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食店交割了腌菜,那小瓮风味绝佳的鲚鱼酱也得了三十文钱,喜得邓箴一出食店后,便忍不住露出了睽违数日以来的喜悦笑容。
那枚金豆子添置妹妹的嫁衣、备上几匹好些的绫罗,打一套银头面应当足够,而卖腌菜鲚鱼酱攒着的这七十文钱买回门用的茶果酒礼,也将将过得去了。
她没有留意到前头徐徐驶来的一辆由数名护卫剑骑簇拥的青锦马车,可那马车内的人却隔帘瞥见了她。
惊鸿一瞥的熟悉容颜,腼眺而温婉,澄澈干净柔和的眼眸弯弯笑着,纵是一身粗布衣仍掩饰不住的素洁风华。
“停车。”默青衣冲动地轻声道。
燕奴驾术高超地稳稳停住了马车,恰恰好停在邓箴身侧。
恩、恩人?
她先是一惊,可在看清楚了掀起的车帘后的那张苍白俊雅脸庞,小脸霎时莫名红透了,慌慌张张匆匆下拜想说点什么,却被口水呛着了,猛咳得撕心裂肺起来。
“莫急。”默青衣眉眼间一贯的清潋雅致,温和地道:“我知你口不能言,今日意外相遇,也不过是想见你是否安好,别无他意。”
她傻傻地望着他,本想同他解释自己不是哑子,不过是那日服了哑药,可甫要开口,一想起自己粗嗄难听的嗓子,心中不由一抖,眼神倏然黯淡了下来。
她,自惭形秽……
“你,”默青衣看着她手上那眼熟的布巾,不知怎地心念一动,轻声问:“腌菜都卖完了?”
邓箴猛地抬头望着他,尽管不说话,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里,却仿佛自能诉说所惑。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说漏了口,清俊脸庞隐约有抹懊恼,耳垂略红。
原来……两次都是他援手。
蕙质兰心的邓箴登时了然,温婉地款款欠身作礼,心窝说不出的暖烫。
“那日……不过是巧合罢了,无须放在心上。”他有一丝不自在地别过头去,修长如玉的指尖就要拢下车帘。
“没事了,小娘子自去吧。”
她怔怔地仰望着他,没来由地冲动揪住了车帘,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触及了他的,两人均是一震!
邓箴小脸红透了,飞快地缩回手,想解释却苦于不敢开口,倒是默青衣见她急得面红如霞,额头沁汗,心下不由一软。
“你,莫急。”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神温和。“有话,慢慢写,我看着。”
她犹豫了一下,怯怯地伸出手来,以左手为纸,右手做笔,缓慢而仔细地写下那腌菜,恩公可还合胃口?
“极好。”他清眸微垂,嘴角略扬。
她清灵纯净的眼眸直直望着他,不禁流露出了一抹欢喜,复又写道:恩公可否请在此稍待片刻?
默青衣迟疑,随即温雅地点点头。
但见邓箴身姿轻盈如蝶地小碎步奔回食店,不一会儿后,气喘吁吁地抱着只黑黝黝坛子出来,不由分说地就要往车窗口塞,但许是坛身太重,她细瘦的双臂有些撑不住,微微一歪,默青衣不假思索倾身而出,及时捧扶住了她的双手。
冰凉却稳健的大掌紧紧贴着她的手背,邓箴蓦地一颤,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傻傻地瞪着这离得她更近的……眉目难描难画,清俊漂亮潋滟如仙的脸庞……
他,好看得令人心悸的眼眸底下却有着淡淡青色,隐约可见憔悴,那线条完美的薄唇,色泽更是浅淡得仿佛褪了颜的杏花,她心猛地一紧,微微揪痛了起来。
恩公……病了吗?
可那日见他身姿修长丰神如玉,一举一动沉稳如泰山,内敛尊贵中透着丝雷厉风行的英气,然今日近觑,方知他清瘦得厉害,长长睫毛总是低垂着,说不出的倦色深深。
邓箴眸底不禁雾气氤氲了起来。
默青衣瞥见了她眸中的那抹心疼,胸膛剧震,清眉紧紧蹙起。
“这是卖与我的吗?”
不知何时,他的大掌已然离开了,托着那只半大不小的坛子,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而疏淡。
邓箴不知道他嗓音中的那抹疏离是因为什么,可她心下有些难受,心乱如麻地悄悄后退了一步,和清雅高贵的他拉开距离。
“如此,有劳了。”他仿佛耗尽力气般地躺回车榻上,轻轻挥落下车帘,“燕奴,给钱。”
“诺!”
我不是要钱!
邓箴几乎冲口而出,在燕奴取出一枚金叶子的刹那,连连后退了好几大步,急急摇头。
燕奴反倒为难住了。
“爷?”
默青衣方才动了血气,胸口翻腾如绞,好不容易才压抑下去,清俊惨白的脸庞透着浓浓的疲色,闭上眼睛低叹一他也不知自己刚刚那一瞬间为何着恼,可就是不喜看见她眼中的心疼同情。
默青衣,你竟已沦落到了连一个贫女都怜悯的惨境?
你怜惜她口不能言,贫困甚苦,可她却是好手好脚,身体康健,终老无忧,而你呢?
纵然坐拥权势财富,人人景仰艳羡,抑是镜中花水中月,转眼即空……他永远也留不住这世间原最平凡的一切。
比如策马放歌,云游四海,好好活着,以及……放任自己去简单纯粹的喜欢一个人。
“多谢你的腌菜。”半晌后,他的语气淡然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平平和和地道:“今日这一坛权当那日无意间的出手相救,此后两不相欠,你也无须再称我恩公。”
他……生气了?她可是做错了什么?
邓箴满满心慌意乱,想问,想解释,可方才自己都乔装不能说话了,万一现在勉强开口,听进他耳里岂不又是一场罪过,说不定、说不定他还以为自己是存心戏弄他?
想写于掌上,好叫他知,可车帘已然垂落,他的拒人于千里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你自去吧。”默青衣嗓音淡然的命令,“燕奴,走。”
邓箴愣怔住了,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驱动,护卫簇拥,将自己远远抛于后。
她心底没来由地一片空荡,伫立原地,神情怅惘。
而那头,于回侯府的路上,燕奴忍了又忍,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爷,若您对那女子有意……”
密遮的车厢内,沉静良久后传出了一声微带嘲讽的轻嗤,也不知嘲笑的是旁人还是自己。
“燕奴,无论是她的身分,还是我的寿元,都不允许你所说的情况出现。”
“爷,您会好的。”燕奴虎眸发赤。“况且,那小娘子不过是个区区庶民家人子,若能做侯府妾,也是她的福……”
燕奴自知是逾了规矩,可他自随侍侯爷以来,还从未见侯爷曾对任何一名女子有过今日之举。
“燕奴,你多想了。”默青衣语气极淡。
对她,乜不过是……有一霎的同病相怜罢了。
燕奴不敢再言。
接下来四周陷入一片静默,唯闻马车辗过官道的辘辘声。
“方才,”片刻后,车厢内那低沉嗓音迟疑地响起。“本侯的话是不是……有些伤人?”
燕奴眼睛一亮,却恭谨地回道:“燕奴不知,但是——”
“但是什么?”
燕奴听出了主子语气清淡中的一缕不安,虎眸涌现了笑意,却仍一本正经地道:“但燕奴观那小娘子面色苍白,神情寥落,呆若木鸡。”
车厢内的默青衣又沉默良久,久到燕奴隐隐心惊胆跳,以为自己乔张作致过度、画蛇添足了。
“那腌菜,确是极好的。”默青衣清容不知怎地有些发热,随手取了卷置于车内矮案上的锦帛,边展开边状若无意地道:“往后……咳,还是让人定时去购置点。”
如此,她的日子或许也能好过些。
“诺!”燕奴咧嘴,雪白牙齿在阳光下分外灿烂。
难得侯爷对一个女子略略上了心,身为誓死效忠的武奴,定当是要好好“看顾一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