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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变 第八章

  白云深处,我犹自迷惘。

  每天都发生不同事故,我们如何处理?是对?是错?
  甚多时是模糊不清,更多时是自以为是。

  我竟在离开土生土长的城市、开创另一个新世界的重要而应该战兢的时刻,想起了我一度视为敌人的施家骥夫人!对她,竟有颇深的牵挂!

  我望了坐在身旁的丈夫一眼,感慨更甚!


  温哥华夏天天气不错吧,最低限度,自我们下机的那一天直至锦昌回航,一连八天,都春光明媚,一城锦绿,风和日丽!

  锦昌最要紧的事,是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在温哥华西区的自置小平房中,亲眼看着这头家重建在枫叶国土之上。

  那是一所锦昌拜托海外同业给我们买下来的房子,屋龄比我还老,竟五十有多,外观朴素,里头扎实,有两厅五睡房,宽敞至极,足够我们一家三口之用,依锦昌的预算,将来是要把两位母亲都接过来的,届时虽是两虎同穴,但时势迫人,老人家大抵会明白人在异乡,等于虎落平阳,以前的不肯迁就,也自然会变得互相忍让了。

  锦昌跟我说:“房子只写你的名字!懒得在报税及其他一切要签名的事上,还要把文件寄来寄去,太麻烦了!”

  “你不怕我夹带私逃?”我调皮地问他,心上不知有多安慰。

  “逃到哪儿去?”

  “当然是洋鬼子的怀抱里去!”

  “你别天真,高估自己材料!”

  哼,还是仗势欺人。这年头的女人岂可看轻,谁没有揭竿起义的勇气和力量。当然,树大有枯枝!何其不幸,我就是枯枝之一。知妻莫若夫,我只好鸣金收兵!

  , 一家三口,其实难得有这十天八天的假期。我们白天开车去逛城市,购买家用杂物,正正式式地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其乐融融。

  如果日子能一生如此,快乐死了!

  可惜,好景老是不常。明天,锦昌就得抛下我母女俩,回香港去了。

  这一夜,夫妇俩轻怜浅爱,尽在不言之中。

  天色已近微明,我累极,却不成眠。锦昌背着我睡,我抱住了他的腰,紧紧地抱着不放,在他赤裸的背脊上,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吻着。

  “你醒了?”锦昌问。

  “不,我根本没睡!”

  锦昌翻了个身,望住我。“舍不得,是不是?”

  “嗯!”

  “不是说,我们老夫老妻了!”

  “对,三朝两日,沛沛就会有男伴,然后谈婚论嫁,我们要等着带孙子了!”

  “那还有这么多柔情蜜意?”锦昌笑我。

  我拿手指抚弄着锦昌的耳朵,轻声地说:“我们其实还年轻。”

  “原来是不放心我。”

  “怕没有人照顾你!”

  “那还不容易!”锦昌哈哈大笑。

  我捶打他,连连骂道:  “你找死!”

  锦昌使劲地抓住我手,强吻在我唇上,翻了个身,缠绵眷恋的又一幕。

  温哥华的生活淡如白开水,我相处的两三家朋友,是老华侨,全部日出而作,日入而归,半点越轨非凡的生活玩意儿都没有。

  幸好正如锦昌所料,我是可以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非但生活不用刺激有如白兰地,连比较浓烈的咖啡,都不是我的口味,故此,真的竹门对竹门,我和温埠对上了胃口。

  沛沛快乐得如天天自巢内起飞的小鸟,她交朋结友的能力高强至极。才到哥伦比亚大学去选读一个暑假班,学西洋画,就立即有极多课余应酬,玩个不亦乐乎,一到正式开学,更忙得不成话了!别说不用我陪她到处耍乐,倒转来说,我要她腾空一个晚上在家里给我这老妈子做伴,也不可我曾在长途电话中,向锦昌表达忧虑:“沛沛太过不羁活泼,老是交游广阔,我管都管不住!”

  “那就不要管好了!”

  “这是什么话?慈父多败儿,都是你惯成她这个样子!”

  “现在不流行三步不出闺门!”

  “过犹不及!”

  “她聪明绝顶,你怕她吃什么亏?业精于勤,荒于嬉,沛沛既然能耍乐而不忘读书,成绩斐然,你不是白担心!”

  “可是,到底是女孩子……”

  “这世界大把女孩子害男孩子神昏颠倒,闹失恋的男孩有可能多过女孩!”

  锦昌总是觉得我杞人忧天,夫复何言?

  “我看,你把心机多放在组织自己的生活上,还实际一点了!”

  我?

  可也不愁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刻意重组生活,一般地洗衫煮饭买菜,然而,人际关系简单得多,我自然地轻松写意起来!

  不是吗?不用服侍锦昌,少了母亲的噜苏,没有了家姑的尖酸刻薄,连妹妹的臭脾气也不用受,老友倩彤的紧张又眼不见为干净,至于沛沛,她脚一站在加拿大国土,也同时向联合国宣布独立似!

  我名义上孤军作战,把个家族安全责任揽上身,实际上,比在香港时还要优游自在!

  那三两家朋友,多在周末一起上中国茶楼吃顿点心,他们喜欢搓麻将的,饭后组局,我便又回到家居来,打理杂务。

  屋后园子的花草,与那从香港拿来的一叠叠书,是我日中的良伴,夏日阳光温软,我剪花栽草,冬日雪深寒重,我围炉阅读,时光也许就是如此过足三年吧!

  偶尔,我也会接获母亲和家姑指示,要忙那么三数天。
  只因王段两家的亲友不住地到温哥华来旅游、探亲,视察民情以作日后盘算等等,我就得悉心招呼他们,当向导!单是那三文鱼场和维多利亚的玫瑰园,我来了十个月,去过九次!

  哈!

  最近,王家的一位亲戚,先前以小投资移民身分到温哥华来定居的球表哥和球表嫂,跑来跟我谈生意。

  我真的受宠若惊,吃吃笑地问:  “球表嫂,你怎么看中我了?
  我这么一个家庭主妇,还做生意?”

  球表嫂倒是个积极实惠的本事人,开门见山地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生意有什么难懂,那年头我还不是跟你一般,是个家庭主妇,看着周围的女朋友,一上街就买那些人造首饰,就是富户人家的太太们,都因应者甚多,治安又欠佳,干脆光顾这种乱真的玩意儿来,我才试着办货,以家为铺,继续发展出点成绩来,还以此移了民。你说到底是个大学生呢,念的还是商科,底子比我好得多了!”

  说得我的心都活动起来,有点跃跃欲试!因问:“我能做些什么生意了?”

  “做服装生意!”球表嫂很认真地说,“我的好朋友是空中小姐,能给我们带一些香港时装来,本地的服装实在贵,尺寸又未必合东方女士的身材。我原本打算在唐人街附近找一间铺位,把人工首饰连服装一起作零沽发售,但租金实在昂贵,我想起从前以家为铺的方法,最理想是把个地库包装为服装店,先靠口碑,转辗介绍,从低做起!我家在列治文,不及你家在西区方便,寻且列治文的土地水位低,所房子都没有地库,于是我突然想起你来了!”

  “我真怕学不来!”

  “哪里话,世界上没有学不来的生意。反正闲在家里找点精神寄托,又有外快,何乐而不为?”

  说得也对,我尤其记得家姑曾故意以球表嫂的本事,我的无能作个对比,有日让她知道我也跟她口中所说的有本事女人肩并肩地做起生意来,岂不快哉!

  想着想着,开心得整夜难以入睡!

  凌晨早起,直盼着球表嫂来带我到四海酒店跟她那航空小姐朋友会面,相议细节。

  是不是真的鸿运当头了?事情比我想像中更为简单顺利,第一批货将于日内运到。我和球表嫂合股,每人只拿了三千元加币出来,一点风险也没有。万一完全无人光顾,就把服装对分,自己拿来穿好了!

  我突然忙碌起来,心情却出奇地好,因而精神绝佳。

  当然,首要功夫是把个地库执拾出头绪来,并且联络木匠,简单地给我装镶一些挂衣服用的木架。地库不算大,但十分适用,一厅两房,其中一个房间正好用来作顾客试身室,另一个则成了我的小小写字楼,客厅顺理成章是陈列室。

  我细心地把沛沛占用的一个书房收拾,把她的物件搬到楼上去。

  沛沛这孩子,全部东西乱放,撒得一抽屉的杂物,纸屑,化妆品,应有尽有,我正好趁机给她分类归位。正收拾间,赫然发觉有几个小盒子,随便用张自信纸包着,就顺手拆开来看。

  天!怎么可能?

  我顿时间跌在椅子上,摸摸自己的面孔,烫手的。沛沛,自己的女儿,才那十五岁多一点,就晓得买备这一包包的避孕丸!

  她用得着了么?还是,已经开始非用不可了?

  一整天,我不能自制的神不守舍,从屋头走至屋尾,甚至走出花园,还是头昏脑胀,显然环境不能让我松弛下来。我!几次要打电话回香港去给锦昌,可是怎么说呢?分明是我管教不严,更惊出一身冷汗。

  晚上沛沛终于回家来了。我一直跟着沛沛走进她卧房,心如鹿撞,做错事的仿佛是我,几经艰辛,才鼓起勇气说:“我把你的书房搬到楼上去了。”

  “嗯!”沛沛把牛仔裤T恤脱掉,成熟的身段呈现眼前那对修长的腿和圆鼓鼓的胸脯,实在诱人,连我这做母亲都看得……有点……热血沸腾。

  “沛沛!”我手心冒汗,不停交叠着,令自己的手指扣自己的手指,企图镇静。  

  “什么?”

  “你别习惯在别人面前脱掉衣服,然后周房间地走!”

  “哈!这儿除了你,还有别些什么人吗?”

  “好习惯是一份修养!”

  沛沛耸耸肩,照旧伸手把胸围解开,再套上睡袍!

  “不是做妈的噜苏,我看你做女孩儿家的毛病真多。”我决定纳入正轨,“我替你收拾了半天,才弄好你的书房,太多零碎杂物,你自己都不整理。”

  我是故意这么说,留心着沛沛的表情。

  她竟毫无反应,一屁股坐到床上去,拿起电视遥控机,在选电视台的节目,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耳去。

  我真的有点生气,生自己的气,干么言词闪缩,我凭什么惊成这个样子,不敢跟对方摊牌!

  “沛沛……”

  “嗯!”她双眼仍没有离开荧光幕。

  “沛沛……”我深深吸一口气。

  “妈,你别吞吞吐吐的,究竟什么事?”

  “我今天给你收拾书房的抽屉,翻到了几包……避孕丸!”终于说出口来了,“是你用的吗!”

  “当然是我的,难道是你用吗?爸爸又没有回来!”

  “沛沛!”我惊骇得把眼睁得老大,睁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大言不惭!”

  “我干错什么?”

  “你还不过十六岁……”

  “所以就要有备无患。我不喜欢当未婚妈妈!你其实应该给我介绍,让我老早采用才对,可是,不怪你,你是古老。”

  我呆立着像支盐柱。

  沛沛拿眼看我,吓一惊似的,问:“妈,你大惊小怪干什么?你不习惯而已。”

  沛沛说得对,我太不习惯:“沛沛,那么说,你已经……?”

  “有什么稀奇呢?”

  “你爱他吗?”

  “谁?”  

  我吓得手脚酸软,扶着床沿坐下。

  “你说那些男孩子们?”

  沛沛把我梗直的身子板过去,让我面对着她,说:“妈,现代生活并不如此!哪里有这么多的爱情,真有……”

  我‘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沛沛抱住我,猛拍着我的肩背:“快别这样,快别这样!”

  这成什么世界,我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变就变,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个浪荡子的模样,我完全不知不觉!我觉得羞耻、惭愧、不知所措,我枉为人母!

  “沛沛,我不明白……”我抽噎着。

  “这真是最最简单不过了,我只不过想活得从容一点、想更受周围的人欢迎一点,如此而已……”

  沛沛从小就喜欢在学校出风头,她总要同学们以她马首是瞻,同班内有同学家势比我们好,更受欢迎,她就发脾气。

  发展至今时今日,竟变了另外一套年青人的人生理论,我吃不消,我抗议。

  沛沛没有再纵容我,她一本正经地说:“妈,我已成长,我功课成绩好得跳了一级考上大学,名列前茅,我不会变坏,将来必有起码在社会立足的本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私人生活要如何处理,你由着我自己拿主意好了!”

  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接受我身边的人变质!

  我哭了一整夜,休息了三天,心情才算慢慢平伏过来。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球表嫂那儿,我推说抱病,因为我仍然自觉丢脸。

  沛沛呢,没事人一般来去自如。

  我还能怎么样?跟她吵?把她缚住幽闭在家不成?

  不论发生什么事,生活还须持续,那是写实小说里说得至理名言,我只好谨记,兼且尝试遵行。谁说小说载小道不值得看重?人生能有几回遇上国族恩仇的际遇,还不是生活的各式坎坷要应付而已!  

  于是从第四天开始,我又再为小小的服装店,重新投入工作。

  终于荣升为老板娘了,更出乎我意表的,非但其门若市,连沛沛都把她的一些外国同学带回来,让我做了点生意。

  沛沛拍拍我的肩膀说:“妈,你要好好追上时代,这下子你是干对了!活得比以前有生气,得人尊敬!”

  怎么一当上了职业女性,就活像一登龙门,声价十倍,连自己女儿都另眼相看。能赚钱的女人,原来真正非同凡响。

  我在长途电话里头给倩彤报导了这个讯息,她不能置信地在哈哈大笑:“温哥华山明水秀得会把个土包子培养成生意人?我不信,我不信!”

  信不信由她,我的业绩连球表嫂都叹为观止。她还决定把一些人造首饰,也放到我小店来寄卖。

  我也许有点傻劲。对前来看衣服的顾客,一律温言柔语地服侍周到,必先给她们冲杯奶茶咖啡之类,然后任由她们翻天覆地地试穿服装,到头来,一单生意都不成交,我还是笑嘻嘻地请她们有空再来玩!于是她们真的又来了,带来更多的朋友,日子有功,总会做得成生意的。

  我暗地里想,没料到我的温吞水性格竟然变成销售的法宝。

  这一阵子的生活堪称忙碌,竟然想起没跟锦昌通电话有好几天了,他也没有摇电话给我。这真难怪,现在才明白有事情搁在心上,老想着工作上如何打整的人,是会心无旁骛,连自己亲人都忘得一千二净的。

  我当然有份歉意,连忙摇电话回家去,这大概是香港时间晚上十时多了。

  “喂!锦昌吗?”我喜悦地喊。

  “嗯!”

  电话传来了被褥翻动声音。

  我笑:“你在于什么呢?”

  锦昌没有回答。

  “我吵醒你了?对不起!”

  “以后有事,你摇电话到我办公室去好了!”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上床去……”

  “明天再给你电话!我现在很累!”

  可怜的锦昌!独个儿在香港生活,下班后要自己动手煮食,或在外头餐厅吃饭,才得回家去休息,一定是累的。
  以往有我在身边,很多琐碎事能帮忙,例如冲茶,切点水果,放洗澡水等等,突然全部要自己动手,会觉得烦!

  我和锦昌是真的各自负起家庭日后安定的责任,只是,我还可能比他更舒服愉快一点。

  , 温哥华的生活对我而言,是舒畅得很更兼生气勃勃,前景光明的。我从香港跑来这儿一年,好像把条鱼从一潭死水捞上来,放在另一个清澈的池塘里,我游得更迅速,更活泼了。

  然,我也有困扰的时刻……

  不只为沛沛的成长,非我始料不及,心头有种挥之不去的忧虑,也因为我实在想念锦昌……

  连十六岁的女儿都晓得正视生活上种种正常的需要,包括情欲,我又何独不然?

  多少个深夜,我蓦然惊醒,想起锦昌,脸上发烫,浑身肌肉一阵又一阵地轻微抽动,像被一群群的蚂蚁叮咬着,落实了紧张与空虚交替着煎熬我的难过与苦楚。我屡屡地抱紧枕头,咬住被角,心上狂喊着锦昌的名字。好艰难才候至天明!

  锦昌快要回到我身边了,原来说好了在上两个月就回温哥华来度假的,后来因工程吃紧,锦昌说再延半年,我也就只好再多盼两个多月的日子了。心想,小别胜新婚的时刻应是更甜蜜的。

  周末周日是我最忙碌的日子,因为一传十,十传百,那些旅居温哥华的香港太太小姐,包括仍保持职业女性身分的女士们,都可以扔下工作和孩子,跑到外头去轻松一下。
  其中一个受欢迎的节目,就是跑来我家地库,试穿衣服。

  在我这儿购物,除了购物欲得到满足外,她们总有不少额外的收获,例如女朋友们刻意约在我家集合,再一起赴其他约会;也会无意间在选购服装时碰上了旧朋友,欢天喜地地相认一番,又多个玩伴了。这在比香港寂静百倍的温哥华实在重要。

  在香港,只有推不掉的应酬缠身。在加拿大,有人说日中要拼命去喝开水,可使如厕次数增加,以此谋杀时间。虽未免夸张,却可见两种都市生活的迥异。

  半生人未试过有如此闹哄哄的家居生活。我相信我是本性喜客的,更一古脑儿把从前服侍家人的劲道使出来,让来我家小坐或光顾的仕女们都益发觉得宾至如归。

  球表嫂这生意合伙人,每逢周末就来我家帮忙打点一切,我便腾空弄些中国式的小巧点心,一盘盘放在地库小客厅,让客人们自由品尝。最拿手的把戏是改良的葱油饼与榨菜馄饨,总之咸的甜的,吃得各人津津有味,人人赞不绝口。球表嫂顶会打蛇随棍上:“口里称赞并不实惠啊!要给我们老板娘一点鼓励,就得加把劲,多试穿衣服,多捧场!”

  一大班女人就是个个周末如此闹哄哄地过。而我们的小生意,实实际际地稳步上扬。

  直忙至晚上,能躺在床上,亮了床头灯看书,真是一种享受。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稍一犹豫,铃声便停止了,也许是找沛沛的,她在分机接听了。

  沛沛这女儿,饮了外国的水,身体和心思的成长速度大大出乎我意料。开头我担心,甚而落泪。过下来,我无可无不可地接纳了。是因为我性格上的优柔寡断、逆来顺受,又或我对她如此成长,予以认同呢?真难说!

  沛沛愈发变得有主张了,她非常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在学业上,她最后决定放弃品种改良学而主修经济,副修经济管理,功课因她跳级而相当吃紧,她不但应付得来,还强迫自己修念法文。要在这国家生根,法文相当重要。看来,她已经早为自己日后工作前途铺排得井井有条。

  沛沛又顶晓注意健康的,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网球选手,有资格出席校际比赛,说下年度会到东岸去参加国际大学网球赛。

  连服饰,沛沛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青春固然是本钱,品味的培养,不知源自何人何处!她可以拿我两件月前样式,稍换配搭,就穿得与众不同。

  如此的一个女儿,是不用我牵肠挂肚的,至于说……

  我还不设法搞通自己的思想,大概只有自寻烦恼的份儿。说得庸俗至极,而又最现实的一句话,现代大学里头还剩下多少个处女处男了?直撑至洞房花烛夜才一尝云雨滋味的,怕生理与心理都有点怪毛病!

  我只能如此去确定自己的女儿是再健康再正常没有了,这叫自我安慰。

  有人轻叩房门,当然是沛沛。 

  “还未睡!”

  我放下书本,对女儿微笑。

  “刚才是郁真姨姨的电话!”

  “是吗?怎么不让我跟她说句话?”

  “我问过她,郁真姨姨似乎急着要收线!”

  “那么,她摇电话过来干什么呢?”

  “哈哈!”沛沛几乎欢呼,跳到我床边来,吻在我的额上说:“郁真姨姨说,给我安排了在暑假到欧洲去,让我在法国住两个月,学画及进修法文!她跟巴黎大学的一位路易巴尔教授是好朋友,说好了要照顾我,郁真姨姨负责送我机票零用,只要我今年成绩继续优异!”

  “你郁真姨姨要把你惯坏了!”

  “妈妈,你高兴吗?”

  我笑而不答。还用说呢,当然是高兴的,谁会看着自己骨肉被人欣赏照顾而不高兴?更何况出心出力的是亲妹子,无疑是对我的一重尊重与关怀的表示!

  我曾为生郁真的气而内疚了一整个晚上。我这人,也许连俗语说的所谓“鳄鱼头,老衬底”也不是,彻头彻尾的只是“老衬底子”,只要有一点甜头,就想着终生图报。故而,不免想起锦昌来,他待我不薄,我便死心塌地地为他,为这个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周一,通常是最少客人来光顾的日子,我总在这天早上到超级市场买菜。回到家来,信箱例必塞满了信,多是各款账单,我也就趁下午有空,逐一记账整理。

  这天正要开门进屋,邻居那位胖胖的杜伦太太,一边喊着,一边挪动那二百磅的身躯,从园子的一头走过来,扬手中的一封信,向我呼唤:“王太太,王太太!”

  真不得了,才急走那么几步路,杜伦太太就气喘如牛,满头大汗,她隔着篱笆把信递给我:“刚才邮差来过,是封挂号信,你外出了,我刚在园里散步,邮差就托我代你签收了!”

  “谢谢!”

  “没有什么重要事吧?邮差说,是香港法庭的信。”

  我愕然,怎么可能?也就笑笑,再谢过胖太太,跑进屋子里。

  把一应杂物先行堆放在桌子上,我坐下来,拆开那封挂号信,细阅之下,登时间呆了。再读,手开始发抖,抖得连拿着的那张单薄的信纸也有如在风中震荡。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恒茂银行控告我欠负二百万元债项,不作清还,向法庭申请得直,传票直接越洋寄至加拿大来向我追讨。

  浑身的血液,凉一阵冷一阵,然后又像立时间停止流动,甚至乎抽离,我体内空洞洞的,只余两只眼珠子不停转动,干翻动……

  我以为我会立时间大哭一场,可是,我没有。

  也许哭出来会好一点,但,我只是惊,极度的震惊。

  我明显地呆坐在厨房里很久,很久,很久……

  然后,愈来愈惊,体内恢复一点知觉,心在狂跳,不住地跳动,就快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似的。

  是真的,心要像吐血地吐出来了,胸腔的翳闷难受到顶点,我无法不蠕动着身躯,扶着墙、门,走进洗手间去,然后把脸塞在抽水马桶内吐个不停……

  把今早的早餐全部吐出来……

  我跌坐在地上,嘴鱼残余的脏物,是一阵难以形容与忍受的酸臭,我再吐,吐、吐,吐至体内最后一滴的黄胆水!

  我什么时候晓得挣扎起来,摇电话给球表嫂,实在不晓得了,我模模糊糊地只记得我请她要关照沛沛和那服装生意,我说:“我有急事,要回香港走一趟!”

  “什么时候回来呢?”对方问。

  我怎么知道?也许这一回去,就要关进监牢里去,一生一世都不可以再出来了。

  我蓦地放声狂哭……

  我把自己关在睡房内,哭足了一整夜。

  我躲在被窝里哭,实在回不过气来了,便挣扎着起床,跑到洗手间,双手撑着面盆,扬起头来,被自己那一脸的紫白吓得重新再哭,直至鼻孔塞住了,再透不到一口气,就只得张着嘴巴,苟延残喘。

  这一夜,就是如此拖着,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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