只要你们看上眼的士子不排斥即可:最多半年后送她出宫,朕也算仁至义尽了。太傅,这样安排,你可满意?”
“谢陛下。老臣代柳大人谢过。”
接下来的话题自然又转向皇上钦点的那些美人儿上头:辛苦了三年多,他是该好好犒赏自己一下了。话题不再放在丑女身上,昶昭皇帝顿时觉得连放得半凉的茶水喝起来依然清甜,将心中微微的烦躁都给化解开了。
春天是赏花出游的季节,也是帝京仕女们争奇斗艳、扬名的时节。
“赏春宴”便是专为名媛们所开设的名宴,帝京仕女以能接到花会帖为荣,举办地点通常位于京郊桃山的“慈普寺”,一望无际的漫山春花,正是佳人才子、甚至是普通人家每年必定一游之地。整个花季,向来是从春天到夏天,直到看完慈普寺那片彷佛接天的莲叶之后,整个漫长的花季才算结束。
从赏春宴始到赏荷宴结束,是整个帝京最热闹愉快的时节,更是未婚少男少女们装扮一新、出门结交新朋友以及偷偷评选出色男女的时候。当然,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有攀比、有斗才斗艳,像是孔雀开屏,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呈现出来,就为了在这一整个社交季里,博得更好的名声,为自己的前程挣出更美好的未来。
今年的选秀已经结束,皇上仅只钦点了三十六名佳丽入储秀宫,正式给予封号的,竟只有一名,其他皆只能算是秀女,仅得入宫进学的资格,还算不上是皇帝的女人。这是昶昭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选秀,结果却是这样,不得不说,实在令人不解其缘由。
然而,不解归不解,却不妨碍世人对于那三十六名有幸能在一百二十名秀女中被钦点人宫的佳人有所期待:每一名来参加花会的人,都抱着能好好就近围观被她们那位俊美无俦的君王相中的秀女,是如何才貌俱全的绝色!
想当然尔,今年赏春宴上的焦点就是那三十六名即将入宫的女子。在参加过第一次赏春宴之后,她们都将入宫,或许日后再难出现,所以想一睹众佳人芳容的人,自然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那些秀女当中,自然是以唯一受封昭仪的赵吟榕最受购目:其才貌之出众,早闻名于京城,当之无愧。然后,又以排名最末、这几年来饱受貌丑流言攻击的柳寄悠最不被期待,更是不受欢迎。毕竟她既超龄又平凡,居然得以人选,还能进宫,怎不气煞了一群落选的妙龄佳丽们。[梦远书城]她们不得不怀疑英俊风流、英明盖世的圣上一双眼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是在审阅这柳家千金的画像时,烛火正好被风吹灭了?还是那时圣上正在打盹,看也没看,就把要淘汰的画像给误放在人选的那一区,以致造成这样让人难以信服的情况。
这次能入宫的秀女实在是无比幸运,每个怀春少女都希望自己能侍奉君前:因为当今圣上不仅英俊盖世,又是个难得在极为年轻时就登基的皇帝。二十五岁登基,正是一个男人最英姿焕发的美好年纪:再加上没福气的太子妃在被册封为皇后后没几个月即因难产而殁,目前后位虚悬。谁不想当一个俊美不凡、年轻帝王的皇后?谁不想得到这位天下至尊的心?但凡对自己容貌、才华、家世有信心的美人,谁没对皇后之位充满想望?
所以此次出席赏花宴的三十六名秀女才会特别受到嘱目,被每一双挑剔的眼关注,并且嫉妒羡慕着。有的人享受着这样的目光,有的人无动于衷,当然,也有人感到极无聊又厌烦。
其他秀女的心思如何,柳寄悠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快要无聊得睡着,恨不得立马走人,就算是回家抄写最乏味的女四书什么的,也比现在呆坐在这里被人指指点点的好。但不行,她不能走人,她的大姊柳寄月就喜欢这种热闹,而且姊妹俩难得相约出游,自然不好随着自己性子来,还是得奉陪到底。
出嫁已有六、七年的柳寄月,仍不减当年第一美人的风采。身为一个最标准的贵女,她一生遵循着世俗的规范行事,且一直都做得很好。一口气生下三名儿子,把为人妻、为人媳的基本责任尽完之后,就贤良地为丈夫抬了两名小妾,并不夜夜与丈夫同床,不妒也不拈酸吃醋,只要小妾不作妖,她也懒得折腾她们:一旦有人轻狂作死,她亦不气不怒不与之淘气,提脚发卖了就是。这日子过得,也算是极好的。
有贤良美名,又公婆放权、丈夫敬重,柳寄月对自己名声经营得如此完美很是满意,所以很喜欢出门应酬,喜欢接受四方羡慕的目光。对她而言,她这样的人生是非常圆满的,因此,总希望自家小妹也可以过得跟她一样圆满。
当然,柳大小姐并不知道,自己的圆满,并不是柳寄悠所认同的。柳寄悠甚至觉得姊姊这样的日子真是无趣极了。不过,虽然婚姻观完全不合,却不妨碍两姊妹的相亲相爱、互相关怀。
幸好姊夫唐中炫是个典型的文人,是真正把道德学问给学人心里的:为人也宽厚实在,对妻子是真正的敬重一一当然,柳家姊姊曾经是帝京第一美人,任谁娶到这样的绝色佳人,谁都要上心几分,不会轻易被外头野莺野燕给勾走。起点太高,难有匹敌,所以柳家姊姊的人生方能一直顺心如意。
柳家姊姊是个成功的贵妇人,在现今这种男权主导一切的环境下,女人活成她这样,算是相当风光,担当得起别人的钦羡。虽然柳寄悠一直不苟同,觉得这样不对,但她心中明白一其实真正不对的是自己,她不认同这些在别人眼中正常的幸福呈现方式:全天下人认同的事,她不认同,那么,错的就是她了。
父亲有一妻一妾,大哥尚未娶妻,但已有两名侍寝的美婢,在“红美楼”亦有一名绝色的红粉知己:然后,柳家父子便因为拥有的女人太少,而被说成清心寡欲、不好女色……对于这种情况,她真是感到傻眼,觉得荒谬。
总觉得……男女之间似乎不应该这样:但不这样,又能怎样?天下意志又不是绕着她转的,她一切离经叛道的想法,就只能收着,并不敢深想。
柳寄月打发儿子去赏花,叫丫头仆妇跟着。最小的两岁儿子不肯走,乖巧地依偎在母亲身侧,柳寄月也就任他撒娇了。只对自家终于终身有靠的宝贝妹妹道:“妹妹,我刚才由‘步莲桥’那边过来,见到几乎所有的闺秀都围在那边听赵家千金弹琴吟诗,你怎么不过去耍耍,顺道做几首诗把她给压下去呢?瞧,这些天外头把你形容得像夜叉。咱不拿自个儿短处比别人长处,正该让世人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才女。若你愿意,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哪还有赵吟榕什么事儿!”为了自家这容貌不显的妹妹,这些年柳家姊姊可操碎了心。
沏上一壶新茶,柳寄悠缓缓品啜,怡然道:“别了。一般人给才女扬名,通常希望她还是个佳人,这样才能相得益彰,不枉众才子追捧。我这容貌平平的人,还是别去讨嫌了。”
“什么讨嫌!胡说一通。你虽不是绝色美人,却也不是丑女,何必每每拿自己容貌自嘲!”柳寄月白了小妹一眼。
“哪里是自嘲,这叫自知之明。咱金璧皇朝特重容止,就说科举吧,那些学问足够、却容姿平凡的,一辈子没机会在金殿上列班:侥幸中了进士,也会被远远打发外任。男男女女都一样重色,我这等平凡至极的,更该有自知之明,不要胡乱作妖自取其辱才好。”
柳寄月瞪了瞪她,好一会才道:“唉,你这样子进宫,也不知幸或不幸。你心底可要有主意,要怎样抓住君王的心得有个计较。咱们没有外貌,至少有才学,你一向聪明,别太早灰心放弃。”
“姊姊,你是当真的吗?认为我这样的——”指了指自己的脸,“真的能仅凭才智就抓得住我们那位陛下的心?”柳寄悠冷静的目光向姊姊传达着“你快醒醒”的讯息。
柳寄月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违心之语,几度欲言,最后仍是只能继续瞪她,不敢多作鼓励,以免给妹妹不切实际的期盼。
进宫的实情,除了父兄与康大人之外,没有再让更多人知晓,毕竟不是正规路子,不合理法,若日后有人也想要求破例可就麻烦了,因此最好每个知情的人都守口如瓶,让这件事的实情永不被提起,直接遗心最好:柳寄悠即使没有被再三告诫不可多言,也是知道轻重的。
“我看那赵家千金虽然长得俊俏,又被封为这两年的京城第一美人。可我觉得……这样的姿色,站在皇上身侧,仍是会黯然失色的。你说,是不是?”好吧,就算自家妹妹不是美人,可那些被吹捧得美之又美的人,其实并没有美到哪儿去,至少在俊美的帝王身旁,那姿色就不显了,还不是一样得暗淡在一块儿!柳寄月撇撇嘴,觉得把人家美人挑剔一番之后,心情终于好多了。
“是呀,姊姊。”她漫应着。
难得一心当完美贵妇的姊姊有机会暗戳戳地道人长短、一吐为快,柳寄悠当然会放任姊姊聊一些闲话,东家长西家短的一耳朵听下来,其实也是有趣得很。拉过害羞的小甥儿到怀中逗弄,陪他玩小玩具、喂他吃点心喝蜜水,这种无聊时光,总算不再难捱。
南边的月洞门处突然传来喧哗声,隐约听闻有一大群年轻士子结伴前来参与盛会,吟诗作画并顺道一起品评京城名媛们的才貌。难怪没一下子那满佛寺原本吱吱喳喳的女子们皆安静商娴了起来,不管是闹腾的还是正在口角争锋的,全转变为相同的一副表情一一温良恭顺地垂低头,以最美好的姿态说着轻缓文雅的语句,全然的闺秀楷模样。
前后落差如此之大,定力比较差的挽翠捂住嘴掩去嘴边无法克制的笑意,让柳大小姐投来一记告诫的眼光:显然对于她不合格的大丫鬟身分素养非常不满意,自家妹妹真的是太纵容身边人了,都不好好管教的!
柳寄悠在姊姊恶狠狠的目光下,不得不学着所有的闺秀那样,端起贵女应有的姿态,执起织罗扇,半掩住面孔,并悄悄估计着那些青年才俊们投过来的目光角度,调整出最优雅的一面示人。
大家都是受着相同贵女教养长大的,别人会的那一套,柳寄悠运用起来也是娴熟得很:不过此时别人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优秀,她则是怕得到姊姊的大白眼,更怕等会又来一套“做女人的道理”训诫她,不训她到天昏地暗不算完。为了双耳不遭灾,她自然得识时务一点,乖乖从众流俗了。
满意地看到妹妹端庄典雅如仪,就跟个正常的贵女一样,连身边两名在她眼中实在不合格的美婢也还算像样,柳寄月点点头,又看向那些正由月洞门走过来的士子们,为首的那位一一“咦!是英王。原来他北巡边防回来了。”
那气宇不凡的神态,佐以威武凌厉的气势,充分展现一名武将的刚强与霸气:而尊贵的皇族出身令他即使长年与粗野兵将为伍,仍然没有沾上半点武将会有的鲁莽气,反而贵气天成,威势天生:再加上皇家特有的得天独厚出众外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实在夺目至极,也无需特别的衣饰打扮,就算站在光源最暗淡处,依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更别说英王与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在皇室里的身分排位可说是皇帝之下第一人,权才貌皆俱,还不怕哪日不小心功高震主受到猜忌,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佳婿人选。当然,这么优秀的男子,不可能留到如今还单着,且他是个领兵打仗的将领,自然必是早早成亲的命不仅成亲得早,家里正妃侧妃侍妾通房都不会缺,且还都是大美人。
不过,听说就算英王府里已经有诸多美人,还是有不少怀春少女对他抱持着无比的好感,彷佛光是看着他的脸,就能多吃一碗饭似,太秀色可餐了!
传闻中俊美无匹的圣上,一般人自然无缘轻易见到:难得圣上一母同胞的弟弟出现,自然要好好一饱眼福了一一听说这两兄弟长得神似,自幼即因美名而被先皇戏称为“皇朝双璧”。今儿个有幸见到传说中的英王,就等于见到了圣上,莫怪众贵女们要争相观看了。若能博得他青睐的一眼,那真是太好了!
英王的出现,不仅柳寄月兴奋不已,失态地揪着妹妹的手要她快看:其他发现了英王的女子,也都忍不住骚动起来,原本装出来的安静如鸡状态立马破功,人人都在小小声地对着英王指指点点、暗送秋波。这些小小的声音,便集汇成像是蚊子的嗡嗡低鸣。没人高声喧哗,但现场就是一片无法静止的骚动。
可是,谁在乎?美人当前,先睹为快。追美这件事,在金璧皇朝是被允许的:每年的春花秋月宴什么的不就是为了赏美人?
柳寄悠当然也喜欢看美人养眼一下,不过对于英王这样的美色,也就看了一眼,便没多大兴致了。恰巧小外甥嚷着要小解,她立即用这借口溜了,反正她在现场也无法替赏花宴增色,溜开了反而好,呆坐在这儿等人对她全身上下打量,然后露出辣眼睛的表情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她很满意自己的长相,并不会因为别人对她的评价而伤心什么的:但那却不表示她喜欢自虐啊,那些不好听的话、不好看的眼神,能免就免了吧。
“姨娘,花……花……”解手完的甥儿,在穿整好衣服、洗好手之后,本来走得好好的,因为一阵风吹过,枝头上的花瓣被吹落下来,将路过的几人给洒了一身花瓣雨,那粉红、粉白、樱红的美景,立马迷住了所有人,连小小的两岁娃儿都忍不住把头仰得高高的,一只小手抬起来,小手掌一抓一抓的,企图抓住正在风中飘飞的花瓣。
“光儿,花儿美吗?”
“美。”小孩儿笑眯了眼,直点头。
“姨娘,要花,要!”因为抓不着空中飘飞的花瓣,终于不耐烦了,指着树上的花要姨娘让人去摘。
她低笑。“可不成呢!花儿很美,就让它好好在枝头上待着吧。”平伸手掌,等着花瓣落到手心里。好不容易接到了一朵完整的樱花,便送到小孩儿手中。“喏,给你花。”
光儿看看手中的花,又抬头看了看,比对了好几回,对姨娘道:“还要,不一样的!”小孩儿虽然分不清桃花、杏花、樱花的不同,但分得清颜色啊!他手上有一朵红色的花,还缺白色跟粉色的呢!
“想要别颜色的花是吗?那我们在地上找找看好不好?”
“不要,地上,脏……要上面!”小孩儿被教得很好,知道东西掉地上就不洁净了。
“光儿乖,那我们就在这儿等会儿,等花儿落下来吧。”
“姨,摘!”小孩儿显然不懂姨娘的话,很是坚持自己的想法。
“不行哦,姨娘喜欢花儿在树上的样子,不想去摘它。”柳寄悠摸摸小孩儿的头,轻声却坚定道.?“我们就在这儿等下一阵风儿吹过来吧,看看哪些花儿愿意乘着风飘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这时,一阵低笑声从她身侧传来一一“我可不认为小娃儿能意会姑娘话中语意。”
柳寄悠抬眸看去,很快认出眼前这长相俊美、气度不凡的男子,正是刚刚远远看过一眼的英王一一龙天连。
她很快垂下目光,轻轻敛身行礼问安:“小女子见过英王殿下。”这龙家人似乎都有着偷听别人谈话的不良癖好啊……有这癖好也就算了,但在听完之后还大剌剌地加入,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吗?真是好雄厚的脸皮啊……跟“那位”像个十成十,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免礼。你哪家的?”龙天连毫不客气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下,眼中虽然没有任何关于美丑的情绪,好像就仅仅是为了记住一个人的模样,并没有冒犯的意思,但这样的行为其实己很失礼了。
柳寄悠回道:“妾身姓柳,家父是中书侍郎。”
“原来是柳大人的千金。”虽然长年在外领兵,但对于帝京的一些小道消息或多或少有些了解。柳大人有一个不小心生丑了的女儿,还不幸被自家皇兄讥了一句“无盐女”,以致从此无人问津一事,他是知道的。
龙天连率性地将身体斜靠在一棵樱花树上,那轻松自在的模样,看得出来不是个会拘泥于教条规矩的人,也不端什么架子,行事颇为恣意。
柳寄悠看着英王似乎没打算走人,也不好就这样带着外甥以及婢女离开,但又不想没话找话跟个不熟的人闲扯,便迳自做着自己方才想做的事一一拿过婢女手中的披风,让小甥儿拎住披风的两个角,协力合作地将披风摊得开开的,等着迎接下一场风起,好接落花。
英王默默摸了摸鼻子,想着:他这是,被冷落了?被无视了?被当成不存在了?摸完了鼻子之后,又摸了把自己俊俏的脸皮,确定自己今日并没有突然变丑(刚才一路行来,承接无数朝他投来的秋波足以证明这一点),所以他有点不明白这个以貌丑闻名的柳家千金,怎么可以做到美男在前拒不睐上一眼?这样的行为,实不符合金璧皇朝的民风啊!不过,话说回来一一“虽然你算不上是个美人,却也不丑,多看几眼之后,竟是愈加顺眼起来。既是如此,没道理你会难以说亲。难道真是皇上那句不恰当的乱评造成的?”
“英王殿下,您真是交浅言深。”她实在不想理他。
龙天连没管她愿不愿意理人,只接着道:“所以你能成为入宫的三十六名秀女之一,是为了补偿你吧?顺便解决你婚事困难的问题。”在这个过度赞颂容止的世道,又有一个英俊重色的君王,任谁都不相信皇帝会愿意纳一名平凡的女子入宫。英王就算消息不那么灵通,也是不信的。
柳寄悠依然无话可应。她觉得,她还是把自己当成一棵树或者一株草就好,然后当作英王正在一个无人的地方自说自话,反正他每说出一个类似发问的语句,接下来都会自己给个答案,挺省事的。
然而,英王是不愿意自问自答的,所以他走到她身边问:“怎么不说话?”
“无话可说。”她微微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