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捺住一颗狂跳的心,她尽量表现出自己面对的是个陌生人。
“先生?你叫我先生?”所有想向她问个明白的话全给这一声堵住,他气得心痛。
“有何不对吗?”她浅笑一抹,“先生,刚才那个人给我的钞票早回了他的西装口袋,所以我说你白给他钱了。对不起,虽然我很感激你的见义勇为,但我也不能从自己今晚的演出费里拿出一千块钱来还给你,因为我赚钱很不容易。”
“你……靠表演魔术赚钱?”
“嗯,我认为这是个正当职业,虽然是靠变把戏赚钱,但我赚得心安理得。”提起大背包,她再说:“很晚了,我得去赶公车。”
“你不能走!”他及时拉住她的手,“蝴蝶,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好不容易才又遇见你,你不能就这么又走了,你……”
“先生,”转身,她甩掉他的手,“我不叫蝴蝶,你认错人了。”
“不,我不可能认错人,虽然你把长发剪了,但是我不会认错,你是蝴蝶,会变魔术就是我的蝴蝶!”
她差点为最后那句话投进他的怀抱。
“先生,我没骗你,我真的不叫蝴蝶,我的名字叫陈小兰。”
不待他反应,她飞快奔出饭店,拦了部计程车。看著跟在后头追喊的人,她在车上哭了起来。
※ ※ ※
他从饭店公关部取得了陈小兰的联络电话,打过几次电话,都没能听到她的声音。接电话的人不是她的老师,就是师母。
她真叫陈小籣?得知她今晚将在某个俱乐部表演,他决定去找她。
“震麒,你是不是在工作上遇到麻烦了?怎么最近老看见你打电话,问东问西的?”
于太太刚从厨房走出,又见他坐在电话旁,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教她不解。
“你倒是回答我啊!”
“喔。”他站起身,“妈,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不在家吃饭了。”
“出去?有急事啊?”于太太很意外。儿子的作息怎么又乱了套呢?
“找蝴蝶。”
“找……”她追著他到大门口,“蝴蝶人在哪?你上哪找她?都两年没音讯了,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去找她呢?有她的消息啦?你怎么都没告诉我跟你爸呢?”
“妈,她说她不是蝴蝶,可我不信。”
“不是……她又失去记忆啦?你见过她了对吗?她把你忘了,把我们一家都忘了?”
“忘了我也要让她想起来!这一次我绝不再让她溜掉,我会给她基因,只要她不离开我。她休想从另一个男人身上得到她要的东西,她只能怀我的孩子!”
“什么基因?”
妈妈困惑的一问教他察觉出自己的激动。
“妈,你别问了,我赶时间!”
※ ※ ※
他没有会员证,因此进不了俱乐部。
终于,他在大楼外守候到结束表演,背著大包包走出的女魔术师。
他横眉竖眼地挡住她的去路。
“喔,是你呀,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师母告诉过她,一个姓于的男人打了好几次电话找她,所以此刻她并不意外他的出现,但她的心还是狂跳。
“给我看你的身分证。”他几乎是命令道。
“身分证?”抬起下巴,她问:“你不是警察,我也没做违法乱纪的事,凭什么要我给你看身分证?”
“我要你向我证明,你不是蝴蝶。”
“先生,你的要求未免太可笑了吧。我为什么必须向一个自己还不算认识的人证明我是谁,或者不是谁?你太不懂礼貌了!”
不懂礼貌?他心领神会。
“好吧,我为自己的‘不文明’向你道歉。允许我请你一顿消夜,以表示我的歉意吗?”
“不必再破费了,上星期你才为我损失了一千块钱,你忘啦?”
他微微一笑,“我现在的收入还可以,前阵子又刚领了笔奖金。如果你肯赏光,和我一起吃消夜,我很乐意向你提一提自己的工作情况。”
他提供了极佳的诱饵。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我就吃你一顿吧。”
“谢谢,那就随我走吧。”
他说著就揽住她的肩,她没拒绝,忐忑地跟著他的步伐向前。
“看见那个大招牌了吗?”
她闻言,才认真看著路前方,霓虹灯管组合成的“神户牛排”是眼前最大、最亮的四个字。
她倏地止步,喃喃问:“你要请我吃牛排?”
依然吃素的她,无疑让自己的难色泄漏了秘密。
无意点破她的谎言,他只体贴地道:“我不会勉强你吃荤的,那家店做的素烧鹅和海苔寿司都很好吃,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怎么知道的?以前常去?”
“不。我刚在那吃了晚餐,头一次。”确定自己进不了俱乐部之后,他就近解决了晚餐,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回去等她。
“既然你才在那吃了晚餐,为什么要立刻再去一次呢?”
他的回答是揽著她继续向前。
“你自己留意一下吧,如果发现哪家店更吸引你的话,我们就换地方吃消夜。”
果然,她没在路上发现素食店,也惊觉自己没瞒过他什么。
还有,她发觉他变得好体贴。
他们进了一间日本料理店,在长台前坐下,正好面对一个日本武士般的大厨子。
这样很好,她不必面对他。更好的是,他自此不再说话。
消夜吃完了,她心湖里还荡著阵阵涟漪。
“谢谢你请吃消夜,再见。”出了店,她止步道谢再道别,仍不敢正眼看他。
“你一直没问我的名字。”他轻笑一声后提醒道,很自然地又拉住她一只手。
“你……对不起,忘了请教贵姓。”她将手抽回。“我是不该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就吃了你一顿消夜。”
这窘样令他感到新鲜,他发觉自己更喜欢她了。
“于震麒。”
这三个字令她垂首更深,“于先生,再见。”
“等等!”他将她拉到一边,只手托起她的脸,“光知道我的名字还不够。”
她只将眼向下瞟。
“看我,看著我的眼睛,让你的思想进入我的思想。”
“于先生,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恐怖的人。我为什么要进入你的思想?我又没学过这种魔术。”
“好,那你只要看著我就行了。”他捏住她下巴的手多使了点劲,“快看我!”
“不看不行吗?”
“不行,”他刻意笑得不怀好意,“不看我就闷死你、打死你、踩死你!”
她抬眼了,目光变得冷漠,而他的双眼却像要让她起火似地盯著她。
“告诉我,你有虚弱的感觉了吗?我的眼神开始削弱你的元气了吗?”他改以双手捧住她的脸,吐著他蚀心的思念:“要我的吻了吗?”
她只是蹙起眉,继续迎视他如炬的目光。
“你……怎么不缩小?”他不再那么肯定她是蝴蝶了,于是松开她。
“我为什么要缩小?”
“每当我这样看你的时候,你都会要求我吻你,如果我不吻,你就会愈来愈小。”
“怎么可能呢?这是你我第二次见面,我也才刚知道你的名字而已。于先生,你……你是正常人吧?我不知道你对魔术著迷到这种程度,竟以为魔术师可以随心所欲地将自己变大变小。也许其他魔术师有这种本事,但是我没有。”她耸耸肩,“你看,我变不动。”
他真的要怀疑她不是蝴蝶了。她比蝴蝶世故,她的眼里没有幻样光采,她不会变小……
她一点也不需要他的吻。
他将双手插入裤袋,神情索然。
“我可以走了吧?”她转身向前,边走边又回头道:“我走了喔?”
他只觉自己被高高抬起之后,又重重摔回地上。
※ ※ ※
一个教授邀请蝴蝶至家中,在儿子的生日派对上,为孩子们表演魔术。
表演结束后,男人留住她,说想邀她单独约会,她当下就拒绝。
不知这个离了婚的男人是否因遭拒绝而恼羞成怒,他藉一番闲聊,和她大谈文学名著、古今历史,让她窘态百出。
出了男人的家,一直回到老师家门口,她都释不去心中的委屈。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个收入不丰的三流魔术师,她的地位在人类世界里,是那么卑微。所以,即使她很想回于家,她也不愿那么做。
木然的同时,她赫然看见那个把她当成超级魔术师的男人。他的身影催出她久憋的泪水。
她哭得像个孩子。
“你怎么了?”
于震麒无措的双手抬起又放下,“我什么都没说也没做,为什么你一见我就哭?”
“你让开,我要进去。”她伸手进裤袋里摸出钥匙,“我哭跟你没关系。”
“谁欺负你了?告诉我。”他抓住企图开门的那只手。
她很想据实以告,但谁能保证他不会像那个男人一样地瞧不起她?
她有很多机会见到所谓的上流人士,她很清楚那些人是怎么评价她的。充其量,她只不过是个提供娱乐的小丑。也许等她有了大卫考伯非尔的功力之后,人们才会对她另眼看待吧。
“你怎么会在这里?”抹了扶泪眼,她问,“你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来等你。你师母给我的地址。”
“等我做什么?难道你也想邀我为你的什么派对提供表演节目吗?对不起,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我无才无能,无法应付像你这种科技新贵。”
科技新贵?他在心底一笑。也许他不必那么失望。
“吃消夜那晚,我没提到我的工作。”
“没提是对的,我猜那也不是我能听懂的事。我会的东西不多,跟我说话,你一定会觉得没意思。”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是科技新贵?”
“我……我是猜的。”
“是吗?我以为你知道我是个‘发电厂’才那么说的。”顿了顿,他含沙射影道:“曾经有人非常需要我供给的‘能量’。”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她赶紧岔开话题。
“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去西服店。我对穿著打扮一向没什么概念,偏偏两个星期后得出国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我妈要我去订做一套像样点的西装,也许……你可以给我出点主意。”
“西服店早打烊了。”
“我没说是现在去。”
“那又何必亲自前来?你可以用电话跟我联络。”
“你答应了,对吗?”他的嘴角漾起深深满足的笑。
“我……替你出些点子是不需用脑子的事。”她暗忖著:他其实很好打扮。
“谢谢。那我明天下了班就过来接你,方便吗?”
接她?怎么接?他学会开车了?
“你方便我就方便。”她刻意四下望望,试探道:“你的车停在附近吗?”
“嗯。”他指了指路边一排车辆之一,“用老板发的奖金买的。”
她看了眼白色丰田,回头对他笑笑,“就是你上次提到的那笔奖金?”
他点头。
“你老板真慷慨。”看来他那个软体开发工作做得不错,她替他感到高兴。
他只是微笑。
“那……明天见吧。”她想送客。
“明天见。”他面向她倒著走,“回答你刚才一个问题:我选择亲自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想见你。今晚,我很快乐。”
过了好久,她才转身开门。
※ ※ ※
蝴蝶打心底希望那名女店员不要如此热情,而于震麒竟接受了女店员的建议,决定先试穿几套西服,若有合适的,可以省下订做的时间和修改的麻烦。
他进试衣间去了。
就在这时,店门又一次打开,一名女子匆匆而入,只见她四下望了望,然后松口气似地道:“还好没打烊。”
蝴蝶认出这女人是于震麒同学的太太──长舌妇。
为免跟她照上面,她悄悄地欲躲到人体模特儿后头。
另一名店员还没上前招呼长舌妇,眼尖的她已发现了蝴蝶。
“咦?你……你不是震麒的太太吗?怎么你也在这?我听说你离家出走好久了,回于家了吗?你是跟震麒一起来这的,还是……”
她的停顿充满暧昧,而且是不怀好意的,但蝴蝶却不能还以颜色。
“这位小姐,你恐怕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她不再闪躲,勇敢走向长舌妇。
“认错?怎么可能!我的眼力很好,记忆力更强。只要是漂亮的人,不管男的、女的,我都记得特别清楚,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吧。”
蝴蝶正感不知如何应变之际,试衣间里的于震麒出了来,身著笔挺西服的他,教蝴蝶倒抽了口气。
长舌妇更是顿时亮了眼,“震麒!你果然也在,你太太说我认错人了。”说完她还瞟了眼蝴蝶,“你太太真是有趣,除了会变魔术,还会说笑,你的日子一定过得多彩多姿吧。”
撇下尴尬的两人,长舌妇向店员要她先生订做的西服,拿了货、付了钱就走。
“还想不想试试别种款式?”蝴蝶忍下一肚子闲气,问他。
“不试了,就买这套吧。”他明白她已无心留在店里看他一换再换。
店员乐得不必再伺候客人,这就高高兴兴地将西服装袋,收账送客。
出了店,两人很有默契地都不说话。
他送她回陈家。
车一停稳,她便欲开车门。
“等等!”他忍不住就握住她一只手。
“还有什么事吗?”侧过头,她看著他问,声音平静。
“我无法不当你是蝴蝶。”他更紧地握住她,“我好想念她。”
“所以,”她深呼吸一口,再道:“你一直视我为……蝴蝶?”
“这是你的说法。我只能说,当我看著你的时候,我无法不相信你就是她。”
“我跟她有那么像吗?”她在此时别过头,“刚才那个女人提到离家出走,怎么回事?”
“对我来说,她是离开这世界。”他盯著她的侧脸,“愿意上我家看看我和她的结婚照吗?”
婚姻不是无效吗,他还留著结婚照有什么意义?是否在她离开之后,他才记起她的好?
“也许改天吧。”
“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不平吗?她可以来去自如,而我却不能;她找上我,又离开我,而我却不知自己能上哪去找她。”
他仿佛真当她是第三者,而且是个不可多得的倾诉对象。
“她为什么要离开你?”
“她气我冷落她。”
“喔,那就难怪她会离开了,你一定不是个好丈夫。”
“我……”他语塞,捶了下方向盘,才又出声:“你不懂,如果我对她好,她会离开得更早;她对我另有企图,而我不想让她如愿。”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会想念她呢?”
“我爱她。”待她再次以正眼看他之后,他问:“现在才说出来,会不会太迟?”
她不知自己的眼睛起了变化。
他又在眼前这双眼眸里看见熟悉的幻样光采,却是久久没得到回答。
“如果她肯回我身边,我绝不再冷落她。我会告诉她,她是唯一能使我快乐的人;告诉她,她的出现改变了我的生活。”
他渐渐放松坐姿,沉浸在记忆里。
“她纯真得令人不可思议,可以说,她是完全不了解‘爱’这回事的。可是,她却教会了我如何去关心、去爱我周围的人;更重要的是,她使我开始关心自己、爱自己。”。
幻样眼眸流下晶莹的泪珠,汨汨不止。
“你哭了。”他克制住伸手碰她的欲望,“为什么?”
“好感人喔。”她自己拭泪,但哭泣声却停不住,心中溢满成长的酸楚。
他不平于她的说辞,于是拉下她的双手,捧住那张不诚实的脸。
“如果你不是她,为什么要躲避我的眼神?”
“我没躲避什么。”
她还淌著泪的双眼不再左顾右盼,专注地承受他的凝睇,仿佛要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更多的思想。
“我不是她。”如今的她有忧、有愁,有不回他身边的苦衷。
“我愈来愈不相信了。”
所以他放心大胆地吻住她。
细细搜寻一阵,他发现她的反应的确很不蝴蝶,但这反应只教他更不舍得放掉她的唇。
她没说“够了”,甚至没隐藏自己的渴望。
“够了没?”她问,惊讶使他松口。“我替她给你的安慰够了吗?”
“暂时是够了,等我有需要的时候,再跟你要。”他模仿了蝴蝶昔日的口吻。
“我是替代品,还是你的另一个选择?”
“我没有第二选择,你也不是替代品。”
他以温和的口吻说出咄咄逼人的话。
她渐感无力招架。
“好深奥喔。”
“是你问得深奥。”他回敬一句,边捏了下她的唇,“蝴蝶不是这样讲话的,不过,我愿意接受她任何的改变。”
“再见。”
望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他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正在恋爱。
※ ※ ※
进了门,她的心依旧震动得厉害,背贴著门,久久不能移动步伐。
莫非这就是恋爱的滋味?
“小兰,在想什么?”
师母的声音教她回神。是,她是小兰,拜师学魔术之后,她就冠上“陈”这个姓。老师膝下无儿女承欢,是故待她这个不记得自己出身的女孩如亲生女儿,陈家成了她再度到人类世界之后的避风港。
“师母,我想……”她朝师母走去,吞吞吐吐著。
“想什么?怎么今天说话不溜了呢?”师母不解,“喔,是不是那位于先生今晚对你说了什么特别的话,你才会这么魂不守舍?”
“不是的,我想暂停魔术表演的工作。”师母促狭的话教她的脸再度火烫。
师母先是一愣,继而问道:“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你一直工作得很顺利呀,这么快就产生职业倦怠啦?”
“不,我只是想给自己多一点时间,想吸收多一点知识。我一直觉得自己还不算真正融进人类……融进这个社会里,我还是很无知的。”
师母平日确也觉得她对某些事情的反应教人费解,因此对她这番话报以一个包容的笑。
“你的想法很积极,既然你有上进心,师母应该支持你。你有具体计画了吗?好比去考个学校之类?”
这话触及她的难处──她拿不出可以报考学校的任何证件,她甚至连健保卡都不能办。
“师母,我想在家自修就好。”她懊恼于自己的幽灵身分,“你忘了我连在银行开户都办不到?”
师母这才记起她堪怜的处境,轻轻点个头。
“既然决定暂停表演,你就安心在家进修吧。需要用钱的时候就告诉我一声,别不好意思,知道吗?”
“我又得让老师和师母养了。”她感激一笑。
“哪是我们养你,这些日子来,你已存了不少钱在我们这里。放心吧,你随时可以提领,花完了也无所谓,你老师和我都很高兴能养个懂事又贴心的女儿。”
蝴蝶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