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其嫛,贻我彤管。彤管有蟑,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经·邶风·静女》
这头,邓箴几是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心里乱糟糟,却也理不出个明白来。
恩公为什么生气了?是不喜欢她的自作主张吗?还是他只喜食腌菜,不喜略带腥香味的鲚鱼酱?可那坛子尚未开封,论理说恩公是嗅闻不着的,又怎会立时生厌?
脑子越想越乱,越发患得患失,若非素来冷静自持惯了,她说不得早就冲动地追过去问个明白了。
“罢了罢了,”她将装着五铢钱的荷囊搁在矮案上,神情落寞中带着一缕感慨,自言自语。“我既报答不了恩公高义,又何须再多想?他是喜也罢,是厌也罢,我和他,往后也当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他是那高高在上,皎洁高华的天边月,而她却只是这浊世中的脚下泥。
“大姊姊,有人来了。”小豆丁邓甘激动兴奋地跑了进来,拉着邓箴的衣角。
“还有吃的,糕糕……果子……好多吃的!”
她心生疑惑,先将今日卖了腌菜的荷囊锁进斗柜里,摸了摸邓甘的脑袋瓜,柔声问:“慢些说,是谁来了?”
“穿红红的,大娘!”邓甘含着小手,歪着头,笑得好灿烂。“大姊姊,大娘拿好多吃的,弟弟可喜欢了。”
“弟弟喜欢,那甘儿不喜欢吗?”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还是被大弟趣致的憨态逗笑了。
“甘儿喜欢!”小豆丁兴冲冲地蹦着,含得口水湿答答的小手直挥。“好多好多喜欢,比弟弟还喜欢,甘儿是哥哥,能多吃一份!”
“傻甘儿,”邓箴嫣然一笑,好脾气地教导着,“你是哥哥,得疼弟弟呀,有好的,就该和弟弟一起分享,拾儿那么小,那日吃炒豆子的时候可都记得分你的,是不是?”
邓甘浑圆的大眼睛眨了眨,脸上有些挣扎,随即害羞地抓了抓头。“嗯!甘儿要做好哥哥。”
“好甘儿,真乖。”她忍不住抱着透着嫩嫩奶香味的弟弟亲了一口,赞道。
邓箴携着大弟来到老旧窄小的厅堂,见到了那个鬓插红花的媒婆,还有矮案上那己打开来的四色封盒时,温柔的笑容霎时冷了。
这是做什么?
“哟,邓家大姊儿终于出来啦?”媒婆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想我老婆子虽然不是什么贵人,也是这镇上村里间数得出名号来的人物,都坐在这儿好半会儿了,竟连半口茶也混喝不上,府上真是好大的气派呀!”
“大娘说笑了。”她淡淡地道,“不过寒舍确实也没什么好茶水招待,还怕勉强沏来,伤损了你的脾胃。”
媒婆脸色瞬间变了,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邓大姊儿,别以为陈大郎君看上了你妹子,你邓家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哼,要不是看在陈家夫人的面子上,你这破落门户我还不愿踏进来半步呢!”
邓箴心中冷意更深,面上却犹平静,举止优雅地膝坐在蔺草席上,对着怒气冲冲尖酸刻薄的媒婆露齿一笑。
“大娘若是带着诚意为陈家上门来提亲,我自然也是客客气气,只是你一照眼性气就这么大,我又如何好意思对你好礼相待?”
这刘私媒只怕是受了陈家的示意,想先来个下马威,好辖制邓家乖乖伏首从命吧?
媒婆心虚地顿了顿,随即大怒。“呸!不过是一家子穷似鬼的孤儿,还拿自己当世家贵女,真真笑掉人家大牙!
少废话,陈家是委了我来送纳妾文书,这四匣子的礼里头,有镇上小金燕坊的红绸、老德居的饵食果子,礼都足了,你快叫你家邓细落契印,我还赶着到衙门入籍册——”
陈家竟欺人至此?
邓箴虽然穷困多年,幼年也是受贤良淑雅的世家女闺训长大,一举一动自有礼仪风范,可今日陈家和刘媒婆咄咄逼人、鄙视欺辱的行径又叫人如何忍得?
她闭上眼,胸口阵阵止不住的愤怒翻搅,心底却也不禁越发悲凉。
……傻妹妹,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嫁入的“好人家”,然姊姊却宁可养你一辈子,也不愿见你到陈家受一星半点的糟蹋欺凌。
“陈家大郎君应允的是三书六礼、花轿迎亲,娶我妹妹入陈家为妇。”她再度睁开眼,澄澈清冷的目光锐利如刀。
“这这——”刘媒婆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可旋即想起这邓家穷到都快无隔宿粮了,陈家却是赫赫有名的大族,有陈家夫人发的话,她还用怕谁来着?
“大娘请回吧。”邓箴毫不留情面地冷声道:“若这就是陈家的意思,那请你回去传句话——邓家势弱,但顶上自有皇天王法,陈大郎君许婚定诺在前,毁信背义在后,若是不能给我妹妹一个公道,邓箴便是滚钉床告上金銮殿也在所不惜!”
刘媒婆浑身寒毛直竖,不敢置信地望着向来温婉驯柔,此刻却不啻玉面煞神阎罗的邓箴。
“我只给陈家三日,还请三日后,陈家能给我邓家一个满意答复!”话毕,邓箴起身牵着看傻眼的大弟邓甘,腰肢挺直步履坚定地走回内室,“礼请收回,你,我不送了!”
门帘哗啦啦地垂落,掩住了外厅刘媒婆的暴跳如雷、撒泼谩骂。
邓箴紧紧握着弟弟的手冰凉而颤抖,心中却没有半点出了一口恶气的得意痛快。
她只能赌,赌陈家不敢把事儿豁大,赌犹有功名之想的陈大郎君,怕被冠上个始乱终弃的罪名。
可如果陈家回过神来后,硬是要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那么己将身子交与了陈大郎君的细儿,恐怕难逃沉潭的下场。
邓箴面色惨白,只觉呼吸困难……
“大姊姊,痛。”邓甘怯怯地挣扎着。
她这才惊觉自己还紧紧攥着大弟的手,心疼地松开,吹揉了起来。“对不住,都是大姊姊不好……甘儿还疼吗?”
“不疼了。”邓甘睁着滚圆稚气的大眼睛,先是想点头,随即好脾性地摇了摇头,“大姊姊……你也痛吗?脸都白白,出汗了!”
“姊姊无事。”她眼眶一热,柔声道? “好甘儿乖,姊姊得去找小姊姊,你能在家帮姊姊带好拾儿吗?”
“能!”邓甘把小小的胸膛拍得砰砰响,神情热切又慷慨激昂。“甘儿是哥哥,能带好弟弟,甘儿很厉害!”
“谢谢甘儿。”她再抑不住地将大弟小小身子揽入怀中,热泪几乎决堤。
若不是还有这般体贴暖心的弟弟们支撑着她,邓箴真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要如何熬过这些凄风苦雨?
她好恨,自己却是无能得只能让弟妹们跟着她吃糠咽菜。
也难怪细儿想做人上人,想得病急乱投医,竟就此走了歧路都是我的错。
在邓细知道陈家居然叫私媒送来纳妾文书后,气得摔碎了家中仅存的几只碟碗,怒气冲冲地就要去找陈大郎君间个清楚。
“不用去了,事已至此,你就是去问了又如何?”
“我怎么不能问了?他说他只喜欢我一个的,我不信他会让家里人送纳妾文书来,这肯定是弄错了,再不就是有人在搞鬼,故意破坏我的姻缘!”邓细娇艳如花朵的脸气得扭曲,大喊大叫,试图掩盖内心深深的惶恐与无措。
“细儿!”邓箴凝视着她,眼底尽是心疼与失望,更忿这妹妹的不争气。“你现在还不明白吗?陈家,并不由陈大郎君做主。”
更何况,看似温文儒雅实则懦弱多情的陈大郎君,其实从来就不是妹妹的良人。
只是不管邓箴苦口婆心劝上再多次,这个妹妹就是听不进耳。
“他说他不会辜负我的……”邓细身子一晃,美艳的脸庞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不断喃喃。“他敢辜负我?难道不怕我日后再不理他吗?不对,他不敢的,他是那么喜欢我,最怕我生气……而且我都把自己给他了,他怎么可能……
不,大姊姊,你是在骗我对不对?是你赶跑媒人的对不对?你就是不想我嫁,你要我跟你一起死守在这破屋里熬苦日子,你——”
清脆的一记掌掴声响起!
邓细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目光如凶兽。“你……你打我?”
“我早就该打你了!”邓箴噙着泪,掌心的热辣生疼却怎么也敌不过心口万箭钻刺的剧痛,颤声地道:“邓细,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向来温婉柔顺大度的长姊居然打了她一巴掌……这个巨大打击令邓细脑际嗡嗡然,呆滞在当场,连红肿起来的面颊痛楚都顾不得了。
“你凭什么打我?”邓细痛哭了起来,恶狠狠的瞪视着她,“你又不是爹娘,你——”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嗓音里满是颤抖的沉痛。“未曾成婚便失了贞洁,若是陈家不认帐,你又能如何?若是他们举报你……淫乱失德,知不知道你只有死路一条?”
邓细如遭雷击,脸上的怒愤刹那间全被恐惧取代。
邓箴捂着突突作疼的额际,苦涩低道:“不,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你一径任性自私,只顾自己痛快……”
邓细面无血色,喃喃道:“我想过好日子又有什么错了?若不是爹娘做错事连累了我,我现在还是南阳邓氏长房贵女,多的是名门世家子弟求娶……我至于委身陈大郎君那种货色吗?”
邓箴满眼失望地凝视着这个早已迷失了心窍的妹妹,只觉浑身说不出地发冷。
四周一片窒息的静寂,良久……
“事到如今,你心里也该有个章程了。”她悲哀地看着邓细,缓缓开口。“姊姊教不好你也护不住你,若你心中怨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是命是你自己的,路往后想怎么走,你自己说了算。”
邓细闻言猛然抬头,满脸错愕,不知怎地喉头发干,心下阵阵发慌。“你……你不管我了?”
“我管不了。”泪水在眼眶中打滚,邓箴唇角噙着一丝苦笑。“早就管不了了。”
“你"…你……”邓细脸色一白,惊慌失措了起来,抖着尖声道:“你怎么能不管?你是长姊,爹娘不在,你就该照管我们的——”
她的质问因心虚地哑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姊缓缓起身。
“我给了陈家三日期限,你也趁这三日好好思忖清楚,若陈家还是一意孤行,你又该如何收拾这个残局?”
饶是心中郁郁不安,邓箴还是习惯地清晨即起,先汲了井水浇了菜园,又趁着泥土湿软之时除草,拌了糠和鸡粪施肥。
纤细双手布满了操持生活磨出的细茧,她从不以为苦,只是苦恼着攒下的钱银犹是不足,否则就能买下几亩良田,地里也能产多些粮食,不至于一到冬日便只能买那陈米旧粟、啃干薯过活了。
弟弟们渐渐大了,正在长身子的紧要时刻,不说每个月能吃点子油花,至少也该吃上几枚鸡蛋补补。
可细数算今年该交的丁税,村子里的乡税,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有邓细的婚事虽然至今未明,她也不能轻易动用到那些存着给妹妹的嫁妆。
“唉。”她揉了揉隐隐作疼的眉心。
只觉前途茫茫,始终见不到曙光指望。
“可有人在?”一个似有些熟悉的深沉嗓音响起。
她疑惑抬头,看见立于篱笆木门外的高大男子时,蓦地睁大了双眼。
“邓小娘子可还记得在下?”燕奴声调平稳地道。
邓箴心里微微惊疑,依然面色沉静地点了点头。
“恕在下冒昧,在镇上那食店打听了你的住处和姓氏。”仿佛看出了她眼底的疑问,燕奴难得地解释道。
她想了想,起身先到一旁水瓮旁洗净了手,才款步上前,和燕奴隔了一道矮矮的篱笆木门,伸出手来于掌心画写下:您有何要事?
“我家主子向来脾胃不开,却喜食邓小娘子的腌菜,足见小娘子手艺是难得合了家主的口味。”燕奴面上不见喜怒,平实地道,“只是大夫吩咐过,腌菜虽开胃,亦不可日日食之,故此在下冒昧前来相询邓小娘子,不知除了腌菜外,你可还会做他食?”
——原来恩公真的喜欢我做的吃食?
——那、那他这是不生她的气了吧?
邓箴心底没来由地泛起了一丝喜悦,羞涩地笑了笑,有些急切地写下:我会,我还能做饵食。
只要能报答恩公,只要恩公喜欢吃,叫她做什么都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