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傅玉的小乐团,阵容愈是坚强,愈不和谐。
陷入混乱。
「太轻浮了!」傅玉重斥。「我说过我要的是各声部的那种厚度感,不是这种百老汇似的杂耍团!」
「那么妳何不亲自演奏一遍给我们听听看。」司真将小提琴悬空夹在下巴与肩窝上,淡漠调弓。「否则没人知道妳要的到底是什么。」
又来了。柯南没力地垂握长笛坐到一角去,玩她的MP3手机。
「妳觉得这样的层次感还不够丰富?」连尚之都搞胡涂了。
「但这是『奇异恩典』,不是『不莱梅乐队』!」演奏出来的声音简直像鸡狗牛羊在拿乐器把玩。「而且这首圣诗是为了衬出崔爷爷生前的写照──」
「妳干脆直接放CD算了。」司真径自收琴。
傅玉大愕。他怎么又这样?最近几次的排练,他总以走人收场。
「要不要试着从编曲上再做调整?」相较之下,原本最不配合的尚之,竟变得比司真还好沟通。
「对啊,编曲要变……」她嘴上附和,眼却盯着司真。
「我们可以加强大提琴和钢琴之间的──」
「尚之学长,你是不是刚吃完墨鱼面没刷牙漱口?」方老弟在旁边悠然打岔。「你牙齿跟舌头都黑黑的喔。」
他连忙捂口,起身快步杀往豪华诊所的盥洗室。
「记得用牙线清齿缝!」懒懒高呼。
她望着司真的背影,奇怪地提不起劲去跟他吵。留他有什么用?他每次走人,都像搞定手术的大医生,后面的一堆杂务及缝合什么的,全丢给开刀房内的小喽啰去收拾。
他从不想想被他这样抛在身后的人,心里会有什么感受。
他只问结果,不管过程。
「好吧,司真先离开,我们三个继续--」
「歹势。」柯南闲闲坐在沙发调整耳机。「小提琴是整个小乐团的主角,如果只剩我们三个配角,练也是白练。我不想留下来浪费时间。」
傅玉茫然伫立,凝望地面,彷佛被吸入地板木纹的漩涡里。
「想走的人就先离开,不必勉强留下。」
第一个霍然迈出大门的,却是司真。冷漠决绝,对她的受挫舆立场毫不顾念。
柯南垂叹,还以为她故意恶待傅玉,可以刺激司真留下来声援的说……
「小玉儿,这样下去,乐团真的会散掉。」
她知道,可是,对于司真,她心灰意冷了。她不能理解的是,这明明是很小的事,
为什么却击垮了她所有的斗志,变成一摊软趴趴的烂泥巴?
「我这几次都已经准时出席,不敢迟到,而且长笛手也有了,但他的态度完全没改变。」天晓得他到底在不爽什么、还要不爽多久。
「那根本不是我老哥发飙的重点,OK?」拜托,到现在都还没搞懂。「妳难道不知道我坐在旁边帮妳避掉多少危险吗?」
小脸认真皱起。「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坐在一边负责乘凉的。」
「我哥是因为尚之学长啦。」方老弟一边偷瞄盥洗室内动静,一边狰狞窃语。
「他跟尚之又怎么了?」这哥俩好最近问题还真多。
「不是他跟尚之学长,是妳。」
「我?!」莫名其妙!
「你们两个上次迟到的时候,我老哥等到脸发绿。妳还一回来就跟学长嘻嘻哈哈,向老哥卖弄跟他瞎拼到什么鬼东西。」老哥没放火烧了他这间诊所泄恨,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司真是因为这个理由跟她闹别扭?
「可是我早跟他报备过,我是去帮尚之解决他女朋友的问题啊。他不是脑袋很好,理解力超赞的吗?怎么又突然变成智障?」
「这不是大脑的问题好不好?」他真同情老哥,这女的超难搞的。「就算他理智上理解了,不代表他心里就能接受。像妳能接受祖琳学姊跟我哥一起出国参加医学会议吗?」
「谁?」
「啊!」
「白痴。」柯南低喃,无聊到好想睡。
她突然尖锐起来。「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学姊?」
「没有啦……」呃、嘿嘿嘿。「只是同行参与国际会议的医生罢了……」
「什么样的医生?」别想逃!「她跟司真是什么关系?」
「她是司真的女明友,以前甚至曾经打算结婚过。」
尚之步出盥洗室,冷冷揭发,呕得方老弟一头埋入沙发,窝在打掌上电玩的柯南身旁当缩头乌龟。
电光石火之际,傅玉猝然明白他们在讲谁。「她就是后来改走肿瘤内科的那个女的?」
「妳知道?」
「只知道她以前好像和司真是脑神经外科的同事。」
「尚之学长也是啊。」方老弟堵烂。「只是没有人能跟我哥在同一个领域竞争。」
「为什么?」
「妳以为我老哥是凭着憨厚当上神经外科总医师吗?」笑齿白森森。「别笑死人了,妳以为大学医院是什么地方?凡是跟我哥同等级的竞争对手,没有一个不被他踢走。」神外天下,唯我独尊。
怎么可能,这才是真正的司真?他到底还有多少面目是她不知道的?
「你少放炮。」尚之冷然狠睨,转向傅玉时,又是另一番柔和。「祖琳离开脑神经外科,有她的理由。我离开脑神经外科,则是因为我不适合走这条路。」
「司真适合,是因为他很阴险吗?」顿时各种医院偶像剧的反派角色恶劣行径,塞爆她拥挤的小小脑容量。
「他适合是因为他天生就该走这条路。」尚之暗暗诧异,自己竟在平静陈述的此刻,才霍然明白了这些。「不是有优秀能力、有完整外科训练,就可以吃这行饭。」
少替司真找台阶下!「那你为什么不适合?」
「我无法承受手术失败的压力。两条人命,就因为我的疏忽而报废。我从此没办法再走外科的路,而且目前还在接受心理治疗。」
她怔住。
尚之的心门一下子开太深,让她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回应。
「脑肿瘤的手术不像其它外科手术,它完全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我的成绩和表现虽然一直很优异,却在某次手术中犯了一个很小的错误。」手指上细微的箝夹力道闪失,猛地病人脑中急遽涌血,喷溅到他身上。那时的惊恐,至今仍令他冷颤窒息。
更别说是随即要面对家属,宣告病人瘫痪的沉重压力。
「后来我的教授又给我一次机会,我却再一次因恐惧而失败。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踏进开刀房一步。」十几年的医学培养,一切心血化为灰烬。
场面凝寂。大家暗暗互瞄,不晓得该不该为尚之的一头冷汗递上卫生纸。
「司真之所以成为新一代神外的佼佼者,自有他过人之处。」在高度压力下仍能做实时而精确的复杂判断。「而且被病人情况吓到六神无主的家嚼,也总会在看到司真出马说明的冷静魄力下,感到安心,甘愿把病人交到他手里。」
他却不行,已是一个畏怯逃跑的失败者。
傅玉尴尬杵着,从不知道生命的重量,会重到压碎一个人的灵魂。
「呃,那……你做的心理治疗还好吗?」
沙发上另两人没力地抽筋。好啦,地承认,这个问题的确满烂的。
奇陆的是,尚之居然对她笑。笑得有点凄凉,也有点温暖。
「那些专业疗程,还不及妳小乐团的疗效。」
美眸圆瞠。「啊?」
「傅玉。」
「有。」
「妳要不要考虑跟我交往?」
「语惊倒全场人。但他的神情太坦然,太真诚,让人连开个玩笑打发过去都不忍。
「我知道司真跟妳也在交往的适应期当中,但并不代表我就没有机会。我希望妳能郑重考虑,看看我有没有这个可能性。」
蓦地,芳心悬宕。
司真跟尚之,她要选哪个?
不知为何,她此时此刻想到的,竟是加热过后附有酸菜及辣酱的卤味……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小周末之夜,照例是社会青年的团契小组聚会时间。可是当司真拨手机给小组长凯哥询问傅玉的状况时,隐隐软化的心,再度刚冷。
「傅玉刚才有跟尚之一起来,可是她把尚之和要送给大家的茶点交给我之后,说什么有要事得跑一道师大夜市,就不见人影。」
司真淡淡回嗯,握着手机的铁掌却几乎将之捏碎。
若不是前阵子他从老弟那里听到了风声,他恐怕不知还会被他们的奸情瞒多久。
「司真,我说句话,你不要介意。」难得凯哥会正经八百的,一扫智能不足状。「你真的要多关心一下傅玉。」
「我一直都在关心。」但也得看人家瞧不瞧得起这份心意。
「我说的不是这种偷鸡摸狗武的关心。」与其打遍电话给她周遭所有人问她近来如何,何不直接打去问她好不好?「让她感觉到你在关心她有这么丢脸吗?」
「我不想跟你谈我个人的感情生活。」
「好,那我坦白说。傅玉她哥已经两度来教会逮人,都因为她好狗命而碰巧错开,但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这在说什么?
「我不晓得傅玉有没有让你知道,她不是离家出走,而是逃家,可是我必须站在教会的立场声明底限;教会可以同理她的困难,却不能帮助她逃家。我被夹在她跟教会中间,也很难做人你知道吗?」
司真微愕。「这事我第一次听说。」
「傅玉家很复杂,她不能苟同家里的一些做法就逃家,说是要跟男友同居。问题是她根本没有男友,她要跟谁同居?」
怪不得,她会跟老弟做那么诡异的协议:她帮忙和他相亲,老弟就负责养她三个月。
「她哥刚刚就到教会来逮她,声明家里对她的容忍已到极限,命令她立刻回去。」好死不死,她早一步跷头跑到师大夜市,逃过一劫。「而且她住的小套房,房东也已经确定要脱手,无法再收容她--」
他听不清下文,脑袋充斥着混乱的烈火。
她不急于找房子,因为她只要找男人就行?继找上老弟之后,现在是找上尚之?而对他的援手,却总是傲慢的不层,闪闪躲躲。
她究竟在想什么?
这份强烈的不满质疑,在随后意外见到她跑来医院找他时,达到极限。
「嗨。」她努力鼓起勇气,在他恐怖的脸色上挤出笑容。「晚安,方便聊聊吗?」
不方便。但他却自我嫌恶地一面排斥,一面带她到十三楼大玻璃的璀璨夜景前,与各家疲备焦心茫然的亲属们同挤在休憩用的阳光室沙发内。
呃……这种场合,实在不好说话。可是他好像不在意……
是不在意被人听见,还是根本就不在意她?
「到底有什么事?」很淡很轻的一句话,却是望着窗外辉煌的都会灯海森吟。
她困窘地挤在他舆拖着点滴架的糜烂老头之间,惶惶掏出一堆随便挖来的药品。
「我是想请你看看,这些是什么药啊?我肚子痛的话,可以吃吗?」
他一一抽换小袋,冷冷瞄了两眼。
「nitroglycerin,可以用做心肌梗塞病患性交前事先服用的锭剂,以防性交时心绞痛发作。妳有心肌梗塞的问题吗?」
「没有……」她被他的解说糗成小红人,努力不去注意周遭拉长的耳朵。
「acetaminophen止痛剂。hydrocodone bitartrate类的止咳药,pentobarbital,开给病人的睡前安眠药。」综合以上三点,导出结论。「妳罹患急性咽炎了?」
「没有。」他那口气,好像她死了也没关系……「你最近有没有去看电影啊?」
「上次看电影是十年前的事。」
「喔。」沉默了好一阵子,她才找到下一句,「那是什么片啊?」
「尤里西斯生命之旅,西奥安哲罗普洛斯所导,以导演的视角记录巴尔干半岛的分裂现状及对自我生命的省思,终而在战火摧残殆尽的塞拉耶弗找到了答案。」
「喔。夜景好漂亮喔。」
没人鸟她。
「你有买乐透彩吗?今天开奖。」
「没有,我习惯对统一发票。」
夜深了。病人们行尸走肉般地颓然回到各自的病床,忧愁的家属仍在埋首,逛肾院的闲人仍瘫在沙发看高悬的电视。熠熠喧哗的窗外灯海,依旧奢华卖弄,车阵如龙。
两个人,并肩而坐。
如果,她稍微把头左倾一点点,就会靠到他壮硕右臂上种过牛痘的记号……她不敢,因为她承受不起可能随之而来的厌烦或闪躲。
他不懂她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不说,为何不给他一点暗示性的动作?她难道还是觉得他这个男人不可靠?
如果,他再给她一个像以往那样憨厚却迷人的笑容,她就不回去了。
如果,她稍微像以往那样泼辣骄蛮,他就可以顺势拥上去,不放她走。
如果他仍然像以往那样喜欢她。
如果她肯再接纳他一次。
如果……
「我以前养过一只狗,杂种的杜宾狗,叫莱西。」
蓦然,她恍惚呢喃,和他一同望着黑夜中的灿烂彼岸。
「我家的人都不喜欢牠,觉得牠血统不纯,不漂亮,而且小时候的我很怕狗,所以他们就把牠丢掉。我过一阵子就忘记牠了,可是有一天放学,我被一只很凶的大狗吓到,牠要咬我,我又不敢跑,就僵在那里。突然,冲出一只短腿狗拚命朝牠吠,直到把牠吠走。我那个时候才想起来,牠是莱西。我们都丢掉牠一年多了,牠居然还记得我。」
短短的小尾巴,摇得好兴奋,好快乐,依旧视抛弃牠的小女孩是牠可爱的主人。
「我就带牠回家,不顾家人的反对,一直养到牠死。大家都以为我这么爱牠,牠死了,我一定会很难过,可是我却一滴泪也没流,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觉得好奇怪,我怎么这么狼心狗肺,然后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眼前的夜景迷迷蒙蒙,沉入海中。灯影荡漾,流离如梦。
「后来才发现,我没有办法再养狗。我家人带我找过好多店,看过不下上百只的杜宾狗,可是都没有找到我要的。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找,都找不到莱西。」
奇怪,牠跑到哪里去了?
「我从来都没说过我喜欢牠,也不觉得我有喜欢牠,因为牠是我第一只养的狗,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喜欢牠,但是,我却决定了,我再也不要喜欢任何狗。」
再也不要每天起床时四下张望,莱西到哪里去了。再也小要莫名其妙端着一盘狗食,却不知道她到底打算拿给谁吃。再也不要在街上行走的时候突然变成呆瓜,傻傻搜寻不存在的影子。
她可是从来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莱西。
「别的女生心地都好善良,好温柔,在路上看到狗都会摸一摸,跟牠玩,我却不会。我总是板着一张『你离我远一点』的晚娘脸,再友善的狗我也不屑摸,再可爱的狗我也不屑逗。大家就说,原来我是喜欢猫的那种人。」
才怪,她对猫那种动物,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再也不要养狗了。」
她淡淡的,好像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他没有转望她,一径凝视眼前夜景玻璃上倒映的两人。精细打理的妆容糊了,泪迹斑斑,最爱面子的人,漂亮的面子没了。
沉默,有着千言万语的沉默。
周遭的人都走了,回到各自的人生轨道上。电视也随着深夜,幽幽歇息。清洁的欧巴桑静静打理,像无声电影。夜中灯海,其中吊就人去楼空,闪耀的是虚无的辉煌,宛如仍有人在其内办公,假装沉寂的城市仍在热闹烘烘。
「房东小姐说,她要把房子卖了。」
「嗯。」
「她担心我,问我有没有地方住。」
他等候许久,却等不到她接下来的要求。
她等候许久,却等不到他伸出来的援手。
等候,各自拥着心灰意冷的等侯。
「你吃过饭了吗?」
「嗯。」
「现在饿不饿?」
「不。」
他饥渴等待的,是别的。
「那我走了,拜拜。」
像一部萧条的片子,剧中人的表情都淡淡的,话都慢慢的,气氛冷冷的,声量小小的。很静,静中有着极细极微的动静,一切都慢动作放映。
他一个人孤坐冰凉的阳光室,不明白。
她已经委屈至极地努力和他聊天,为什么他却还以这种表现?在心爱的人面前应当是拚命表现好的一面,为什么他摆出的却是恶劣?
不明白,他对她是满心的喜爱,付出的却是伤害。
执勤的手机声低鸣,病房有紧急状况。
「厚,这么浪费!」打扫欧巴桑对着廊边大垃圾袋抱怨。「这些都还温温的,吃都没吃就给它统统丢掉。」
反正食物袋口绑得死紧,不会脏到哪去,干脆用来当消夜。哈,赚到!
他在电梯口猛然折回,大步冲向欧巴桑,抓过她手上沉重的战利品,吓得人家花容失色。
没错,这是刚才傅玉手上提的东西。
打开一看,装满了五花八门的各式卤味,而且是温的。
「妳从哪里拿的?」
「这里这里!我看它没做好垃圾分类,就给它捡起来!」快快表现尽忠职守。
最上面的一层垃圾杂物,有她刚才询问他的一袋袋药品、有卤味、有报纸的电影版、有乐透彩券……
丰富预备的各种可能性,全面摃龟,与其它毫无价值的废弃物,一同沦为垃圾。
包括她的心。
病房状况危急。
我再也不要喜欢任何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