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蝴蝶回来了,于太太便不能出尔反尔,她只好强势地朝儿子亮出底线。
这条件合情合理,于是于震麒只能找个也说得过去的理由:“妈,这一带的房价那么高,租金一定也不便宜,我恐怕一时间还负担不起。我同意每晚都回家,可是工作地点必须得找便宜的地段,这部分我看是无法照妈的意思办了。”
于母一听,也觉不无道理,可她就连让儿子到远点的地方工作都舍不得,于是一时答不上话。
于本华有了主意。
“台生家的顶楼不是一直没租出去吗?震麒,要不你去租下那一层,租金方面,我想台生不会计较的。”他看了每个人一眼,目光停在太太脸上,“你觉得这么办行吗?”
“这倒是个可行的方法。”于太太立刻点头,“台生家离我们家不算远,你就骑自行车上下班吧,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她看著儿子道:“你不学开车,也没车,如果工作地点太远的话,不是花很多时间在公车上,就是花很多钱在搭计程车上,怎么算都不经济,我看就这么办吧。”
于震麒不能再有异议了。
“好,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台生,只要他同意把顶楼租给我,我立刻搬。”
一直插不上话的蝴蝶,暗忖著这结果对她来说还不算太不利。
“震麒,”她一出声就教他立刻放下话筒,转而注视她。“你的工作室不会只有老板一个人吧?既然你有雄心壮志,想求一番表现,那么你的工作室就必须有工作室的样子。”
她停下,看了于家爸妈一眼,意在要他们随时帮著她敲边鼓。“如果有人上工作室找你,发现你开的是一人工作室,那你不是很没面子吗?”
“我的工作可以不跟别人面对面接触。”他有强烈的预感,她又想出主意捣乱他的计画。
“那是从前。现在你打算积极投入工作,如果你的程式设计能力获得了更多人的赏识,应该会有人登门造访,要你为他做大程式。”
“蝴蝶的话也不无道理。”于本华立刻附和道,“如果你不为打发时间而工作,蝴蝶说的情况就有可能出现。我也认为你的工作室里至少该有个助理。”
“爸,”他立时苦著张脸,喊道:“那样一来,我得付助理薪水,这是一笔开销,而我暂时没这笔预算。”
钱当然是他的问题,可他更大的问题是:蝴蝶很可能会毛遂自荐到他的工作室来,而爸妈也很可能顺水推舟,遂了她的如意算盘。
“震麒,我愿意免费当你的助理。”
果真不出他所料,他面有土色。
“蝴蝶,即使你不要酬劳,我也用不起你。”
“震麒,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于太太不解。
“妈──”怎么对爸妈解释,蝴蝶是个……“她不能来搅和,因为她连电脑是什么都不晓得。”
她一点也不畏缩,笑著道:“你晓得电脑是什么就够了。我呢,只要能帮你接接电话、接待客人、处理一下各种账单,应该就够格做个助理了吧。总得有人替你打杂嘛,对不对?我是不懂电脑,但我知道当你对著它工作时,是不希望被人打扰的。”
“有道理!”于太太帮腔,“蝴蝶很聪明,就算有什么不懂的,也应该学得很快。”她拉著蝴蝶的手,看著儿子道:“你妈当了十几年会计,我帮你训练训练蝴蝶,她一定会成为你的好帮手。就这么决定了。”
于震麒求助地望著爸爸,怎奈他不吭气,一副不想表示意见的样子。
“我不能让你当义工,”他竖白旗,瞪著自己的助理,“你要求多少薪水?”
“我说了免费的嘛,你不要不好意思啦,就当我对于家的收留回馈一点心意好了。”
“那你应该留在家里做家事就好,收留你的人是我爸妈。”
蝴蝶这才从他忿忿不平的神情中察觉出,她也许该顾及他的自尊心。
“好吧,我收薪水就是了,给多少由你决定。”
※ ※ ※
鲁台生家的顶楼面积不大,如今又堆满了东西──两台最新型的电脑被一团乱七八糟的电线连在一起;角落里一堆书籍旁还有一部旧型电脑,各种手册、便条、目录散落一地。
于震麒的双眼盯著萤幕,好像不记得助理曾要他回电话给别人的事。
“震麒,你快接电话好不好?那家房地产公司的负责人又打电话来了,他说一定要马上跟你谈妥那个软体的事。”
他吁了口气,随手敲了个键,止住了正在进行的一道指令,然后靠在椅背上。
“我正在测试程式,昨天就开始了,还差一点,只要再给我一个钟头。”
“你说的是那个房地产公司要的程式吗?”
“比那个有趣多了。”
“喔,虽然房地产公司要的程式很没趣,可是你也不能让人家生气,否则你就要失去一个买主。”
他挪动坐椅,接起电话。
她这才摇著头退出属于他的那一半空间。
她猜他是因为不想在工作时受到她的干扰,所以才执意把不大的空间再一分为二。她的这一半比他的更小,只容得下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个不超过五十公斤的人可以转身的空间。
他对她的最重要一项规定是:不得在工作室内“耍花样”,否则他会立刻开除她。
助理是当上了,但她并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对他下功夫。
下午,她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盹时,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大驾光临。
他们站在门边,一言不发地打量室内。她从他们冷漠的审视中看出他们对于震麒的工作室非常非常不满意。
这没什么稀奇,因为她也不满意。
“两位是……”她打了下哆嗦,才问。
“这里是异形软体……公司吗?”较高的男人开口了。
“是的,你们是来找于先生的吧,请教尊姓大名。”
那人递了张名片给她,“我想他会很乐意见到我们。”
她又打了下哆嗦。这两人的神情和说话的口气很像电视上的“黑社会人物”。
看了下名片,她道:“两位请稍等。”
拉出自己的坐椅,再打开一张折叠式椅子,她请两人坐下。
“我进去向老板通报一下。”
木门和木板墙的隔音效果甚差,于震麒若不是沉溺于工作中,断不可能听不见她和“客户”的声音。她只觉自己刚才的话很可笑。
“于先生,有两位客人要见你。”
她看见键盘边放著他吃了一半的便当,室内的情景仿佛从上午就定格到此刻。
“还有点问题没解决。”他点点头,盯著萤幕,像是自言自语。
“我记得上午你说过,再过一个钟头就没问题了,现在距离你说那句话的时间是三个钟头。”她挖苦。
“谁要见我?”
“两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人。”她把名片递上。
“听起来是守法国民。”他看了眼名片,“我没听说过这家公司。”
“你不见他们?”她著急了,“也许有生意上门呢。”
“请他们进来吧。”
转身前,她及时留意到他的穿著明显的寒伧,于是又道:“你先把身上那件一星期没换过的外套脱掉。”
他闻言,低头一看,的确发现几点污渍,于是照她说的做了。
※ ※ ※
虽然老板不准她跟进办公室,但隔著木板墙,她仍听得见三个男人的谈话。
如果她的直觉无误,这很可能是一笔大生意。为了不干扰他工作,她一直等到晚上才去敲他的房门。在于家,他不敢对她太放肆。
“又有什么事?”他一见她就不耐烦,“我说过不准你进我房间。”
“那你出来,跟我到客厅去,顺便让于家爸妈加入我们的谈话,也许他们能给你一些忠告。”
打出两张王牌之后,她顺利地进了他的房间。
“有话快说,长话短说。”
“你今天下午为什么要打发那两个人走?”
“他们根本不是来谈生意的,只不过想打探我去年在网路上发表的一个程式。”
“那就是生意呀!”
“他们说要请我吃饭,而我不想花那种时间。”
“你……”她扼腕,“人家请你吃饭的目的就是谈生意嘛!我听电视里的人说过,在餐桌上谈成的生意比在办公室里多得多。你的办公室那么小,更应该在餐桌上跟人家谈生意,你为什么要放弃机会呢?我相信会有愈来愈多的人找上你,如果你都像今天这样打发人家走,那你还做什么生意?”
他承认她的话没错,但很气她这种说教的口吻。
“我只愿意跟气味相投的人合作。”
“如果你非在这方面强调个性不可,那些上门找你的人很快就会去找别人。”
“那他们就买不到货真价实的东西。”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两者有什么区别!”
他再按捺不住怒意了。
“为什么你变得如此头头是道?”
“我看电视、看书。从前是为了打发时间,现在是为了帮你。”她不再咄咄逼人,眼神和语气同时柔缓下来,“你不是希望自己能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吗?我希望那一天能早日来临,我说过要帮助你完成每个心愿的。”
他安静注视她良久,领略著她发出的幻样光采。
“震麒,如果你那么讨厌做生意,为什么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室?你大可以到别人的公司里做事,找一份工作对你而言应该不困难。”
“你是说,要我为银行计算复利,还是煞费苦心去为别人设计预估六合彩中奖号码的程式?蝴蝶,那将使我的脑袋生锈。”
“好吧,如果你的坚持只为一分理想,我想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可是你这几天一直在进行测试的那个程式真有那么重要吗?它到底有什么用?”
“说了你也不懂!”
“我知道自己没那份能耐。”她黯然低眉。
身为蝶仙,即使聪明如她,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学会这些高科技的东西。
“你不必为我担心这么多,”他察觉出她的神情落寞,于心不忍地拍了下她的肩,又说:“我不希望把自己的助理累坏了。”
一句话让她又能笑、能发问。
“我只要你告诉我,它有没有商业价值。”
“应该有,等我将它完成之后。”
“还要多久?”
“等它能够顺利运作。”答毕,他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于是说道:“你今天下午把我那部旧电脑搞坏了。”
她立时柳眉倒竖。
“我看你把它堆在一边,从来不用,所以才把它搬到我的桌上去,看看能不能废物利用一下。”白他一眼,她继续道:“我搬它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呀,当时你并没有阻止我。”
“如果你不出声,就算你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也是视而不见,所以我不可能阻止你。”她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又教他生气了,他还她一对白眼,“那部电脑虽旧,但绝不是废物!我会找时间将它升级。”
“我等著看,相信它将会高级得不得了!”
原来他对她经常是视而不见的!好,他帮电脑升级,那她就让自己的恶作剧升级!
他只觉眼前闪起一阵光亮,便看见他的枕头从床上飞了起来,接著是床头灯、笔筒、书本……房里所有小东西一一飞离原位,在他周围舞动起来。
“停!我要你立刻停止这一切!”他惊怒不已。
那些飞舞中的东西像是被他喊停,悬浮在半空中。
她狠盯著他的眼睛,问道:“它们在你眼前晃来晃去的时候,你也视而不见吗?”
“我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它们使我觉得自己疯了!”
“那你为什么能够对我视而不见呢?”她知道自己已抓住他的注意力,于是以一种近乎催眠的声音说:“看著我的眼睛,让我的思想进入你的思想。”
他只愿自己能不思不想。但此刻,他注视著她,思想沉溺在她幻样的眼神中。
她又觉得自己是道可口的食物了,虽然他没有任何动作,但她知道他非常非常渴望能吃掉她。
就是这种渴望削弱了她的元气吗?
“够了。”她说。
他一愣,眨了下眼。
“够了?我刚才并没有……吻你。”
“我是说你不能再这样看我了。”她上前一步,“现在我急需你的吻。”
语罢,她将唇贴上他的。
这一次,她改变了吸取能量的方式,不再像舍不得浪费好吃的甜食那般吸吮他的唇;她采取了细细品尝的方式,轻缓而富于节奏的碰触,令他再一次疯狂。
他脑中的疼痛感迅速往下沉,四片唇瓣相接得更加频繁、急促。
他浑然忘我地享受她最真实的纯洁。
一股不熟悉的快感射穿了她。她想要更多,于是将手臂绕过他的腰,让自己的身体和他的紧紧相贴,毫不害臊地在他怀里扭动起来。
“花朵在绽放前的那一瞬里,一定和此刻的我有同样的感觉──我觉得好美妙、好快乐,而我认为这种感觉来自于你的大腿。”
“我的大腿?”他的疼痛又浮上脑袋,更甚于下沉之前。
他确信她对他的大腿一无所知。
“你为什么不接著吻?如果你的大腿能继续……”
“不是大腿!”他甩了下头,却甩不掉疼痛,“你不懂,你刚才那种该死的感觉不是来自我的大腿。”
“那你为什么要停下来呢?如果我们继续吻下去,我不就懂了吗?我们再来一遍,这次我一定要搞懂。”
“不!”
她仰视他,“你不快乐吗?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不只说错,还做错!你……该死!”他粗重地喘著,不敢再看她的眼,“你可以无知,但你不该用这种无知来折磨我。你非但不能使我快乐,反而使我更痛苦!”
屈辱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她别过头。
“为什么你要这样说我?认识你以后,我一直努力地想使你快乐,没想到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增加了你的痛苦。”
她眨著蒙眬泪眼,在心里补一句:你是个奇怪的人类。
“蝴蝶……”他有些不忍,轻托起她悲伤的脸,却是没有下文。
“如果你不愿意吻我,就别再这样看我,否则你的注视就会成为一种折磨──对我的折磨。”这一晚她学得了受伤的感觉。
他放手,“晚安。”
※ ※ ※
“什么样的聚会?”于太太好奇地问鲁台生。
这天鲁台生上于家来的目的,是为说服于震麒参加一个聚会。他认为他的生活型态既已有了改变,那么就该开始恢复正常的社交活动,这可以算是某种心理复建治疗法。
“国中同学会。大家都想见见震麒,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莫怪鲁台生要向于太太解释,因为于震麒到此刻都还不予回应。
“你们这个同学会可以携伴参加吗?”于太太不顾儿子的反应,迳又问鲁台生一句。
“据我知道,很多人会携家带眷,我也打算带我女朋友去。”
“那……震麒,你也带蝴蝶去。”于先生到这会儿才冒出一句。
蝴蝶一听,就看著他可爱的秃头,心想也许她该立刻让它置上浓密的头发。
“爸,她不是我女朋友。”
于太太听出儿子不反对参加同学会,于是笑著对他说:“你向同学介绍的时候,就说她是你的助理嘛。”
“妈,那是同学会,不是什么商务会议,我带个助理去算什么?”
蝴蝶又有受伤、被遗弃的感觉。
“于家妈妈,你别勉强他了。那天我可以在家陪你,顺便帮忙做些家事。玛琳决定留在自己的家乡工作,而你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我想我应该帮点忙的。”
于家夫妇闻言,甚觉窝心,也更感到儿子的态度不近人情。
于太太把一旁的蝴蝶搂住,怜爱地抚著她的肩,这温柔的举动教她轻轻啜泣出声。
“别哭别哭,于家妈妈喜欢你。唉,可怜你一个女孩家,在我们家住了快两个月,都没听说有人找你,不知道你的家人都怎么了。”
两个月?家人?蝴蝶哭得更厉害了。
“我看那天我们也别做什么家事了,我带你去逛街,好不好?我给你买好多好多漂亮的春装,好不好?我没有女儿,一直就羡慕有女儿的妈妈,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扮自己的女儿。虽然你已经美得不需要打扮,但我实在很想过过瘾,你觉得于家妈妈这个提议怎么样?”
蝴蝶感动得连连点头,这下连于太太都红了眼眶。
这场面著实有点洒狗血,不过鲁台生还是颇受感动,他瞄了眼于震麒,道:“我看你还是带蝴蝶一起去吧,就说她是你爸妈的干女儿好了。”
于震麒发现几人的目光全移向自己,除了蝴蝶。
“要我带她去是可以,但她得先答应我,不在同学会上耍花样。”他有条件地让步。
“你这是什么话,蝴蝶什么时候耍过花样了?”于先生不平。
不答腔,他只是朝她又问一次:“你答不答应?”
“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