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图书馆出来的邢双芸看见水池旁的高挑背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水池边,笑著说:“没想到你这么早来!”
“难得和你见面,当然会早一点。”甘纱美懒懒一笑,顺手揉乱她的头发,双眼迅速扫过她身子,“你瘦了。”
“功课越来越多,我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要胖很难。”
“我以为退出‘广海盟’会让你多点时间念书。”
“我没有退出呀。”邢双芸在水池边坐下,怡然自得地微笑,“只是比较少去找你。”
“现在不退出,迟早也会退出的。”甘纱美跟著坐下,摸出凉烟,顺手递了根给她。
她摇头示意不要,“听说南区有新的帮派成立?”
“小角色,不是问题。不过我叔叔最近常常发疯,一直堵我的人。我越来越想跟他摊牌了。”
“是吗?”邢双芸明白好友是来征询她的意见,沉吟了会儿,“也差不多了。比势力还差一点,但你这边人才比他多,是可以跟他正面对决了。”
“好几个小帮派都在等著看,看谁赢就跟谁。”甘纱美点起烟,冷酷地低语,“‘广海盟’只能有一个。我忍了很久,是时候该决定谁会留下了。”
“小心一点。”幼豹会成长,如今的甘纱美已不需要她负责筹画,易冲动的个性也收敛不少,但她还是习惯性地叮咛。
“你自己也要小心。甘火明知道你的存在,要是和我卯上了,可能会再派人来!”
“我已经很少去找你,他大概忘记找了吧。”这几年来一直很平静,只是最近偶而会发现有人跟踪她,但对方没有暹一步的动作,只跟了一段路便离开,而她也无从得知对方的身分。
“你自己多注意就是了。”
“你在期待见到谁吗?”邢双芸注意到她锐利的眼始终看向四周。
“你们学校风景好,我在欣赏。”甘纱美咬著牙慢慢说,以免会忍不住掐住好友促狭的笑脸,哼了声,“你也升三年级了。说不定以后哪天我们在法院见面,你就是那个起诉我的混蛋检察官。”
“或者是替你辩护的律师。”
“然后被揭发以前参加纵火、械斗的帮派行动,跟著我一起去坐牢。”
邢双芸微笑,“那也很好啊,至少可以作伴。”
“算了吧,你连骂人都不会,坐牢没两天就挂了,还是好好地念毕业,去当你的检察官或律师,哪天看到我被抓时,赶快准备好跟我撇清关系──怎么,你的脸很红,太热吗?”伸手探她额头,“太热就去喝杯凉的吧。好了,我该走了。”
邢双芸抚著脸颊,望著甘纱美修长的身影转过图书馆,消失在建筑物后。
离开“广海盟”,是因为到了该走的时候,甘纱美必须成长,而黑道并不适合自己。她们的人生原本就是方向不同的两条线,曾经交会过,然后便要各自沿著属于自己的轨道走下去。有过交集,已经足够。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什么。之所以念法律系,只是联考分数和志愿表交集的结果,“广海盟”从生活中淡出之后,她的日子只是跟著课表、期考和寒暑假,漫无目的地进行下去。
接下来,她的人生会和谁有交集呢?
她独自坐在水池边许久,天色渐暗,袭来的风微有凉意,她却浑然未觉,直到一只手搭上她的肩。
“你在等人?”
她回头,眼前是汪怀玮担心的脸,“没有,坐著想点事情。”
“我们正要去学生餐厅吃饭。”跟在汪怀玮后面的是王静,抱著几本厚厚的法学书籍笑问:“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想回去”
“一起去吧。”汪怀玮已替她拿过背包和书,语气温和却不容她推辞。
她只好点头。
“我和怀玮刚从图书馆出来,就看到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坐很久了吗?”王静顺手揽住邢双芸肩头,语气如常轻快,眸光却带著阴影。
汪怀玮微微一僵。
“还好,大概坐了几分钟吧。”
“你最近常常发呆哦,上课也不专心,在想什么?”王静推推她,注意到她脸上不寻常的潮红,“你脸好红哦。”
“是有点热。”邢双芸有些疲惫地揉揉眼,刻意避开汪怀玮的视线,走在王静身侧。
也许,她不会再相任何人有所交集,一辈子就这么孤独下去……毕竟,是她自己亲手推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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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我吗?”
汪怀玮正伸长脖子探看今晚自助餐的汤是什么,闻言一愣,回过头,身后只有端著餐盘的王静──听错了吧?
“你喜欢我吗?”王静重复,一手端著餐盘,一手叉腰,笑咪咪地说:“这样说吧,你要不要当我男朋友?”
汪怀玮完全傻眼,“啊?”
“我知道倒追你的女生很多,但是你都大三了还没交女朋友,我也是到现在都没有男朋友。我想过了,反正我们处得不错,不如就凑成一对吧。”王静被晒成淡淡蜜金色的俏脸笑得单纯极了,好像现在谈的不过是青椒加牛肉炒成一盘的简单问题。
“我……”汪怀玮反应不过来,但是还知道该把头左右摇一摇。
“你不要?为什么?”王静俏脸哀怨,似假还真地说:“我不好吗?虽然我功课没有双芸好,不过我也很认真啊,跟你也很聊得来,不是吗?”下午约他到图书馆念书,然后邢双芸来了。她没注意到他们,迳自挑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看书。
打从她一进来,汪怀玮的目光就再也没有回到书本上。直到邢双芸离开图书馆,他的目光还是追随著她;她和人说完话后坐在水池边发呆,他也就呆呆地看著她发呆。
两年了,足够让一段恋情从开始到结束,也足够让她把一段暧昧不清的感情看清。邢双芸在逃,汪怀玮在追,而她王静不过是邢双芸推出的挡箭牌,一个刻意送到他身边让他转移注意力的角色。
汪怀玮是她见过最好的男孩,个性温和,对女孩子尤其体贴呵护,她不知他和邢双芸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死会都能活标了,更何况是邢双芸自己放弃的,她也不算横刀夺爱。于是,两年来她完全不把其他追求者看在眼里,一心与汪怀玮培养感情,等著他放弃邢双芸的那一天。
可,两年过去了,他眼里除了邢双芸,还是邢双芸。
见他一脸惊吓到说不出话的样子,王静又笑道:“而且,我们还满合得来的,现在很多情侣都是相处过后,发现个性不合而分手,我们应该不会有这种问题。”她累了,不想再等下去。他的好值得她花大学精华的两年来追逐,可要她再给他另外两年,除非他能忘了邢双芸,真正接纳她。
“你……你是很好,有很多优点。”汪怀玮后退几步,勉强挤出笑,“可是,我只把你当成朋友啊。”他不是不明白王静对自己有特别的感情,但他平常尽量避免和她接触,而且明白表示他与她只是朋友,没想到她会采取如此直接的告白方式,教他一时手足无措,险些反应不过来。
“那也没关系,从朋友变成情人很简单啊,先从牵手开始就好了。”
邢双芸两分钟前到餐厅另一头去买面,他们就站在餐厅附设的福利部外,这个角落刚好没人。
王静把握机会,又向他逼近一步,伸出手,“试试看嘛。”
“我……”汪怀玮很清楚以王静的个性,若没给她一个强而有力的理白,是不可能劝退她的。他微微咬牙,说出实话,“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她是什么样的人?有比我好吗?”
“她……没有你漂亮,也没有你活泼,看起来很温柔,其实很有主见,个性还有点顽固。”看似温顺,时则叛逆;在坚强的表而下,隐藏著一颗脆弱易感的心。可唯有如此矛盾的她,能牵萦他的心绪,“也许有很多人比她更好,但对我来说,我只想要她──”他愕然住口,看著王静毫无形象地大笑出来,猛拍他肩膀。
“吓到你啦!”她笑得像个恶作剧的小孩,“随便说说,你还当真了!”只想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他既然给了答案,其余的她不想再听。邢双芸有什么优点,她也清楚得很。至于心头强烈的失望,她用洒脱的笑来掩饰,“我还以为资工系第一名有多聪明呢,被我随便一句话就给骗倒了!”
“你是骗我的?”见王静点头,他松口气,却又不免埋怨道:“你真的吓到我了。”转得有点硬,但总比她被拒绝之后当场落泪来得好。他只能在心里对她说声抱歉,她很好,但他的心不够大,只装得下一个人。
“是你太好骗了。”王静迅速收拾好情绪,忍不住问:“那你跟她表白过没有?”
“没有。”他黯然摇头,忆起高二那一晚在自家厨房与她的对话。“她很聪明,在我发现自己对她的感情之前,已经先用话堵住我,让我知道自己不符合她的标准,所以后来再也开不了口……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他说不下去了,眼中有著无奈,也有得不到回应的失落,全铺在一层无悔的坚定之上。
“还是除了她之外,谁都不要?”王静替他说完。
汪怀玮歉然看著她,点点头。
“你还真是痴情欸。”为什么这么好的男孩无法属于她?
他涩然一笑,“也不算是,只是脸皮特别厚,不肯放弃而已──”他再度愕然住日,这回不是因为王静说了什么,而是瞄见身旁的福利部,隔著玻璃那头有张苍白的面孔──
是双芸!
她听到了?
“双芸?”王静顺著他的视线望去,也是一惊,忙放下餐盘,冲进福利部。“你不是去买面?”
“很多人排队,我跟卖面的阿姨说了等一下再拿,先过来买……买饮料。”拿著芦笋汁的手在抖,邢双芸强自镇定,走到柜台结帐,在遇上跟著王静进来的汪怀玮时停了下,垂眼绕过他。
她听到了!“双芸……”汪怀玮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听到了多少?
“我想,我还是把面外带回去吃吧。”拚命要自己的手别抖,却让硬币滚落在柜台上。邢双芸有些慌,连忙捡起硬币。
王静过来帮忙,注意到她脸色不对。“双芸,你脸好红。”
瞬间的苍白褪去后,异常的红晕又浮现她双颊,而且她的气息比先前更烫了。
王静伸手探探她的额温,另一手摸过自己额头后,更加确定了。“你在发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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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汪怀玮愣愣盯著放在三楼楼梯口的大纸箱。
好不容易走上三楼的邢双芸倚在墙边,看了让汪怀玮错愕的纸箱一眼,“房东最近买了新的冰箱,纸箱先放在这边。”想举步回房,但身子已无力气,脚步一软,差点倒下。
“小心!”汪怀玮刚放下手里的书和背包,连忙扶住她,“还能走吗?”
“可以,有点头晕而已。”打过退烧针,双颊依然火红,她避开他的手,扶著墙迳自走向自己房间。“谢谢你陪我去看医生。很晚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上大三以后,她便搬离学校宿舍,自己在外面找房子住,这层楼隔成七、八个房间,室友有男有女,大多是忙得不得了的研究生,经常连著几天没回来睡。
她的手还没碰到门把,汪怀玮已经帮她开了门,又问:“可以走吗?”
根本没在听她说话嘛。她无力点头,看著他把她的书和背包拿过来,下意识挡在房门口不想让他进自己房里,因为有个东西不想让他看见。
幸好汪怀玮也没有要进房间的意思,在门边放下书和背包后,提起刚买的一袋金桔,“我去煮桔茶,你先休息一下。”转头走住厨房。
邢双芸不稳地走进房里,跌坐在床边地毯上。枕头边,是一个刚好能一手抓起的熊猫布偶。
高三时偶然去逛百货公司,看见这个熊猫布偶,想也没想就买了,可惜当时架上仅剩一个,无法凑成一双。她珍惜这个布偶,它偏著头的样子让她想到他,这个熊猫布偶就是在那黑暗的后车厢里发生过的一切的浓缩,她不冀求延续,只希望能保留住一份珍贵的回忆。
但是,这样的心情,不想被他发现。她抓起布偶,想著该藏在哪里,却忆及刚才在学校餐厅里听见的那番话,手指不由得松开。
……那时,她每个字都听见了。以王静的个性,的确会直接对喜欢的人开口;她没料到的是,他竟不为所动。
“为什么……”她直觉想要逃避,却想不出逃避的方法。万人迷的王静都不能转移他的注意,她还能把谁推给他?想说服自己,他口中提到的人不是她,是一个比她更好、更值得他爱的女孩,但是,能在冷静发现两人之间微妙的情愫后,残忍地堵住所有可能的,除了她邢双芸还会有谁?
为何他明知道她在高二时就拒绝了他,却还是没有放弃?
“金桔我洗好、切好了,但是要等水开了才能煮桔茶──你怎么坐在地上?”汪怀玮一进房间就见她坐在地毯上,赶紧将她扶上床。“生病就要躺著休息啊。”
“你不回家吗?”
来不及藏起熊猫,被他看到了,他的目光明显有丝迟疑,但没说什么。那个夜晚的惊险回忆或许他还记得,但当时他说过什么,大概己经忘了吧?
“我回去了谁煮桔茶?你室友都不在,你这样昏昏沉沉的煮东西太危险了。”汪怀玮把门边的书搬进来,一本本排上书架。“阿笙感冒时,我也常煮桔茶给她喝,喝了热热的桔茶再睡,感冒会好得比较快。你刚才吃过药,等一下我煮好会放在保温瓶里,过一个小时再喝,免得影响药效。”收好书后,他帮她把背包挂起,又把日光灯关了,改开柔和的床头灯,才拖了垫子坐在床边。
“你……,最近忙吗?”他的接近让她紧张起来,反手把熊猫塞到枕头下。
“还好,刚升大二时多了兽医系的课才比较忙,后来就习惯了。”他顺手拿起丢在床边的杂志翻著,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你瘦了很多,住外面没好好吃饭吗?”
“有啊,大概营养都被那些法条吸光了吧。”他似乎只是想聊聊,没打算追究之前在学生餐厅的事,这让邢双芸安心了点,又问:“听阿笙说,你上个学期又拿到了系上的奖学金?”学期末算总平均,唯有各班第一名才能拿到五万元的奖学金,两年来他己经拿了二十万,资工系的其他学生,大概一直到毕业却不知奖学金长什么样。
汪怀玮点头。
“你的成绩应该也会算进兽医系那边吧?”以他的实力,应该能再拿个五万。
“会啊,可是我中途跑去修人家的课,如果还把奖学金拿走,对其他人很不好意思。”
“所以你放水?”
“也不能说放水啦,我虽然如愿念了兽医系,但重心还是得放在资工系,不能把兽医系那边的课念得太好,不然我爸……”他摊手,做个“你也知道”的无奈表情。
她会意地微笑,“课这么重,很累吧?”
“比起你们法律系还是差了点。而且,念兽医是我的兴趣,有兴趣的话,再累也撑得下去。”
“嗯。”灯光暗了些,她直到现在才注意到他双手手背、手腕上都有伤,有大有小,有的刚结痂,有的已经是旧疤痕了,讶然道:“你的手怎么了?”
“这个?”他举起双手,灯光下,那些伤疤看得更清楚。“我去教授他朋友开的动物医院帮忙──就是送‘咕噜’给我的那个教授,看他们怎么治疗动物、帮动物洗澡。大部分动物都满乖的,可是有的很凶,加上我经验又不够,老是被咬到,所以才会伤痕累累。上礼拜被一只狼狗抓到……”他拉起衣袖,露出手臂上被划了长长一道的伤口。
“天!”她吃惊地以手掩口。
“我是想去帮忙,顺便学点东西,却似乎越帮越忙,但那个兽医师还是坚持算薪水给我,刚好都拿来当医药费了。”他憨憨地笑,有点不好意思。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抚向那伤口就在几年前因枪伤留下的疤下方,却在即将触及他皮肤时,忽然警觉地缩回,双颊涌上不自然的微红,“很痛吧?”
“喜欢嘛,痛也值得啊。”
平淡的话语,却像别有含义,温柔凝睇著她的黑眸,为她双颊红霞加温。
“嗯。”她转头,伸手想开电风扇,“好像有点热……”
“别开!”汪怀玮连忙抓住她的手,“退烧的时候当然会热、会流汗,这时候会风会让汗流不出来,感冒不容易好……”话语消失在相接的视线中,掌中纤细的腕微颤,热度像火。他愣了愣,直到那双明净的眼不自在地别开,他才骤然松手,“我、我去看水烧开了没……”匆忙跑出房问。
邢双芸抓住毯子,慢慢躺下来,心跳快得她几乎要晕倒了。那一瞬间,真以为他会脱口说出什么……心氾几年总在回避他,从没有认真看过他的眼,曾几何时,那双眼承载了那么深沉的情意?他总是这样看著她吗?
喜欢,痛也值得……
就因为喜欢,即使明知她不会回应,他还是坚持付出感情吗?
她迷蒙望著墙上的钟,眼皮渐渐沉重,这回,也许再也逃不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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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芸?”无法克制脸红,汪怀玮只好等到煮好了桔茶才回到房里。
床上的她卷著毯子,己然睡熟。
不会看错的,方才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是退却。她知道了他的感情,却选择逃避。
但那和她以住的逃避不同。以往的她根本不看他,完全把他摒除在心门外,彻底且积极地躲开。今晚她的逃避却是因为害怕,因为她察觉自己的动摇,无法再对他的心意视若无睹,一时慌乱而选择逃开。
“是因为我做得还不够好吧?”他自语。也许付出的还不够,所以她仍有些不确定,不敢坦然面对他。
如果刚才把握机会开口就好了,可是,为了她这迟来的回应狂喜得过了头,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是,不急。他已经坚持到现在,再多几天也没关系。
帮她盖好毯子,他凝视她浅红的睡颜,枕头下露出黑白布偶的一角。他轻轻抽出熊猫,一手抚过臂上枪伤所留下的疤痕,唇畔露出微笑。
三年多了,让他等了这么久,他该用什么方式来为这场等待画下句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