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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立维几乎是木然地走出王宫,诺肯担心地跟在他身后:“殿下,我们回去艾拉宫吧?”
奥立维彷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直看眼睛,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信步走着。
诺肯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奥立维身后,而他却突然发现,不知道甚么时候,黑衣的保罗悄无声息地走在他们主仆身后。
“大人……”诺肯怯生生地开口。
保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于是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跟在奥立维身后。
三个人不知道走了多久,天气寒冷,又是凌晨时分,即使是棉衣也很快就被寒风吹透了。
诺肯终于忍不住拦住了奥立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殿下,我们回去吧?”
奥立维彷佛才听到诺肯在说什么,他喃哺自语地说道:“回去?回哪里呢?我不想回去!”
诺肯嗫嚅了半晌:“殿下,那么我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坐一坐,好不?”现在是冬天,一个人在北风呼啸的街头走了大半天,衣服早被吹透,彻骨冰寒。
“坐?去哪里坐?”奥立维梦呓一般地重复看诺肯的话。
诺肯看了看四周,凌晨时分,绝大部分商店酒馆都关门了。这当口让他们去哪里休息啊?
保罗不动声色地伸手握住了奥立维的手臂,将他拉进路边一间还有灯光的房子,诺肯也跟了进去。
这是一个小酒馆,门口挂着“酒”宇幌子,招牌上写着“夏尼”的名字。
店里已经没有甚么客人,店主是个胖胖的老人,正在收拾桌椅,看起来一副要打烊的样子。
“老板,还有酒吗?”看到店主惊异地看看走进门的三个人,诺肯先开口问道。
“有是有,可是……”店主为难地看了看已经收拾起来的桌椅,“小店马上就要打烊啦,现在可是凌晨一点半了哪。”
“我们坐一会儿就走。”保罗沈声道,“老板,来三杯酒,让我们暖和一下吧。”
“好吧。”大概也看出来三个人都被寒风吹得不轻,店主也就放下了手里的扫帚,去给他们拿酒了。
保罗将奥立维按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奥立维对面。诺肯只好拿了一张凳子,坐在奥立维身边。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很长时间。
因为接近新年,所以酒馆里的人并不多。诺肯找了张空桌坐下,低声道:“殿下,您想要点什么……算了,还是我自己点吧。”
奥立维的目光呆滞,一副听不进去话的样子,所以诺肯干脆放弃了同奥立维说话的可能,自己向柜抬招手示意。
一个老人坐在柜台后面擦拭看酒杯,看见诺肯的示意,大声问道:“你要什么?”
“要一瓶威士忌,再来几份热菜!”
“好。”老人身体很胖,但是行动很迅速,很快就端来一瓶威士忌三个杯子,放在桌上,一边笑呵呵地说:“这个天气,喝酒才能暖胃哪!”然后走到厨房去炒菜。
诺肯在三个杯子中注满了酒,保罗却摇摇头道:“你们喝吧,我不喝酒。”
诺肯“哦”了一声,将一杯酒推到奥立维面前:“殿下,喝点酒暖和暖和吧?”
奥立维漠然地端起酒杯,一扬脖子,居然全部喝了下去!
诺肯吃了一惊,奥立维却径直将酒瓶拿了起来,自己斟上一杯,又是一杯灌了下去,紧接春又是一杯!
诺肯被奥立维的动作惊呆了,竟然没有想到要阻止。而保罗板着脸看看奥立维的动作,一点想要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等到诺肯终于回过神来,大叫着从奥立维手中夺下酒瓶的时候,一瓶酒已经去了大半。
“殿下!您不能喝了!”诺肯三魂吓掉了七魄,被奥立维逼着夜半闯城门已经够他心惊胆战了,现在奥立维一副不顾死活灌酒的样子,诺肯真怕他闹出甚么事儿来。
“不用劝他。”保罗冷冷地说,一双水蓝色的眼睛如同冬天的北风一样寒冷,“让他做他想做的事情。”
诺肯一时之间竟然被保罗冷酷的眼神震慑住,一个不留神,奥立维已经抢过了酒瓶,将嘴唇对上瓶口,直接灌进了喉咙。
“书记大人……”诺肯干着急,没有办法,只得向保罗看过去。
保罗看了他一眼,声音突然柔和下来,说道:“殿下内心痛苦,你就让他发泄个够吧。”
“可是……可是……”
“出了事情由我负责。”保罗的声音又变得冷漠。
诺肯不敢再说甚么,一位保罗大人虽然年纪同殿下相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一种冷漠的威严,令自己无法提出反对意见来。
奥立维喝干了一瓶酒,热辣的酒液流淌过他的喉咙,进入他的身体,猛烈地刺激看他的五脏六腑,然而这竟然让他感觉无比的畅快。
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辛辣的酒,也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
一瓶酒下肚,奥立维已经不胜酒力,酒液开始在他的身体里四处流窜,他原本冰冷的血液似乎也开始不安分地跳跃。因宝拉的死讯而失去感觉的心脏,似乎也开始剧烈地跳动。然而却有某种东西在他的身体里飞快地燃烧着,烧得他的脸颊通红滚热,烧得他的意识模糊,目光也开始涣散——“菜来啦!”一个少女的声音突然出现,紧接看一双手端看两盘菜出现在餐桌旁边,“哪位客人来接一下盘子呢?”
奥立维抬起眼睛,随即瞪大了眼睛盯着少女,在他模糊的视线里,面前的少女身上穿着普通的衣衫,银色的头发编成一条长辫,直垂到腰间。
诺肯也怔住了:眼前的少女的一双蓝色的眼睛却没有任何神采,居然是个盲女!
但是——“宝拉!”奥立维失神地叫出声!
“错啦一我的名字是波拉。”少女没有察觉奥立维的异样,一迳微笑着说“我的眼睛看不见哪,哪位来把盘子接一下?万一我把菜泼到你们身上就不好了哦!”
诺肯连一边说“我来我来”,一边接过菜盘,波拉于是微笑看拍了拍手:“好了,几位客人慢用哦。”
波拉转身就走,奥立维却突然跳起来抓住了波拉:“宝拉,不要走!”
波拉被奥立维从身后抱住,大吃一惊,身体站立不稳地向一边倒去,奥立维居然也随着倒了下去,两个人转眼之间都摔在地上!
波拉惊呼一声,想要挣脱奥立维的手,奥立维却死死地抱住她不放,嘴里胡乱叫着:“宝拉,别走!别离开我!”两个人竟然纠缠在一起!
“我不是什么宝拉……”波拉一边挣扎,一边大叫,“你难道是瞎子吗,你认错人啦!”她竟然狠狠咬了奥立维的手臂,奥立维“啊”了一声,却依然不肯松开:“宝拉,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你不要生气!”
波拉却一边挣扎,边骂道:“喂!混蛋!我不是你说的什么宝拉!”
一直沉默不语的保罗突然站起,走到在地上纠缠着的两个人旁边,伸出双手用力揪住了奥立维的衣领,竟然将他和波拉一同从地上提起!
他冷着声音道:“奥立维殿下,放开波拉。您喝醉了,您认错了人,她不是宝拉。”
奥立维全不理睬,勉强站直身体,直盯着波拉的发辫道:“我没有认错!这头发明明就是宝拉的!我一直在等宝拉回来,怎么会认错!“
保罗看了看奥立维通红的脸庞和明显迷乱的眼神,咬了咬牙,扬起手来,狠狠扇了奥立维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把店里所有的人都吓住了!
“奥立维殿下,"保罗的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和冷酷,”你听清楚,她不是宝拉,宝拉早就死了,永远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奥立维被保罗一个耳光打懵了,他呆呆地看看眼前红了眼睛的保罗,不知所措。
保罗那双水蓝色的眼睛中充满了古怪的神情,很难分辨出是愤怒、痛苦,还是悲哀。他只是狠狠地揪住奥立维的衣领,几乎要把衣物绞碎,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然而他的声音却一如平常一般冷漠,没有温度。
“如果您拒绝承认这一点,我可以有一千个办法让您认识到这个现实,奥立维殿下。”保罗慢慢地松开手,奥立维摇晃了几下身体终于站“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道路。”保罗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姿态,拢一拢有些凌乱的头发,盯着奥立维:“诺肯,殿下应该回去休息了,送你的主人回家。”
他平静的声音简直是不可抗拒的,诺肯不自觉地走到奥立维身边,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奥立维。
奥立维此刻似乎清醒了,他盯着保罗:“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道路……这句话是宝拉说过的呢。”
保罗冷冷地说:“是吗?奥立维殿下,在您未来的道路上不会有宝拉。请您忘记宝拉,走好您自己的道路。”
奥立维死死地盯着保罗,眼前这个人,有着和宝拉相似的容貌,然而他活着,宝拉却死了,连同自己多年来深藏的情感,一并从世界上消失了。
他懵懂的爱,他思念的爱,他最宝贵的一份感情,都消失了。
奥立维的心被酒精燃烧看,这让他感觉不到被撕扯、被分割的痛苦。
奥立维慢慢收敛了脸上的表情:“保罗……今天这一记耳光,我会记住。”
“如果殿下能够因为记住这记耳光而记住臣下说过的话,那将是臣下的荣幸。”保罗的语气极其不敬。
“谢谢你提醒我,保罗。”奥立维的声音逐渐变得冷漠起来。他转过身看了看一边摸着桌子站稳了身体的波拉:“波拉小姐,很抱歉刚才冒犯了你。日后我会向你亲致歉意。诺肯,我们走吧。”
说着,他竟然看也不看保罗一眼,大步走出门去。
诺肯连忙摸出几枚银币放在桌子上,飞奔出去追赶奥立维。
站在门口的保罗深深吸了一口气,双腿突然发软似的跪在了地上。
刚才——刚才——居然打了奥立维啊……
保罗用双手蒙住脸颊,在心里对自己苦笑。
可这是必须的,必须的——他必须让奥立维忘记宝拉,忘记从前的一切。
是他亲手将奥立维推到另外一条道路上去,这一步,不知道是对是错……
波拉听见保罗坐在地上的声音,摸索看走过来问:“你没事吧?”
“不,没有。”保罗站起身,看看眼前有看同样银色头发的少女,意外地发现彼此的脸庞也有几分相似。
“抱歉,打扰了。”保罗似乎不敢再看波拉的脸似的,快步离开。
门外,黎明未至,天地一片朦胧。
保罗已经看不到奥立维的身影。
寒风将他黑色的衣袖吹了起来,保罗消瘦的身影在黑夜里愈发伶仃,彷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银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扬,遮住了保罗苍白如雪的面孔,他闭上眼睛,青白的嘴角显出一个痛苦的弧度。
在晦暗不明的黎明时分,保罗却只能独自站在街头,等待看天明的那一刻!
亚兰历六四零年一月,新年刚过,国务省颁布了一项新的人事任命:奥立维王子任军务省三等枢密书记。
在一些敏感的朝臣看来,这项人事任命背后蕴涵了大多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暗示。
海恩太子一直在国务省工作,这无疑是在为未来掌握大权做准备。
但是奥立维王子,从来得不到国王和王妃宠爱的小王子,为什么会被委派到军务省这样一个同样重权在握的地方?
虽然两位王子同样都是在重权之地,但是,一旦奥立维军权在手,会不会威胁到海恩的王位?
很多人琢磨不透国王和王妃的想法,而王妃也同样琢磨不透提出这个建议的海恩的想法。
海恩提出这样一项人事任命的理由简单得叫人吃惊:“奥立维既然毕业了,身为王子,总要做点事情才好。所以我看了看奥立维在学校里的功课,军事课的成绩全部是A,当然就推荐他去军务省啦!”
看看笑得一片爽朗的海恩,维力王妃无言以对:“那就这样办吧。”
王室中争权夺势,为了王位杀戮至亲的事情,多少年来一成不变地在很多国家上演。虽然海恩和奥立维兄弟情深,两个儿子都是自己的骨肉,但是现在看起来——也许是女人天生的敏感,维力王妃觉得,在得知宝拉的死讯之后的奥立维,似乎一夜之间改变了许多。
奥立维儿时,她对他过于严苛,待到奥立维知道自己不被父母欢喜,也就下意识地躲避之后,王妃发现已经无法消除自己和儿子之间的隔膜。
如今,奥立维却一反常态地开始同父母亲近,甚至是刻意的亲近。
不再终日闭门读书,而且成为社交场上的风云人物,几乎每天都出现在各种贵族宴会当中,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
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社交场中的奥立维,那对曾经被人看作异端的眼眸,反而因其特别的存在而吸引了众多贵族少女的注意力。奥立维彬彬有礼的表情之下似有若无的忧郁和淡然姿态,更是在他的王族身分之外蒙上了超越身为十六岁少年飘逸潇洒的薄纱。
以至于奥立维在贵族女性中间的受欢迎程度,大有压过其兄海恩王子的趋势。
奥立维在工作上同样出色,在军务省工作仅仅半年,军务尚书马勒·赫拉罗斯已经在国王和王妃面前赞扬过好几次奥立维的工作能力。
维力王妃揉了揉额角:也许现在的奥立维比从前的奥立维更好,更让她这个身为母亲的人放心,不过,还是希望奥立维和海恩的兄弟之情,能够一直维系下去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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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兰历六四一年十二月,年满十八岁的奥立维被封为斐林格亲王,任军务省一等枢密书记。
不料刚刚过了新年,维力王妃就因为高烧风寒,在病榻上昏迷不醒。
海恩和奥立维日夜守候在母亲身边,尽心竭力侍奉,期待母亲能够恢复健康。
二月二十九日晚,奥立维一直守候在母亲身边,海恩则是因为连续熬夜支撑不住,被奥立维强行要求休息去了。
夜半,维力王妃偶尔清醒过来,看见床边的奥立锥:“奥立维,是你吗?”
“是我,母亲。”奥立维用手支着头,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刻,听到母亲微弱的呼唤,连忙直起身,跪在母亲床前回答,“母亲,您要喝水吗?”
“不。”维力王妃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奥立维的脸庞,“让我好好看看你。”
奥立维的心跳在一瞬间彷佛要停止了: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对他这样温柔过。
“母亲,您有什么话要说吗?需要我去找父王和哥哥来吗?”
看看维力王妃通红的脸庞和略带涣散的眼神,奥立维不知道为什么有了不好的预感。
维力王妃却彷佛甚么都没有听见:“奥立维,没有想到你都已经十八岁了呢……当年生下你的时候,简直就像是昨天一样……”
奥立维的身体僵直了:他想起从前听说过的那个传言他一降生,就被维力王妃认为是不祥之兆——“……在你出生之前,我就想好了你的名字,这会是一个新的名字……奥立维,意思是‘全新的,特别的’……“维力王妃抚摸着奥立维凉凉的脸颊,微笑着说。
“是啊。"奥立维勉强应看。
“……你的哭声特别有力昵……奥立维……当时我想,一定是个健康活泼的男孩子吧……”维力王妃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奥立维连忙扶住母亲的身体,帮助她平复咳嗽。
维力王妃喝了一些水,眼睛看着奥立维不同颜色的眼眸,慢慢地锐道:“我同你父王商议过,是否要让海恩和你先后为王……你们都是我们的骨血,你们都是我们心爱的孩子……奥立维,这几年来,我们都看到了,你的能力和海恩一样出色……”
奥立维莫名地烦躁起来,他脱口而出:“一个王位就可以算是你们对我的爱吗?"维力王妃怔住了,她呆滞地看了奥立维许久,奥立维感觉自己几乎被维力王妃错愕悲伤的眼神刺痛了,于是他侧过了头,不去看维力王妃的脸。
维力王妃苦笑起来:“是呢……一个王位并不能补偿什么……奥立维,好像自从你八岁起,你就没有叫过我‘妈妈’了……奥立维,你能原谅妈妈吗?”
维力王妃的恳求让奥立维几乎不能正视地的眼睛,然而他冷着声音道:“母亲,您没有错。要错,也是儿臣的错误才对。”
维力王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慢慢松开了奥立维的手:“奥立维,我感觉不太舒服,你愿意去叫你父亲和哥哥来看我吗?”
“是的,母亲。”奥立维站起身向外走去。
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听见了维力王妃在病榻上的喃喃自语:“奥立维,妈妈爱你。”
奥立维心头惊跳了一下:爱?母亲有多少年没有说过这个字了?
他转过身看了看维力王妃,王妃的眼睛却闭上了。
奥立维走出房间,轻轻关上了房门,他靠在门上,在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妈妈,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