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心亭里穿著鹅黄衣裙的娇小女子,正斜倚在栏杆旁,凝望池里的五彩锦鲤,悠然地四处游移着,模样好不自在。
「小姐、小姐!」
叫声由远到近,一名绑着两个发髻的女婢冲进凉亭,打断了黎雪的回忆,她又想起当初嫁进慕容家的情景了。
想当时她懵懵懂懂的胡乱喝了酒,结果衣服也没脱,就醉得呼呼大睡,就连后来春兰进房来看她,她都没发现,也叫不醒,隔天还宿醉,迟了好些时辰才匆匆忙忙向公婆奉茶请安,幸好公婆没见怪,反而慈爱地待她如亲生女儿。
想来老天是善待她的,除了爹娘之外,她又多了一对公婆疼爱,虽然从她嫁进门到现在,从没有见过丈夫的面,而公公也解释过这是因为丈夫在外就医的关系,但这对她来说并没有影响,只是三年前公公突然因急症而过世,让她伤心了好久。
「小姐、小姐!」春兰喘口气擦掉额角的汗道。
「春兰,妳跑这么急干嘛?火烧屁股啦?」收回思绪,黎雪回过头眼底盛满笑意。
「小姐,人家是有事禀告才会急嘛!」她不依地跺脚。
「是什么事让妳急成这样呢?」黎雪一个使力从长椅上跳下,顺势拍拍身上的灰尘。
「小姐啊!好歹妳也为人妻了,怎么动作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她皱起眉头纠正道,虽然小姐的头发都被散在身后,装扮还像未婚女子一样,但——
「哎呀!春兰姊姊,人家都还没说妳呢!妳还敢说人家,是谁从刚才就一直小姐小姐的叫啊!不说我嫁人了吗?」她一手扠腰一手轻拉脸颊做起鬼脸道。对于春兰,她有着超越主仆的情感,所以两人相处起来反倒比较像姊妹。
「那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我叫妳少夫人,妳还是没个样!」她给她个爆栗子堵回去。
「好痛!妳居然这么大力打我!呜……我要跟娘说妳欺负我!」她噘起嘴摀着头抗议道。
「那正好!老夫人在找妳呢!妳可以直接跟她说,说不定老夫人还觉得是我对呢!」春兰牵起她的手走出沁心亭。
「娘找我做什么?」听见婆婆在找她,黎雪的注意力马上被移转,忘了前一刻她们还在斗嘴。
「这我不清楚,不过老夫人要我带妳去大厅,说不定是有什么重要客人来访吧!」她摇头道。
「哦!」她不再多问,乖乖地跟着春兰走。
住在慕容府这么久,照常理说,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该很熟悉,可是事实上却正好相反,看向四周的花草、院落、长廊,她常是走着逛着,人也跟着迷路了,这点常让奴仆们取笑,虽然他们不敢在她面前表现的太明显,但她就是知道,所以每次迷路她就很想挖洞跳下去,太丢脸了。
「少夫人,早。」
「阿牛早……」
一路上仆役的招呼声此起彼落,而黎雪也是一一回复,从没有把人的名字喊错,这让走在前头的春兰暗自感叹,小姐可以记得全府里的人名和长相,却记不住府里各处的位置,老天爷果然是公平的。
在长廊上绕来绕去,她们走了一刻钟才踏进厅堂。
「娘,您找雪儿有什么事?」黎雪一见到坐在主位的杨翠花,本想跑过去撒娇,却见到有陌生人在,脚步跟着硬生生地停住,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不少。
「雪儿,妳过来,娘跟妳介绍个人,」杨翠花笑咪咪地招手道。
「好。」她的视线刻意绕过那人,又走了几步。
「雪儿,这是娘远房的亲戚,他叫王世民,以前住在江南附近,因为父母过世所以来投靠我。世民,这是雪儿,我的媳妇,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杨翠花为双方介绍道。
自从丈夫过世后,等待儿子平安归来成了她的精神支柱,而岁月在她脸上增添了不少皱纹,头发也灰白了些,幸好身子还算硬朗。
「姑母,说得是。」书生打扮的王世民向她拱手后又转向黎雪招呼道:「表嫂好。」
「呃!你好!」顿了一会儿,她半低头讷讷的点头响应,这个王世民虽然一身的书生打扮,脸上也带着笑容,但她心里就觉得有些害怕,是因为很少见到陌生男子的关系吗?
「姑母,长途奔波来这里,侄儿有些疲累想先行告退。」彷佛看出黎雪的惧意,他转身不疾不徐地说道。
「唉!你瞧我这老糊涂,居然没想到这点,来人啊!带世民少爷到菊轩去休息。」杨翠花赶紧招人来。
等王世民跟着仆役走后,黎雪不自觉地松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向杨翠花靠过去。
「娘——您怎么没有事先通知雪儿厅堂有其它人嘛!害人家吓一跳。」她不依的撒娇道。
「这有什么好吓到的!瞧妳紧张的,想想这还是我第二次看妳有胆怯的样子出现呢!」第一次是奉茶拜见她和丈夫的时候。她拍抚她的头笑道。
「娘,人家怎么从没听过您有这个远房亲戚啊?」她是藏不住话的。
「其实我也是方才才知道,世民是我娘家那边的亲戚,若不是他手里带着过世大姊的书信,手臂上也有我们杨家特有的胎记,我还在怀疑他是不是冒充的呢!」她之前也为了这消息感到震惊,本以为她娘家的人早就四散各地没了音讯。
「哦!」黎雪绕到她身旁帮她搥肩。
「唉!都几年了,毅儿被那个什么怪医带走,到现在还是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妳爹又早早就离我而去,我一个老太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呢!」杨翠花突然感叹道。
「娘,别叹气嘛﹗还有我在您身边啊!再说我相信相公一定会回来的。」她喃喃地安慰道,其实自己也没把握。
「唉!妳叫我怎能不叹气呢!我最感愧疚的也是妳啊!让妳年纪小小就在慕容家守活寡,还要帮着我打理这个家,如果毅儿一直没回来,或者我两眼一闭,妳该怎么办?」讲着讲着她眼眶就红了。
「娘,您别这么说嘛!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嫁进慕容家,当您的儿媳妇呢!我每天有您的陪伴,逢年过节或者想念娘家的爹娘时,您也没反对我回家住个几天,这样的快乐别人还求不到呢!
至于打理这个家,人家还觉得不好意思呢!虽然爹爹有请先生来教我识字念书,但慕容家的事业我也没能帮到什么忙,顶多学会记帐,其它还不都是您和忠伯在主持。您怎能说愧疚呢!」黎雪单纯的说道,压根觉得有没有慕容毅这个丈夫都没差。
「妳哦﹗就是会安慰我这个老太婆!」杨翠花破涕为笑。
「乱讲,人家是实话实说,才没有安慰您的意思!」她笑盈盈的说道。「对了,娘,过几天我们再到佛寺上香,好不好?」
「也好。顺便去跟菩萨求支签,看看毅儿究竟在何方?」她点点头,求签几乎成了每次去上香时的例行公事了,但她不放弃,相信终有一天菩萨会给她个好消息的。
「那到时我再叫秋月准备一下。」黎雪笑道,人家说老人家记性差,果然是真的,方才还在哀叹呢!这会儿又燃起信心,想知道失踪的亲儿在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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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烟稀少的竹林里,一名白衣青年手拿细竹当剑使,动作俐落地在林间演练剑术,招招看似柔弱却蕴涵无比的劲道,身形移动有如疾风。
一个时辰后,当他练剑完毕收起剑式时,脸上不见汗落,呼吸如常人般沉稳,运气让内力在体内游走一遍,他才睁开眼睛准备往林间深处走,突然他脚步一顿,下一刻他人已消失在原地。
「站住!把你们身上的财物拿出来!」
「对!否则就要你们的小命﹗」
二名恶形恶状的彪形大汉,一搭一唱地挡住一对中年夫妇和小男孩的去路。
「二位大爷,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我们身上根本没有银两啊!」中年男人苦着脸哀求道,身体不忘挡在妻子和幼子前面。
「大爷——看我们夫妻俩身上的衣服,比你们的破旧许多,真的没有银两可以给你们啊!」女人怯怯地说道。
「他娘的!把你们身上的包袱拿来听到没有!」
「娘——」小男孩没见过这等凶恶的大汉,嘴角一扯便哇哇大哭起来。
「他娘的!你哭什么哭!再哭,我杀了你!」震天价响的哭声,把其中之一的刘大给惹毛了。
「大宝,乖,别哭哦!」女人吓得赶紧摀住儿子的嘴巴。
「废话少话,包袱拿来﹗」
「大爷,我们真的没有银两,包袱里也只有几件衣服而已!」男人发抖着将肩上的包袱递过去。
「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不耐烦的刘大抽出腰间的大刀,就往男人的手砍去。
「啊——」登时尖锐的叫声响彻竹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背突然一软!大刀直直地掉在地上。
「啊!」刘大的虎口上多了支银针,痛得他大叫。
「是谁!竟敢在背后暗算人!」另一名王二见状,立刻紧张地朝四周张望,却找不到半个人影。
「说我暗算人?那你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财物,又算什么?」浑厚的男声似乎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你是什么东西!有种就出来,别躲在暗处装神弄鬼的!」他们遇上高手了?王二心下一惊,马上放大声音以掩饰惊慌。
「我要是东西,那你们就连东西都不如了,」男声凉凉的说道。
「大胆!竟然污辱我们『梁山双怪』,有本事就报上名来,让大爷看看你又是什么玩意儿!」不顾同伴痛得跪在地上,他大声的叫嚣。
「啧啧啧……『梁山双怪』,原谅我孤陋寡闻,还真是没听过,至于我嘛,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没什么好报上名的。」
「你在耍我们!有种出来较量啊!」他硬是抬头挺胸向四周叫阵。
「啧啧啧……我真替你的同伴感到可怜!都已经受伤了,你还只会在这里跟我叫嚣,劝你还是别忙了,快看看他吧!再不帮他点穴,恐怕那根针就要没入经脉,到时银针穿心可不是好玩的。」他的音调仍是轻松自在,但话里的威胁却让人泛起鸡皮疙瘩。
「啊——」彷佛是在响应他的话般,跪在地上的刘大紧抓着手腕狂叫着。
「你!你到底是谁!」看着同伙痛到只差没在地上滚而已,他不禁冷汗直流,想他们不过是凭借着身形和蛮力来抢劫,根本没什么功夫可言,现下又遇到突然杀出的程咬金,他们怎么这么倒霉!
「哎!都说我又不像你们大名鼎鼎,干嘛一直问我是谁?快啊!再不救他,你的同伴就要回苏州卖鸭蛋了!」
「饶命啊!大侠!求你饶命!」见同伙痛到脸色发青,王二真的吓到了,顾不得面子,马上下跪求饶。
「求我?好啊!看在你还不算太自私的份上,我可以饶他一命,不过有个条件,把你们之前抢来的财物全送给那对夫妇,算是他们的压惊费。」
「这……」王二的脸色一变。
「不答应?那算了!我不勉强。」
「不不不﹗大侠,我们马上给!」王二不敢再犹豫,立刻将怀里的钱袋连同刘大身上的一些手饰项链,一古脑儿地全塞到早就吓坏的夫妇手里。
「嗯!很好!」话才落下,一道闪光往刘大的手臂射去,只见他的手臂多了道伤口,鲜红的血液中夹带着一支细小的银针流到地上。
「多谢大侠饶命!」要命的剧痛在瞬间消失,刘大虚脱般的瘫软在地。
「快滚吧!以后再让我遇见你们欺负弱小,我可不会再放过你们!」
「多谢大侠!我们再也不敢了!」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
危险在瞬间解除,让脸色仍旧苍白的夫妇俩面面相觑好半晌,才慌忙向四周磕头道谢,还不忘拉着小儿子一起谢恩。
「谢谢!谢谢!多谢恩公的救命之恩!」
「够了!你们走吧﹗」
「敢问恩公尊姓大名?」男人恭敬地问。
「救你们不过是一时兴起,何必问!快带着小孩走吧!」男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心感激的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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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日子果然太无聊了!」望着手上二寸长的银针,站在林梢的青年叹了口气,随即以凌空之姿踩着枝头离去,直到见到竹屋才翩然跃下。
推开竹门,里头的陈设简陋到不能再简陋,却是他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才要开口叫人,就发现桌子上刻了几行字。
小子:
病好了,该教的我也教了,这几年来,吃我的、用我的,你也够本了吧!
老头我要去云游四海了,其它的,你自己看着办!
「师父也真够狠,居然留下几句话就这样走了!」青年看完不禁摇头笑道。「要我自己看着办?好吧!待在这个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这么久,也该回家见见爹娘了。」现在的他早已脱胎换骨,不再是当初那个体弱多病的男孩。
没错!他就是那个被怪医,也就是他师父带走的男孩——慕容毅。
师父花了二年的时间,每天让他浸泡在各种奇珍药材所装的热水里,再打通他的任督二脉,让药性游走全身以改善他的体质,再教他医术还有武功,如果不是师父,他可能早就不在这人世了。
抚过桌上的字迹,他默默感怀师父所做的一切,他知道师父是说真的,这间竹屋他是不会再回来了,闭上眼睛将内力集中在掌心,下一刻他再睁开眼时桌上的字迹已然消失,只剩一层灰,转过身,他不再留恋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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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午后,在忠伯的安排下,黎雪和杨翠花乘上马车,由王世民和婢女春兰护送到佛寺上香。
一路上,黎雪如往常般掀开帘布,观看街上人来人往的情景,心里却好生羡慕他们,可以自在的在街上走动,看看摊贩、买些小玩意儿什么的,而不是坐在马车里看。
有好几次她曾提议用走的到佛寺,却总让婆婆以女人家上街太危险回绝,让她只能乖乖的听话。
照例,马车停在拱门旁,由婢女春兰扶着她们婆媳俩下车,再走一段阶梯到半山腰的佛寺,黎雪每回都很开心有机会在人群间走动,但这次她却开心不起来,因为有个旁人在。
她不懂,王世民到底是给婆婆灌了什么迷药,不过才短短几天,他竟然开始介入慕容家的事业,这倒是没关系,多个人分担家里的事,也可以减轻婆婆和忠伯的负担。
但是他的眼神好可怕!不是在婆婆在的时候,而是在她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犹记当时她正忙着在计算几家店铺的帐目,王世民忽地推开书房门走进来。
「雪儿嫂子,在忙啊?真是辛苦妳了。」
「啊!」她细声叫道。他的出声让她吓一跳,手一抖,帐簿上就多了一撇。
「哎呀!对不起,我吓到妳了,没什么事吧!」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来到她身旁,紧张地拉过她的手瞧着。
「我没事!」这举动再度吓她一跳,她反射性的抽回手,眉头却为他的贴近而微皱。
他怎么可以随便碰她?男女授受不亲呢!更何况她还是有丈夫的人。心里想着,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往椅子另一边靠。
「请问有什么事吗?」
「雪儿嫂子,姑母要我来帮妳看帐的。」
他虽然没再碰她,但看她的眼神却令她全身泛起鸡皮疙瘩,好象要扑过来似的,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已让她印象深刻。
随后春兰端着茶点进来,松口气的黎雪差点没跑过去抱住她,感谢她的及时出现,此后只要有王世民在的场合,她都会借故离开,不然就是避免独处。
这回她真的确定,不是因为他是陌生人让她胆怯,而是他表现出的举动、眼神令她害怕,甚至她觉得他突然出现在慕容家,根本别有用心。
虽然她很少接触慕容府外的人,但不代表她单纯的分不清谁是好人,因为眼神不会骗人,可她也希望自己是多虑了,毕竟王世民是婆婆的亲侄子,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摇摇头,黎雪收起思绪很自然地转头想扶杨翠花上阶梯,就见王世民比她快一步。
「姑母,您小心走,别摔着哦!」他动作小心地牵着杨翠花,脸上挂着笑容,在别人眼中,就好象儿子在侍奉母亲一样。
「唉!人老了,身体的毛病就很多。」她笑答道。
「没有的事,姑母,您的身体说不定比我这个年轻人还硬朗呢!」
「哈哈哈——世民啊!也只有你会这么说了。」虽然知道只是安慰之辞,杨翠花仍旧笑得开心。
「雪儿嫂子,妳也要小心脚步。」他不忘关照她。
「我知道。」她淡淡的说道,不看他专心地拾阶而上。
不多久他们一行人便步进佛寺,照例由春兰奉上素果供品,再由杨翠花领着所有人拈香参拜。
黎雪抬头看着以巨石雕刻的白衣观音,身体却敏感的察觉王世民有意无意的眼光,她克制自己不回头,专心一致祈求观音大士,让未曾谋面的相公能早日平安地回家。
而观音大士彷佛真听见她的祈求,她们求来的签诗在师父的解释下,竟是难得的上上签,这让她们婆媳俩抱在一起开心不已,全然没发现站在一旁的王世民,眼底闪过一丝不屑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