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成了好朋友之后,才发现她们原该彼此仇视的。
两个小女孩相识于苏格兰与英格兰交界上每年一度的夏日赛会。
那是英格兰男爵之女韩茱丽经历过的第一个苏格兰野外庆典活动,也是她第一次离开远在西英格兰的家。兴奋及刺激使她在午睡时间几乎合不上眼。这么多新奇的事物可做可看,而对一个好奇的四岁孩子来说,可以调皮捣蛋的地方也多着哩。
而柯嘉琳已经调皮捣蛋过了。她父亲狠狠地打了她的屁股一下,让她为自己的淘气后悔,接着将她像一袋饲料似地扛在肩上,走过广阔的田野。他命令她坐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远离唱歌及欢笑的人群,直到他回来接她。他说:她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安静地忏悔她的罪过。
既然嘉琳根本不懂“忏悔”是什么意思,她决定她不必服从那个命令。这根本也无甚差别,因为她的心思已完全为那只绕着她的头嗡嗡飞行的蜇人蜂所占据。
茱丽看到那位父亲惩罚他的女儿。她为那位满脸雀斑的小女孩感到难过。她知道老是贺伯姨父打她屁股她绝对会哭,但那红发小女孩甚至没皱一下眉。
她决定找那女孩说话。她等到那父亲放下指着女儿摇晃的手指,开步走过田野后,才提起裙摆从石头后面偷偷跑过去。
“我父亲绝不会打我。”茱丽吹嘘地做了开场白。
嘉琳没有回头看是谁在对她说话。她不敢把目光掉开现在正停在她左膝旁边石头上的蜜蜂。
她的沉默并未使茱丽退却。“我父亲已经死了,”她宣布。“我还没出生前就死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打你?”
茱丽耸耸肩。“我就是知道他不会,”她回答。“你说话的腔调好好玩,好象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是不是真的卡住了?”
“不是,”嘉琳回答。“你说话的腔调也很好玩。”
“你为什么不看我?”
“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茱丽问。她等候答案,粉红的裙摆被她捏出了绉褶。
“我必须注意这只蜜蜂,”嘉琳回答。“它想咬我。我必须准备好把它赶走。”
茱丽靠近,她瞧见那只蜜蜂在小女孩左脚附近飞舞。“你为什么不现在就赶?”她低声问。
“我不敢,”嘉琳回答。“万一没打到,它一定会咬我。”
茱丽皱眉苦思。“要不要我替你打它?”
“你肯吗?”
“或许,”她回答。“你叫什么名字?”她这才问道,拖着时间好鼓起勇气打蜜蜂。
“嘉琳。你呢?”
“茱丽。你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
嘉琳夸大地长叹一声。“我母亲叫嘉营,她在生下我的时候死了。我外婆叫凯琳,她也是因为生孩子死的。因为教堂说她们不干净,不让她们葬在祖先的墓园,父亲希望我乖乖听话,将来就能上天堂,而上帝听到我的名字时,它会记得我母亲和外婆。”
“为什么教堂说她们不干净?”
“因为她们死的时候正在生孩子,”嘉琳解释。“难道你什么都不懂?”
“我当然懂得一些事。”
“我大概什么都懂,”嘉琳自夸的说。“至少,父亲说我真的认为我懂。我甚至知道婴儿怎么跑到母亲的肚子里Z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
“男生和女生结婚以后,那个父亲在他的酒中吐一口口水,然后要那个母亲喝。她喝下去后,肚子里就有婴儿了。”
茱丽听了这刺激又恶心的消息,不觉扮个鬼脸。她正想求她的朋友多说一点时﹒嘉琳突然大声呻吟。那只蜜蜂已落到她朋友的鞋尖。茱丽瞪着蜜蜂,它似乎越变越大。
有关生孩子的话题立刻被撇在一旁。“你要打它了吗?”嘉琳问。
“我在准备。”
“你害怕吗?”
“才不哩,”茱丽撒谎。“我什么都不怕,我认为你也不怕任何事。”
“为什么?”
“因为你父亲打你时你没有哭。”茱丽解释。
“那是因为他没有用力,”嘉琳解释。“父亲从不用力打我。打我他比我更痛。至少盖文和凯文就是那么说的,他们说父亲把我宠坏了。”
“盖文和凯文是谁?”
“我同父异母哥哥,”嘉琳解释。“父亲也是他们的父亲,但是他们的母亲和我的不一样。她也死掉了。如果你现在要打那只蜜蜂,我就闭上眼睛。”
茱丽决意给她的新朋友留下好印象,不再去想此举的后果。她伸手向蜜蜂挥去。但是舞动的翅膀触及她的手掌时,她觉得手心一痒,直觉地合起了手。
接着她开始哀叫。嘉琳自石头上跳下来,用她知道的唯一方式帮助她,她也跟着哀叫起来。
茱丽绕着石头团团转,尖锐的呼叫使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朋友跟在她身后,同样尖声呼叫,不过那是出于同情及恐惧,而不是疼痛。
嘉琳的父亲跑过田野。他先抓住的他的女儿。当她结结巴巴说出她的困难后,他再追上茱丽。
几分钟后,两个小女孩都得到适当的处置。蜂针目茱丽的手掌拔了出来,并且敷上清凉的泥土。她这位新朋友的父亲轻轻抹掉她的眼泪。现在他盘腿坐在那块惩罚石上,左边的腿上坐着他的女儿,另一边则是某丽。
从没有人为她如此大费周章。茱丽为自己引起的这些关注觉得害羞,可是她并没有排斥眼前的慰藉。事实上,她甚至悄悄地更倚偎了进去。
“你们俩真是活宝一对。”她们不再抽泣时那个父亲摇着头说。“叫得比喇叭声还响,像没头鸡似地猛绕圈子。”
茱丽不知道这位父亲是否生气了。他的声音粗嘎,但他没有皱眉头。嘉琳则在偷笑,茱丽判断这位朋友的父亲一定只是故意装得那么凶。
“她被咬得好痛哩,父亲。”嘉琳宣布。
“我相信,”他同意道。他转头面向茉丽,正巧看到她在瞪着他。“你是个勇敢的小女孩,”他赞美她。“但若还有下一次,试着不要抓蜜蜂,好吗?”
茱丽郑重地点头。
他拍拍她的手臂。“你也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名叫茱丽,父亲,而她是我的朋友。她能不能和我们一起用晚餐?”
“那得看她的父母同不同意。”她的父亲回答。
“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嘉琳说明。“不是很可怜吗,父亲?”
“的确,”他同意遵。“不过她有我所见过最漂亮的蓝眼睛。”
“我没有你所见过最漂亮的眼睛吗,父亲?”
“你也有,嘉琳。你有我所见过最漂亮的棕色眼睛。”嘉琳因父亲的赞美高兴得缩着头咯咯发笑。
“她父亲在她出生前就死了。”嘉琳告诉他。她只记得这项资料,因而确信她父亲会想知道。
他点点头,继而说道:“乖女儿,现在你安静一会儿,我要和你的朋友说话。”
“是的,父亲。”
他将注意力转回茉丽。他发现她紧盯着他的模样令他稍稍不安,她有着超过她的年龄应有的严肃。“茱丽,你几岁?”
她竖起四根指头。
“父亲,你看到没有?她和我一样年纪。”
“不,嘉琳,她不是和你同年。茱丽四岁,而你已经五岁了,记得吗?”
“记得,父亲。”
他对女儿笑笑,再次试着和茱丽说话。“你不怕我吧?”
“她什么都不怕,她告诉我的。”
“别讲话,女儿,我要听你的朋友说。荣而,你母亲来了没有?”
她摇头,开始紧张地拉扯淡金色的髦发,但是她的目光仍直直地射向那位父亲。那人的脸上长着红胡子,说起话来两撇胡须动呀动的。她希望能摸摸那撮胡须,看看是什么感觉。
“茱丽,你母亲来了没有?”那位父亲再问一次。
“没有。母亲和克岱舅舅住在一起。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这是秘密。若是我说了出来,以后就不能来参加这种庆典了。美玲姨妈这么告诉我的。”
话匣子一开,她滔滔不绝。“岱克舅舅说他就像是我父亲,但是他只是母亲的哥哥,而我从没坐在他的腿上。就算可以我也不要,但是我不能,因此没关系,是不是?”
嘉琳的父亲没听懂她的解释,但是他的女儿却不觉得困难。她问:“为什么你想坐也不能坐?”
“他腿断了。”
嘉琳抽一口气。“父亲,是不是好可怜?”
她父亲吐出一口长叹,话题愈扯愈远了。“嗯,的确,”他同意遵。“茱丽,既然你母亲在家,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和姨妈,”茱丽回答。“以前我一直和美玲姨妈及贺伯姨父住在一起,但是后来母亲不准了。”
“为什么?”嘉琳问。
“因为母亲听到我叫贺伯姨父父亲。她气得敲我的头。后来岱克舅舅告诉我,我必须和他及母亲住上半年,好好记住哪儿才是我的家。母亲甚至木同意我离家半年,但是岱克舅舅还没喝他的饭后酒,因而她知道他会记得自己说的话。他没喝醉时所说的话他都记得。母亲又气得发火。”
“你母亲气得发火是因为她将有半年看不到你?”嘉琳问。
“不是,”茱丽低声说。“母亲说我是讨厌鬼。”
“那她为什么不要你离开?”
“她不喜欢贺伯姨父。”茱丽回答。
“她为什么不喜欢他?”嘉琳想知道。
“因为他和该死的苏格兰人有亲戚关系,”茱丽照平日听到的话一字不改的搬上来。“母亲说我甚至不应该想和该死的苏格兰人说话。”
“父亲,我是不是该死的苏格兰人?”
“你当然不是。”
“我是吗?”茱丽问,声音显得担心。
“你是英格兰人,茱丽。”她朋友的父亲耐心地解释。
“我是不是该死的英格兰人?”
她朋友的父亲显然生气了。“没有人该死,”他说明。正想继续说下去时,他突然爆出笑声。“我最好记得别在你们俩面前说些我不想重复的话。”
“为什么,父亲?”
“你别管了。”他回答,一只手抱着女儿,一只手抱着荣丽站起来。当他假装要扔下她们时,两个小女孩高兴地咯咯笑。
“茱丽,我们最好在你的姨妈及姨父开始担心前找到他们。你们的帐篷是怎么走的,你指给我看。”
茱丽立刻害怕起来。她不记得帐篷在哪里c因为她还不会辨颜色,她甚至不能向嘉琳的父亲描述他们的帐篷。她努力着不哭出来,低着头说:“我不记得了。”
她紧张地等候他发怒,她想他会大声斥责她愚笨,就像岱克舅舅喝醉后会有的反应。
可是嘉琳的父亲没有生气。她偷偷抬眼瞧他,发现他面带微笑。当他告诉她不用紧张时,她的焦虑一扫而空。他表示他很快就能找到她的亲人。
“你没有回去他们会木会想你?”嘉琳问。
茱丽点头。“贺伯姨父和美玲姨妈会哭,”她告诉她的新朋友。“有时候我希望他们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为什么?”
茱丽耸耸肩,她不知该如何解释。
“响,希望没什么不对。”嘉琳的父亲说。
听了他赞同的说法茱丽好乐。她将头偎在他肩上。他温暖的粗呢上装戳着她的面颊,他的味道也很好闻,户外的味道。
她想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既然他现在没在看她,她决定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抬起手摸摸他的胡须。
“父亲,你喜不喜欢我的新朋友?”嘉琳问。
“当然喜欢。”
“我能不能把她留在我们家?”
“老天……木,你不能把她留在我们家。她木是小狗。不过,你可以跟她做朋友。”他在女儿意欲争辩之前匆匆补充。
“永远的朋友吗,父亲?”
她是问父亲,但茱丽回答了她。“永远的朋友。”她羞涩地低语。
嘉琳的手横过父亲宽阔的胸前,握住茱丽的手。“永远的朋友。”她许下誓言。
事情就这么开始了。自那段时间,两个小女孩即变得不可或分。赛会共举办三星期,各个氏族来了又走,而冠军赛总在当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举行。
茱丽及嘉琳对各项竞技视而不见,她们忙着向对方倾吐所有的秘密。
两人之间形成完美的友谊。嘉琳终于找到一个忠实听众,而某丽终于有了一个愿意和她说话的人。
不过,她们俩却对她们亲戚造成很大的困扰。嘉琳在每个句子加上英格兰人的口头语“该死的”,而茱丽则时常使用“可怜的”。一天下午,她们应该午睡的时间,却剪下了彼此的头发。美玲姨妈看到她们制造的歪歪扭扭的发型时,尖锐的斥责声直到她们戴上白帽遮丑后才停止。她也生贺伯姨父的气,因为他应该注意两个女孩的,现在却笑得像个疯子。她命令丈夫将两个小淘气带过田野坐在惩罚石上,思考她们的愚行并仟悔。
两个女孩的确思考了许多,但和她们的行为无关。嘉琳提议茱丽应该有个小名,花了她们很久的时间才决定了依莉。但是一旦决定了,任何人叫茱丽而没加上这个名字,她就拒绝回答。
一年之后,她们再度团聚,热络的情绪仿佛她们才分别一、两个小时。嘉琳迫不及待地找到某丽,因为她又发现了有关生孩子的另一项惊人事实。女人不必结婚就可以有婴儿。她非常确信,因为族里的一个女人肚子里有了婴儿,而她并没有结婚。族里有些老妇人还拿石头投那可怜的女孩。嘉琳低声说,是她的父亲出面才阻止了她们的。
“她们也向那个在他的酒里吐口水的男人扔石头吗?”荣丽想知道。
嘉琳摇头。“那女孩不肯说出是谁做的。”她回答。
嘉琳继续表示,这件事证明,成年女人喝了任何男人的酒,一定会怀孕。
她要茱丽发誓她绝不会做这种事,茱丽也要嘉琳做同样的保证。
随后的岁月在茱丽的记忆中形成一团模糊的成长点滴。她也慢慢开始了解苏格兰和英格兰之间既有的仇恨,她一向知道她母亲和岱克舅舅瞧不起苏格兰人,但是她以为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
无知经常孕育蔑视,不是吗?至少贺伯姨父是这么说的。她相信他告诉她的一切。他是个仁慈和蔼的好人,而当茉丽猜测岱克舅舅和她母亲是因为从没和苏格兰家庭来往才明白他们是多么好心的民族时,贺伯姨父亲亲她的前额告诉她,或许就真是这样。
茱丽由他悲哀的眼眸看出他附和她的说法只是要使她高兴,同时保护她不受母亲不合理之偏见的压迫。
在她十一岁那年前往庆典赛会的路上,她发现母亲憎恨苏格兰人的真正原因。
她曾经嫁给一个苏格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