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惊的一声吼啸,震破深夜的宁静。赵恭介推开门扇,浓眉深锁地步进厅殿,身后随即涌进一群官兵,神情倨傲地将道场围住。
“你们怎么进来的?!”围坐在地观看美艳舞蹈的道士们全部惊慌站起。
“赵……”双双还来不及发言,便被他扔来的外袍吓了一跳。
“穿上!”赵恭介瞥了她一眼,硬是压下满腔怒火,将视线调到道士身上。“你们这群臭道士,假借神名,私造假酒害人,今天就看你们如何自食其果!”
“建戒寺乃清修之地,何来假酒之说?!施主,似乎误会本寺了。”仁悠赶紧摆出一派正经表情,有礼地道。
“放屁!”赵恭介劈头就骂,不屑的态度令仁悠大吃一惊。
他踉跄失步,差点站不稳。“你骂我放屁?不敬,不敬,大不敬!太上老君前,你竟然口出秽语,说出这种不堪入耳的话,分明存心捣乱寺内安……”
赵恭介沉默不语地瞪视对方,嘴唇抿成一条。
仁悠猝见,心猛地一缩。
赵恭介的态度,在仁悠的控诉当中仍然坚硬、不容动摇。
“太上老君面前,你都明目张胆迷恋女色,还敢来教训我?顾左右而言他,欠揍!”健臂一扫,脚边一块座椅腾空飞去,仁悠不及闪避,在他赫然被击中的惨叫声中,厅殿登时演出全武行。
顿时,只见道士手中拂尘反手一转,全成了锋利的长剑,向大批官兵挥砍而来。
“反抗?!不知悔改!”赵恭介不爽地翻起衣摆,飞身狂踢,他决定要踢醒这堆浆糊脑袋。
双双早已知赵恭介不是省油的灯,但她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厉害到这种地步,手脚倏动忽落之间,快得教人看不清他的功夫路子。在一来一往中,只花费九牛一毛之力就把那群假道士打得七零八落,看得她心中是一阵又一阵的赞叹和心仪。
“双双,这边,这边,躲好啊,刀剑无眼,小心被砍中!”
她看得正尽兴时,身后霍然出现的阿辉,吓了她一大跳。然后她就被他死拖活拉的,给拖到厅堂角落里的大木柱后面,压下她的小脑袋。还被命令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阿辉?别这样,我的脖子快扭到了。”
“我在保护你的安全!”阿辉说。“你都不知道师父看你在那群男人面前搔首弄姿有多火大,他把外头的树干掐断了,只用五根手指头耶!”由此可知他有多愤恨。“没把你保护好,下一次断的会是我的骨头……小心!”
他眼明手快,赶紧拉开柱旁的布幔挡在身前,险些被飞溅的血迹弄脏了衣服或手脚。
“你的意思是……他吃醋?!”双双连眨了数次眼皮,樱唇讶异地张开,喜悦之情翻江倒海而来。
“知州大人才多看你一眼,就被他狠狠地从树上踹到树下。”
“是吗?”她笑弯了眼,浑然不觉战况紧张。
“我打包票!”阿辉说得好不肯定,十年的师徒关系可不是白搭的。“尤其,当知州大人说要纳你为第四妾时,师父马上不客气地喝斥他少打你的主意,他的态度可是很坚硬的。”
“你确定?”她听得一愣一愣。
“真的,我说双双啊,咱们莆子堂的人都知道你对师父是爱得刻骨铭心。看来,嘿嘿,真让你给‘把到’师父了。”
道场内刀光剑影,双方正卯足全力缠斗。而双双和阿辉却只忙着讨论感情外加分析。
双双掩口,忍不住开心地偷笑。“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说他对我不是完全无意的。”
“赵恭介,我喜欢你!”月双双清亮的嗓音响彻整间屋子。
“啊?!怎么说来就来?!”阿辉错愕的尖嚷,下巴差点掉下来。
正忙着捆绑遍地重伤倒地者的官兵,全部愣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至于赵恭介,则是错愕地僵在那里,双手的动作顿时定住,眼眸缓缓地从挨了他一拳男人的脸上调回视线,凝视着幽幽烛火中的纤纤如玉容颜。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非常非常的喜欢!”双双波光潋滟的大眼睛直接望向他,漂亮、优雅,而且勇敢。
“只要在你身旁,我就觉得好快乐。”
她缓缓诉说着自己心底最真的情事。在宽广的天井下,持续的静谧中,她的表白深深撼动着每一个人。
“你可以斥为无稽之谈,甚至当我是傻瓜,那都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不是精明的女人,把‘番薯’当‘天麻’、把‘雏菊’当‘香薷’,自己想想都觉得丢脸,可是,为了更接近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赵恭介仍然一副面无表情。忽地,他迈开脚步走近她,伸出手来用力一推就把她推进阿辉的怀里。
“先带她回去,我去看看知州大人那边的情形。”一副冷冰冰的口吻。
“呀?你──”
“少啰嗦!叫你回去就回去!”他匆匆走掉。
双双皱眉咬住下唇,虽然早猜到他不可能热情如火地亲吻她,但如此淡然回应,真出乎她的意料了。
一离开厅殿,赵恭介马上抚着心喘了一口气,月双双的那一席话,差点吓得他魂飞魄散,到现在一颗心都还怦怦乱跳。拜托,她嘴里所说的,除了他之外,同时也一字不漏进入众人耳中。
“那种事关起房门私下讨论就行了,在这里发什么神经?!”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难以言喻的儿女私情,已在他心里翻搅成一团熊熊大火。
轰──一阵巨大声响赫然从后院穿过园林传来,接着浓烟窜起,整座造酒的后院在眨眼之间沦入火海。
赵恭介愕然瞪着火焰,无暇思考,他立刻迅速冲往现场。
燃烧东西的哔啵声刺耳欲聋,狭小的门口处,不断有人从炽焰烈火肆虐下的厂房奔逃出来。
面对眼前难以控制的惨像,赵恭介不禁定住在原地呆愣了片刻。
“怎么回事?酒厂为什么起火?”他在凌乱骚动的人群间,找到此次指挥行动的其中一名将领。
将领不停地咳着,双眼被泪水烧得通红。“知……知州大人滥施淫威,出尔反尔,对造酒工人拳打脚踢,终于引发暴动。混乱中,照明用的火巨掉入酒槽,才会引起大火!”
“还有多少人被困在里面?”
“知州大人被暴民打伤,可能还在里面……”
将领的话未说完,赵恭介急促的脚步声已经响起,一闪而入,直接闯入火场。
“贾虎!你在哪里?!贾虎!”
赵恭介嘶哑吼叫,急忙地在火焰浪涛中寻找贾虎的身影,却只见宅房本身宛如一座火热的大熔炉,凶猛地燃烧所有能掠夺焚毁的东西。
“我在……这里,赵师父……快来救我,我快要被烧死了!”贾虎被巨大的木桩压在酒槽附近,身上有多处渗出血迹的伤口,伤势十分严重。
赵恭介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背膀,拦腰一顶猛然扛起他。
正准备转身逃离,头顶巨裂一声,他倏然抬头,屋顶上烧得火红的平梁登时断落崩塌,直坠而下。
“来不及了!可恶!”
一记强有力的挥挡,赵恭介咬牙闷哼一声,平梁被他以空出来的臂膀推震出去,然而火苗却烧上他的手臂。
“着火了,贾虎你先下来!”
“我才不下去!我一下去,你一定撂下我,自个儿逃命去!”贾虎非但不合作,反而死命抱着他。
“笨蛋!”赵恭介怒喝,火开始疯狂地抢夺他的臂肉。“你不下去我们两个都会葬身火窟!”
“赵师父!快!”一片翻腾的浓烟中,突然冲进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是双双,她扯开一大件湿漉漉的布幔盖在他的手臂上,及时扑灭火舌。
赵恭介错愕地瞪着她,气得无法言语,她没走!
“走!”没时间教训她,猛然抓住她的小手,起身穿梭过四处焚烧的火丛。
“你不用拉着我,我自己走就行了!”双双拨开他的手。看着他冷汗淋漓的脸颊,在在说明灼热的火烧痛楚正在鞭笞他的身体,让他牵着只会徒增他手臂上的痛楚。
“别在这时候瞪我!快走,这屋子就要塌了!”她的眼睛被热气薰得都发疼了,视线一片模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赵恭介在扭动浮曲的景像中凝视她,终于不发一言,顺应了她的要求,他的手离开了她的。
“跟好。”
“放心,我会紧紧跟着你,形影不离。”
一阵热气席卷而来,赵恭介低头俯冲上阶梯,要一鼓作气冲出火场。
在他以巨大的身形开路之下,双双一直循着他所走的路径前进,后方火势愈烧愈狂野,无情的将一切化成灰烬吞没。
蓦地,双双拉开的步伐,收了回来……目光落在赵恭介脚边掉下的玉佩。
是赵师父的。
她赶紧弯腰捡起,然而她挺直腰肢,要重新拉开步伐逃出去时,赵恭介的身影却已消失在烟幕的另一端,同时,火势赫然由阶梯两侧狂袭过来,挟着万丈热度斩断生路。
须臾之间,炽火将四周打入炼狱,展开它残酷的魔力。
双双两眼赫然大瞪,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就在此时,她那双水灵晶亮的眼中突然映照出一片烈火,那火团直直烧进她的心底──
“啊!不要──”
通红的火海及剧烈的燃烧声掩去她的叫喊。
火舞升天,赤红的热浪,终在她脚下找到一个新的立足点,不带任何感情烧尽一切,不停地奔驰向前,不停地窜进屋体,能烧就烧,能毁就毁,焚尽一切……
逃出厂外的赵恭介,惊觉眼角骤然闪进的是一进红光而非人影,鬓角一道冷汗倏地划下脸颊消失在襟领上。“双双──”
★ ★ ★
一直到了朝旭初升,透出第一道曙光洒到地面,赵恭介才蹒跚接近形同废墟的酒厂。
他的情绪一直不能稳定,一夕之间,整个情况骤变得令他难以置信。
厂区的四面墙垣崩塌,只剩数根残存的木桩耸立在原地,现场仍不时冒出来不及熄灭的浓烟及星星火苗。
那个自信满满叫他甭惦记她的人在哪里?那个承诺他会形影不离跟着他的人在哪里?!她在哪里?双双……
“让开!让开!找到人了!”
一群官兵从断垣残壁中,合力抬出一具烧得面目全非,体态歪曲的尸体。
光线打在尸体的脸孔上,挣扎的脸部表情,尽管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却仿佛依稀能听见临死前一声声生不如死的哭号,痛苦,煎敖……与哀求。
“不!这一定不是真的!”幸免于难的贾虎,无法承受眼前的事实,两手微微颤抖地伸上前去。一想到好好的一个大美人烧成这样,不禁悲从中来,他都还没亲热过呢!
“双双!我的四小妾──”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赵恭介忍不位轻颤,过去几个时辰所发生的事,一幕幕鲜活地浮现在他脑海。
先是她浓密的长发温驯绾成发髻,优美地固定在脑后,肌肤如同雪花般白润,跳着纤柔的舞步,滑下耀眼的汗滴,增添多变的女性婉柔光彩。
他注视着她,目不转睛地。在那一刻,他迷失了,心中涌起是渴求、倾心和妒意!他憎恶其他男人肆无忌惮地注视她。
然后,是她极尽所能喊出她的执着,可他却以骄傲及情怯挫伤她的心。她是何其的纤弱又果敢,把全部热情投注给他,挑起他内心无限的感动,他还来不及想清楚如何面对这份感情,她怎么可以就这样在他面前消失?
不行,他不允许……静看着那具尸首,他万分错愕的感觉到流过指间的幸福正一片一片的崩解。他害怕这股陌生的感觉,不安地退后一步。
“不,她不是双双。”他不相信,他绝对不相信。“她没死,她一定没死!”
在众人来不及反应之前,他已经飞奔进入残破的厂区,疯了似地徒手挖掘焦热的屋瓦。
“师父!”阿辉猛抽一口气,讶异他突如其来的举动。
赵恭介没有开口,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感波动,但他的心早已狂乱,毫不在乎灼人的炭瓦烫伤他的掌肉,石块割裂他的皮肤,只是一迳地翻找搜寻。
指尖插入空隙,搬开一块块的残砖破瓦,他顾不得手背上擦出一道比一道更深的伤痕,烟尘直窜他的眼鼻,他仍要挖、仍要找。
他知道她胆小如鼠,知道她渴望他的双臂去营救她,现在她一定在某个地方抱着自己的臂膀,颤抖地啜泣,哭声细得教人心痛。
“师父……”阿辉于心不忍地喊了声,卷起袖子立刻加入。
“喂!别发呆,快帮忙找人!”
“是。”
官兵将领一声令下,所有士兵全部投入帮忙,或移动木柱,或翻动石块,大家全都尽心尽力在找寻月双双的下落。
“双双……月双双──你回答我,你在哪里?”赵恭介发出沉重的低鸣,胀红的眼使他看来像变了样的野兽。“在哪里?我知道你没死,出来,出来!”
出来──听听我心的声音!她从来不知道她的乖张行径带给他多少苦恼,从来不晓得她一意孤行的莽撞行为,在他眼中看来是多令人手足无措。他是在乎她的,正如她所说,她吸引着他,是他一直小心而愚蠢地把这个事实藏起来。骄傲的人是他,愚昧的人也是他!
“双双──”
就在此时,大伙儿思绪赫地被一个猛推落地的木板声打断,紧接着就听见一阵连续呛咳声。
一个狼狈不堪的娇小身影,从一处毫不起眼的地方钻出上半身来,那里竟有一个地窖!月双双扶靠在地窖入口的木盖上咳个不停,双眼被浓烟薰得泪如雨下。
“双双?”阿辉惊呼。“是双双!师父!是双双!”
赵恭介愕然转头瞪视她,霎时,无法言语。
“太好了,我的四小妾!”
贾虎乍看到双双娇小的身影,当场喜出望外,迅速拉开步伐,冲上前要去搂抱那美丽的娇躯,可才跑到半途时,一股强大的掌劲向他袭来,打中他的腰际,将他整个人拨出去,摔倒在地。
“哪个王八蛋推我?”他气得火冒三丈。
赵恭介视若无睹地越过贾虎,急切地朝月双双冲过去,一双巨掌冷不防将她抓入怀中,粗鲁地拥住了她。圈在她身躯上的那双铁臂,紧得几乎要将她拦腰折断。
“赵……师父?”双双柔柔呢喃,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为什么要抱她呢?
“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陪你!没事了,没事了!”
双双听出他的焦躁不安,先是难以置信、受宠受惊,慢慢的,不知道为什么泪水逐渐在眼里凝聚、灼热、满溢。“对不起……”
赵恭介不再多想,倏然猛烈吻上她的唇,交缠探入她口中的舌头,在她口中火热地翻搅,然后顺着她的脸庞,吻过她脸颊上的擦伤。
他孔武有力的拥抱几乎搂伤了双双,但她的身心却淌流着暖意。
她感受到了,他害怕,因爱而害怕……她在他怀中抽搐地动了下,继而像个小女孩般呜咽出声,牢牢抱住他魁梧的腰干。
“别哭,没事了!”
赵恭介再度热切地吻着她泛流在脸庞上的泪水,环住她的铁臂有着隐隐的心疼,一股难以形容的满足与踏实感涌上心头。是的,她是一个他必须伸手守护的小人儿,她渴望着被他所需要,渴望着被他拥有,他是该坦诚,再逃避下去不见得是多明智。
就这样坦诚吧──他爱她!她的情、她的爱、她的勇气、她的执着,早已感动了他,可他却执意忽略这一点,真是傻得可以。
他合上双眼,感受着自己新发现的心情。
“以后不管你用多卑鄙手段,我说不许,就绝对不准你插手管别人的闲事。”他微倾上身,搂住了她,靠在她耳边喃喃而语。“回家吧,我们回自己的家。”他侧脸深吻她。
“什么?”双双的意志所剩无几,腰上的手一松开,她已两腿酥软的倚在他身上,颤抖地喘息着。
“阿辉,回家了,这里已经没咱们的事!”赵恭介向阿辉喊道。
“咦咦咦?”她还没弄懂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