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直坐好,集中心志聆听枯燥乏味的演说主题。她瞄了一下墙上的时钟——五分钟,她只魂游了五分钟,却像坐了一趟云霄飞车,心神跌宕起伏,心跳忽快忽慢。没想到,赵刚那突如其来的一吻后坐力如此之强,她摸着自己的唇,彷佛已不是自己的了。
她还记得他残留的气味、他坚硬的身躯、他有力的臂膀、他炽热的唇舌,宛若刚离开自己没多久……
“主任,主任,你看过今天的公告栏没有?”刘得化在背后压低声音。
“还没。”她掩嘴回答。“什么事?”
“我们这个月倒数第四名,进步了,这一组不会解散了。”
原来刘世昌的笑并非不怀好意,是她多心了。
“那很好,你得多加油。”她很快又心不在焉,今天的行销技巧课听得七零八落。她得提振精神,这一次公司公益宣传活动轮到她这一组举办,需联系的琐事极多,她不能再浑浑噩噩了。
课一结束,她回到办公室,拿起重要客户名单,一个个亲自联系,找熟识客户共襄盛举是必要的一步。
手指机械化的按着数字键,再公式化的寒暄邀请,听对方客套的应允。打了二十几通后,声调越来越缺乏热情,她懒怠地将听筒夹在肩上,按着下一个电话号码,听单调的铃响,等对方接起电话,回应——
“喂?”声音莫名地熟稔。
“您好,我是安诚保险的叶萌,今天特地邀请赵……”她眨眨眼,看着号码前面的客户名,不敢置信自己的糊涂行事。
“叶萌?怎么不说话?”赵刚嗓音一样沉厚,听不出与往昔有何差别,大概猜出她搞了乌龙,在另一头轻笑起来。“是不是想问我晚上要吃什么?”
她敲两下自己的脑袋,懊恼地想朝桌面撞昏自己。
“今天吃简单一点,煮小火锅吧!”他笑着替她解围,“有别的想法吗?”
“没……没有。”她扯着头发,只想尖叫。
“那晚上在家等你,再见。”
“再见。”她挂上电话,懊丧地趴在桌面上。
她该问他的,他为什么平白无故的吻她?吻了她之后又若无其事的吃饭睡觉、起床上班。她呢?她连打个电话都神思不属,该死的男人,她该怎么面对他?
下一次面对面,难道她要主动约法三章,没有告知理由、没有事先通知,不可以再进行这个亲密动作,以免让她事后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先说“我要吻了喔”这种话,谁又还能吻得下去?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会是赵刚?她再怎么幻想力丰富也不会把爱恋对象幻化成赵刚,她在他眼里除了惹是生非,哪一点吸引了他?
“主任?”刘得化轻碰一下她的肩,神色古怪异常。
“又怎么啦?”她不肯起来,蒙着头无力地问。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想杀人,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外面有人找你,他亲自送要保书来,你又做成一张保单了。”
她弹跳起来,拢了拢一头乱发,拉直裙摆,急忙冲到会客区。
“叶萌,今天可好?”来人笑颜灿然,递给她要保书。
“李先生?”
*
这家餐厅很好,门面、服务、气氛、菜式无一不优,她从一踏进门就知道荷包会严重塌陷下去,但是面对亲自送上门的客户,她却不能说“不”。
侍者点亮桌上的烛光后,李杰生替她倒了红酒,轻声慢语道:“这是法国波尔多.梅铎产的红酒,口感搭配红内很适合,试看看!怎么样?”
她皱着眉轻啜了一口,抿了抿嘴,品不出所以然来,直言道:“李先生,我想我喝什么都差不多,因为——我不能喝酒,所以,没办法正确地告诉你答案。”
他眼一亮,偏头问:“一点都不能?会起酒疹?”
“倒不是,是纯粹的不喜欢,就像有人吃素不吃荤一样。”
她不仅不喝,还特别厌恶喝得醉醺醺的人。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她的家充满了挥之不去的酒味,闻了就要掩鼻才能活,影响所及,她见了酒就怕。成长后稍能按捺这种反射性的逃避,但终究能不沾就不沾。
他听了还是不减愉悦,靠近桌面打趣道:“你很坦白,你不像作行销的,我怀疑如果我不主动找你,你一年能做几张大单?”
她一楞,尴尬地笑,“小单也没关系,积少成多就跟大单一样了。”连客户都能调侃她,她真的如赵刚所言,顶多只能做个小主任了吧。
他禁不住纵声朗笑,看了她好几眼,笑道:“坦白的叶萌,那么请问你现在有要好的男朋友了吗?!”
她呆得厉害,答不出半个字。很多人签了保单后,总要保险顾问请客吃饭,视为理所当然。但眼前这个男人不像单纯想吃顿大餐,他殷勤周到,谈笑风生,比一般客户积极;而且,还问了一般客户不会问的私密问题。
“女孩子不答,就是默认了。”他挑眉。
她喝了一大口白开水,想模糊掉脑海中出现的影像……只是一个吻罢了,什么都算不上!再说,她喜欢那个吻她的男人吗?她的确不由自主就想关心他、为他出头、怕他不开心、怕他胃疼,但那是出自一种……想护着他的念头!和爱一点关系也没有。
沉默寡言的赵刚,住在华丽而空洞的房子里,孤伶伶一个人在台湾,漂亮的老婆也不想留住,只知道工作。房子角落结蜘蛛网,墙壁漏水了也视而不见,为了怕麻烦,衣柜里清一色白衬衫、卡其长裤、黑外套,而且只在同一家到府服务的知名男装店定期购买。吃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肚子不饿就好;电视只固定在国家地理频道和新闻节目,如果不是朋友盛情相邀,难得上一次休闲会馆待上一天。他即使不说,那张锁定的表情也很难让人相信他很快乐……
快乐?她只想让他快乐一点。他留她下来或许只想家里多点人气,且不必费心思尽亲人的义务吧。他从不动脑筋花钱,银行存款想必有增无减,那张借据只是个借口,他很不快乐吧?这样一个乏味的人,她竟软了心,想对他好,怕他一个人胃疼死在屋子里也没人知道……
“一个男人没事会吻一个不爱的女人吗?”她语调飘忽,困惑地皱眉,顺手拿了杯子就喝下一大口,嘴里染着葡萄的醺香和甘醇。
“很难说。”他看着她心不在焉地喝着葡萄酒,笑得眼角弯起。“不过,吻你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只想占你便宜。”
“呃?”她回了魂,红了半张脸。“那是当然,我不是什么美人,没什么便宜好占。”她又出了糗!
“意识不到自己美的女人,可爱又多了几分。叶萌……”他的脸凑上来,表情神秘难读。“你脸红的时候很可爱。我可以知道,那个吻你的人,是我认识的人吗?”
她往后退,拉开间距,仓皇中又喝了一口手中的饮料。“不……不认识!”
“那就好。”他开始切割牛排,洒上酱汁。“这样碰了面就不会尴尬。”
“尴尬?”
“是啊!情敌见面总是会尴尬的。”他眨了一下右眼。
她直楞楞看着他,扯着嘴角干笑,“李先生,你真幽默。”
“我是认真的。我想追求你,可以吗?”他再替她倒了酒。
她霎时眼前发昏,不是乐得发昏,是两件不可能的事在二十四小时内把她神智冲击得所剩无几,她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很失望,你看起来不像抽中大奖的样子,倒像见了鬼似的。”他一迳笑脸迎人,看不出示爱得不到预期反应的失落。
她吞吞吐吐,“可是……我很普通,也没什么时间谈恋爱,你会失望的。”这张保单果然得来没那么简单,她该如何应对?
“你坦率不做作,不会说场面话,长得也清秀可人,这就够啦!时间是人找的,我们公司的赵经理常忙得没日没夜,还不是有办法和个大美人结婚,虽然——他现在又离婚了。”他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耸一下肩。
“赵刚?”她陡地想起了什么,看看表,立即站了起来,猛然一阵晕眩,以手撑着桌沿,不明所以。
“怎么啦?”李杰生也站了起来,扶住她。
“我得赶回家,我还要做饭。”她慌忙抓起提袋和外套。
“做饭?”他充满兴味地端详她。这女人魂不守舍,绝不是为了亲人做饭。“我送你回去吧!你连喝了两杯酒,恐怕不能开车。我今天很高兴,你为我喝了酒,破了戒!”
她蓦地抬头……是为了他吗?是吗?
*
吹了夜风,远离酒的醺香,她冷静了许多。在大门口,她止步不前,带着歉意对身旁的男人欠欠身,“李先生,谢谢你。”
“我叫李杰生,你不会忘了吧?”他笑,“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了,我没事的。”她吓得头皮发麻。“改天见。”
“改天见。”他拍拍她的背,朝门里看了一眼,噙着意味不明的笑走了。
她松了口气,飞快转身走进门廊,对小李的招呼听若罔闻,冲进有人等在里头的电梯,和另一只手指同时按了八楼按键。
八楼?她缓缓抬头,那双让她失魂一整天的眸子正俯视着她,手里拿着一叠信件,是赵刚。他才刚回来?还开了一楼的信箱?
她该觉得不自在的,但是见到他,却只剩安心,这份安心在胸口扩染,暖了心坎,她漾起了微笑,“你回来了?”
“嗯。你喝了酒?”他微微黯下眸光。
“啊 是客户请客,本来不想喝的,可是……”她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她低下头,不和他对视。
他不再追问,恢复原来密藏心思的表情。
她不知道他看见了,就在拿信那一刻,他远远和李杰生对望了一眼,她的酒,是和李杰生独处时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