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间笙旆,秋风助鼓鼙,帐前滴画英雄泪,楚歌四起,乌骓漫嘶,虞美人兮,不 如碎还醒醒还碎。
──庆东原马致远
“你今儿个心情很好?”
言子虚看到红叶今儿个不只手脚俐落,还眉开眼笑的,忍不住放下手边的事,离开 案桌,想探一探红叶的心里事。
“哼!”可红叶才不跟他说呢!
她恩人的事,那是她跟莫大爷两人之间的秘密,哪能跟别的人随便说嘴?
“不说!”言子虚瞧她骄傲的模样。“算了!你既然不说,那我不打探也就是了。 ”言子虚信步走回案前,又坐下,看他的公文案牍。
他不问,可红叶心里却又按捺不住。
这莫大爷的事缠得她一夜无眠,她需要有个人跟她谈一谈,偏偏常春对男人家的事 又似懂非懂的,眼前能跟她商量莫大爷事的,就只有言子虚一个人而已。
“爷。”红叶放下手头的工作,挨近言子虚。
“嗯?”言子虚假装不理她,埋头苦读它的案牍。
“爷,你别看了,这公文你都看一上午了,你歇着吧!我替你倒杯茶。”红叶猛献 殷勤,倒了一杯茶盛给言子虚。
言子虚将茶接了过来,一喝,是冷的。“这是昨夜的!”
“不打紧的,我常喝隔夜茶呢!”这些年来,她不也喝得好好的,没死掉。
“隔夜茶伤胃,你常喝对身体不好。”言子虚找到机会又在训她了。
红叶嘟着嘴,以为他要喝热茶,所以才训她的话。“好啦、好啦!我这就给你泡壶 新的。”谁教她是当下人的呢!主子说什么,她做就是了。
红叶很哀怨的踱开步子。
但言子虚却将她拎了回来。
“不用泡了,给我水就行了。”
“真的!”她那哀怨的小脸在瞬间放晴,连忙倒了一杯水端给言子虚。
“就知道你懒。”
“红叶之所以会懒,这还不是让爷您给惯的。”自从被言子虚收进房里当丫鬟之后 ,她什么事都不用做,简直比少奶奶还好命。
今儿个要不是她识大体,知道自己的身分得守住本分,只怕这会儿连端茶的事,言 子虚都会抢着去做。
言子虚只听红叶拗口的喊着您呀您的,好不习惯。
“你啊!就别爷您呀您的叫,我知道你对我没那么恭敬,说吧!想谈些什么?”言 子虚将话给摊开了。
红叶一听言子虚这么明白她的心情,当下也不客气,拖了把椅子,挨着他的身边坐 下,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用细若蚊蚋的口吻说道:“爷,你认为一个路见不 平、拔刀相助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既然都已经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这当然是个好人。”言子虚直接做下结论 。
“是喔──我也是这么想的。”红叶自言自语,还不住的点头。“可──他为什么 不见我呢?”
“谁不见你?”言子虚明知故问。
红叶不设防地说了。“我的一个恩人,他教过我,可他见到我时,总是蒙着脸,不 许我瞧见他的真模样。”
“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言子虚替自己说话。
“他曾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是他救的人,难不成我还会害他吗?”红叶不懂这个论 调。
“这世道上,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或许他认为还不到时候,或许过些时日,他跟 你熟了,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他就不会再防你,也就肯让你见他的真面目了也 说不定。”言子虚安慰道。
“是喔!”听言子虚这么说,红叶这才放宽下心,整个小脸也亮了起来。
“那,爷,你说我那恩人除了是个好人之外,他还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又没见过他,如何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得也是。”红叶以两个手掌支着腮,回想起昨夜恩人的一言一行。“他一定是 个十分正直的人,因为我给他银子,他还不拿呢!
“他明明过得是那么苦的……”红叶又自言自语起来。
“爷,你说,他是不是个很争气的人?”红叶亟欲寻求别人的认同。
一个小偷会争气、正直到哪里去?
言子虚对于红叶的结论十分的不以为然。
只是──当他的双眼对上红叶清明坦荡的目光,知道她的心中一片纯净,别人待她 好,她就以为那是好人。
可是──他也待她极好,怎么他就不见她对他如此崇敬?
“红叶,你那个恩人值得你如此信任吗?”他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
“当然。”红叶想都不想的就回答。“他救过我耶!”
“除了救你之外,没有别的原因了吗?”他不信,因为,红叶的眼中除了感恩、信 任之外,还多添了一份很诡异的情愫。
“我对你也很好,怎么就不见你如此信我?”他真得很想知道。
“我信你啊!”
“比信他还信吗?”言子虚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龟毛的吃自己的醋?
红叶闷不吭声,不作答。
言子虚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了,毕竟,红叶告诉“莫提”她的秘密,却隐瞒她仿画的 事;他与莫提在她心目中已分出一条线,红叶摆明了比较信任“莫提”。
“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还是──就因为他教过你,你就信他?”言子虚问她。
红叶想了又想,她知道事情不是这么单纯的。
当她知道恩人是个哑子的时候,她的心里猛然窜起一种不一样的感觉,那不是同情 ,而是一种……一种同在一阵线的感觉。
而言子虚待她再怎么好,都无法做到与她同心的地步,因为,他对她再怎么好,总 是个爷;而她只是个下人的身分,这是再怎么漠视都改变不了的。
可恩人就不一样了。
她跟他没有主仆之分,他跟她是平起平生的,在恩人面前,她一点也不会有自卑感 ,不会觉得自己不如人。
“爷,你很好,可──你终究是个爷啊!”那身分的鸿沟可不是她跨越得过的。
红叶口气淡然地说出了实情。
言子虚终于听懂了红叶对他的心结。
他原以为他待她好,他们之间的情分就会有所不同,原来事实不然,身分的问题始 终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或许,他以“莫提”的身分去照顾红叶,红叶会更心安理得 的接受。
言子虚的心中觉得豁然开朗,不再计较红叶比较信任“莫提”一事。
言子虚端起水来。呷了一口。
“爷,你生气了吗?”红叶小心翼翼的察看言子虚的脸色。
“生什么气?”
“我对我那恩人比较好的事。”
“不会的,傻丫头。”他还是赏给她一个笑脸,让红叶明白他是真的不计较她的偏 心。
见言子虚对她如此宽大,红叶悬在天边的心总算是放松下来,她不喜欢他不喜欢她 ,不想让他讨厌她。
“爷,您是全天底下待红叶最好的人了。”红叶开心的告诉他她的真心话。
“是吗?那比起你的恩人来又如何?”言子虚故意糗她。
红叶马上嘟着嘴,嘟囔道:“说好不生气的,现在又拿自己跟我的恩人比!
都说你们两个是不同的嘛!”
“好好好!不比就不比。”他不再与她闲聊了,他还有朝廷打六百里远处以急件传 来的密旨要看呢!
“你先下去吧!这房不用打扫了。”言子虚差退红叶,反正她打扫了这么久,也没 见她扫出什么东西来,她根本就是来这打混的。
言子虚摊开了密旨,红叶则好奇的凑过头想看。
言子虚连忙又把密旨覆上。
“不给看就不给看嘛!哼!没什么了不起。”红叶抱着鸡毛掸子,趾高气昂地离开 。
她像只小孔雀以的骄傲模样,让言子虚忍俊不住,撇着嘴角,淡淡的笑开。
“什么?舅老爷跟红叶在那死丫头的房里私会?”
马老爷听见手底下人的报告,不由得起了疑心,言子虚若是想要红叶,干嘛这么大 费周章?
“你有没有看错人?”
“没有,小的是依老爷的吩咐,盯着红叶那丫头。小的亲眼看见红叶走进舅老爷的 房里,而那蒙面人就从舅老爷的房里走出来。
“之后,红叶急忙忙的拉着那蒙面人直往自己的房里去,他们孤男寡女的在房里待 了一炷香那么久,舅老爷才走出来。”
“是舅老爷走出来,还是蒙面人走出来?”马老爷想确认。
“蒙面人!可他走出来后又往舅老爷的房里走,我在那里等了一整夜,蒙面人就再 也没出现过。
“等天一亮,出来的又是舅老爷,所以,小的大胆的猜测,那蒙面人一定就是舅老 爷。”
底下人将昨晚跟监的事全盘托出,当然,他昨晚莫名其妙被打晕,直到清晨才醒来 的这件事,他是绝口不会提的,省得待会儿马老爷派了个办事不牢的罪名给他。
马老爷一听,心更沉了。
原来,在他的府里还养了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而他还浑然不知呢!
而言子虚──好个言子虚,他不只在他府里白吃白住,白睡他的女人,那天竟然还 赏了个刀口子给他!
马老爷伸手抚着缠着白布的颈子,心里的怨恨陡地添上几分。
别以为他是京城里来的大官,他就不敢动他,要知道这里可是苏州,是海棠镇,是 他马义的地盘。他言子虚再怎么有钱有势,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就不信他来 阴的,言子虚还能不栽在它的手上吗?
而现在仔细想想──他那个大舅子对红叶那死丫头还真不是普通的好呢!
想不到像言子虚那样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也有栽在美人怀里的这一天。
言子虚在乎红叶那个死丫头是吗?
好!那他就想个法子,使计让言子虚得不到红叶,等到他抢走言子虚的心头肉时, 嘿嘿!言子虚就会知道他得为他那一刀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
马老爷阴侧测的笑了。
随着月圆之期日渐到来,红叶愈来愈心慌。
这几天,她日夜兼程的赶画,并让常春拿去卖,凑到的数才刚好一百两,届时,她 跟恩人一人一半,也才各有五十两而已。
嗯!或许……她该把画带回房里画,这样速度会快些。
就这么决定了,趁言子虚这会儿不在,她偷偷的“借”走一幅画,谅他也不会怪她 。
红叶偷偷的潜人言子虚的寝房,摄手踞脚的走进去之后,先将头探了探,看言子虚 在不在?
她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
嘿嘿!果然没人。
红叶大摇大摆的走进去,搬了一张高脚的凳子,爬上去之后,踮高脚,伸手要去取 画。
“你在做什么?”
红叶听到言子虚的声音,吓得立刻回头往外看。
啊!不得了了,言子虚回来了!
红叶被他吓了一跳,一个不留神,便从椅子上跌下来。
言子虚眼明手快地奔上前,抱住她。
“爷,你怎么回来了?”红叶惊魂未定,一开口就是抱怨言子虚回来得早。
她的口吻里透露着失望。
“怎么?我回来得不是时候?”他若有所指的开口。
红叶机伶的连忙摇头说:“没有,绝对没有的事,这房是爷的,你高兴什么时候回 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哪有主子回自个儿的房,还得看时辰的是不是?”
红叶从僵硬的脸上硬是挤出一抹讨好的笑意,想装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样。
“嘿嘿!”言子虚也学她讪笑了两声,蓦地,他脸色一沉,问她道:“你刚刚爬那 么高,想做什么?”
地想做什么?
完了!言子虚这会儿问起了,那她怎么回答?
告诉他,她想偷画吗?
笨蛋!她要是真能这么回答,还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吗?
“嘿嘿!”她又尴尬的笑了两声,骨碌碌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看看画又看看言子 虚,看看他又看看画。
啊!有了!
“我想爬上去清理灰尘。”她说得理直气壮。
“清理灰尘?”言子虚十分讶异。
红叶点头如捣蒜,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对啊!我想画挂在上头也有一、两 个月了,如果不清一清,那灰尘只怕会愈积愈多。”
“哦!这样啊!”说真的,言子虚还是不信她。“如果你只是想清灰尘,那我告诉 你,不必了。”
“为什么?”
“因为,我每天都会掸一掸我房里物品的灰尘。”他是个受不了脏污的人。
“每天都掸!”吓!她这个做下人的怎么都不知道?
言子虚点点头,还老实说:“就连你扫到角落不显眼虚的灰尘,我都得费力的把它 扫出来,清一清。”
吓!这一听,红叶又吓了一大跳,原来,言子虚一直知道她把脏东西往他的床底下 藏的事!
“嘿嘿!”她又干笑了雨声。“爷,你真是个勤劳的主子。”
“好说、好说。”言子虚大方地接受红叶的赞美。
他放开红叶,转身去案前找资料。
红叶像一只小母鸡似的跟在他身后,问他道:“爷,你待会要出去吗?”最好是, 因为只有等他出去了,她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把画偷出去。
言子虚蓦然抬头,回过身子看着红叶。“你想打发我出去?”
“没有、没有。”红叶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我怎么会想打发爷出去呢?我是 想爷这么急着在找东西,是不是刚刚出门时,少带了什么,所以又回来拿。”红叶说起 谎来,脸不红、气不喘的。
“哦!”言子虚也不拆穿她,回头又忙他的事,顺便回答她道:“我今天是不会再 出去了。”
今天不会再出去了?“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他又回头问她。
红叶连忙收起失望的脸色,陪笑着答道:“没有啦!我是说……说爷你这么忙,怎 么不趁今儿个天气好,出去走走呢?”
“我今天很忙,所以就不出去了。”言子虚坐回椅子上。
这一看,就是他要长待在房里的模样。
唉!她怎么这么命苦呢?
要是她早一步来偷画,就不会弄到像现在这样,陷入进退两难的困顿局面了。
红叶颓着两肩,没精打采的步向门外。
看她这副模样,言子虚捉弄她的情绪愈演愈越烈,“那个──红叶。”他叫住她。
“干嘛?”红叶要死不活地回过头,没什么精神地现了言子虚一眼。
言子虚推开椅子走出来,双手背负在后,像是若有所思的凝神了好一会儿,这才开 口问红叶道:“近来有没有什么闲杂人等进我的房里来?”
“没有啊!”她没什么气力似的,虚晃了两下头。“爷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这府里有内贼。”
“内贼!”
红叶一听到这两个字,吓得眼皮直跳,好像被人逮到了把柄一样。“爷,你为什么 这么认为?”
“因为,我最近老是觉得我房里挂的这些画怪怪的。”言子虚暧昧的说。
“怪怪的?”红叶的声音也跟着怪里怪气起来。
完了!言子虚是不是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那个,爷,你说得怪怪的,是什么意思啊?”红叶小心翼翼地问,十分害怕自己 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
“我觉得这些画有些是赝品。”
“赝品!嘿嘿:怎么会呢?”完了!言子虚果然发现了。
红叶不断的伸手抹去额前的冷汗。“会不会……是舅老爷看岔了?”
“不会,我对书画也略有涉猎,你瞧瞧──”言子虚拉着都快吓摊了的红叶往墙边 一站,指着墙上的画随口乱掰道:“这郭熙的书风一向都是清健疏秀,构图新奇,可你 看看墙上这一幅笔法古媚华丽、端庄秀雅──”
真的吗?为什么她一点也没瞧出来?
红叶睁大眼,想看清楚自己是哪里画岔了,怎么会露出那么大的破绽,让言子虚一 瞧就瞧出那画是仿的?
可──她再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画的跟原作很像啊!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你再瞧瞧。”言子虚又把红叶拉到另一幅画的旁边。“这吴杉的昼作特色多采定 点透视构图,跟传统的敬点透视有别,可你瞧瞧,你瞧瞧这画,根本没有达到渲染的技 巧,所以这画铁定是仿的。”
仿的!
言子虚刚刚说了“仿的”这样的字眼了吗?红叶暗暗吞了一口口水,手掌心不停的 往裙摆抹,擦掉直冒的汗水。
“所以,我怀疑这府里有内贼。”言子虚下了结论。
那结论轰的一声,在红叶的脑中炸开。
完了!言子虚果然知道了。
“红叶。”
“干嘛?”红叶全身戒备,瞪着言子虚瞧。
“你干嘛说话这么大声?像是做贼心虚似的!”
“我哪有说话大声?”红叶甩开言子虚的手,不停的在屋里转圈圈。“还有那…… 那画的事,我……我根本就不知情。”
“我没说你知情啊!”
“可……可你刚刚为什么说我做贼心虚?”红叶想恶人先告状。
“哎呀!我是随便乱比喻的啦!”
“随便乱比喻的?”红叶的眼珠子又转了一圈,这也就是说,言子虚根本不曾怀疑 过她吗?
哎呀!早说嘛!害她吓的。
红叶挥挥手,给自己倒了杯水,压压惊。
“红叶。”言子虚拖了一把椅子在红叶的身边坐下。“以后你得多留意些,如果抓 到那窃贼,我重重有赏。”
“咳咳咳!”红叶倏地被水给呛着了。“叫我抓小偷!”
不会吧!她再怎么傻,也不会傻傻的抓自己去坐牢啊!“我……恐怕不行耶!我… …”她搔搔头,以十分为难的表情说:“我没那个能力啦!”
“有,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就别自谦了。以后这里所有的画作全归你管,少了一幅 都不行喔!”言子虚变相的要红叶学好。
他知道红叶走歹路是情非得已的事,但是,想脱离这环境的法子很多,她不能以身 试法走险路。
言子虚给了红叶一个鼓励的笑容,而红叶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完了!她这会儿就连为自己赎身的银子能不能筹得出来都成问题了,更别说是要给 恩人的银两了。
唉──爷啊爷,你怎么就专门挡我的财路呢?
红叶很哀怨的睨了青子虚一眼;而言子虚则低着头闷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