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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变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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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晶楼头,又是衣香鬓影,花团锦簇。

  一切的景象,都是如许的似曾相识。

  傅玉书的婚宴,仿如昨日。

  我看见走到我跟前来的又是施家骥太太,当然今非昔比。

  我趋前跟她握手。  

  “你也刚回香江来?谢谢你!”

  “与有荣焉!”她含笑给我介绍,在她身旁的老者正是恒茂银行的主席聂有荣。

  “聂先生,多谢你跟聂小姐的栽培!”

  “别说客气话,段氏上市的情况如何?是公开认购吧?
  我会嘱咐我的经纪捧场!”

  当年,做梦还不曾想过有这种对白吧!

  晚饭前的酒会,我自然成了众人的宠儿。

  忙得团团转的当儿,我瞥见了一双熟悉,微带忧虑而又喜悦的大眼睛,在芸芸宾客之中,望住我。

  是孟倩肜!

  我们俩遥遥的、隔着一些熙来攘往的人群相对。

  最终,我举起了手中的香槟酒,以这个轻微的动作,向她打招呼。

  她望见,回敬了我。

  我们把香槟一饮而尽。

  彼此都没有上前寒暄叙旧的意思,一切心照不宣。

  人际间的离与合,从来勉强不得。

  真可怕,我和倩彤,在智慧的深度上,原来如此的不相伯仲。如果我们今天才开始相识,成了莫逆,必会终老!

  如今呢,只好等待另一个机缘,重拾旧山河了!

  席终人散,回到半岛酒店的套房内。我脱下晚装,把自己抛进浴缸去。

  每一次浸在温柔的水中,都有一种不愿再爬起来的感觉,人生怎么可以如此疲累?

  电话响起来,我伸手接听。  

  “段小姐吗?对不起,骚扰你了!我是周钰城!”

  “加拿大那边有事?”

  “不,不,米高刚来电话,上市一事甚是顺利,只是……”

  “什么事呢?”

  “段小姐,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

  “关于我家里头的事?”我有预感。

  “是的。”

  “你说吧!”

  “段郁真她……死了!”

  迎头一下重击似,我登时没有了感觉。

  “段小姐,段小姐……你还在吗?”  

  “怎么样死的?”

  “自杀。刚自旧同事传来的消息,今早段老太起床,见郁真没有醒过来,入房催她上班,才发觉已经出事,吞掉整瓶安眠药,送到医院去抢救一整天,终告不治。”

  “谢谢你告诉我!”

  浴缸的水仍然暖洋洋,我着实舍不得站起来。仰着头,枕在浴缸上。半岛酒店的房间,天花板这么高。

  郁真死了!

  是自杀的!!

  为何如此痛不欲生?

  她竟有比我更凄惶的遭遇?  

  不是说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吗?

  这只不过是二者的一重比较,实情是各有千秋。二人,她择前者,我选后者,谁都不曾好过。

  当郁真吞下整瓶安眠药时,她可有想到我?

  一定有,所以才死,或者才更坚定死志。

  年来,她根本没有好过。

  妹妹在跟锦昌之前与之后,都没有好过。她的难处,一直不为人知,正如我的情况一样。

  每个人生都是苦不是甜吗?

  无论如何,段郁真是挨不下去了。

  一死自然回不得了头,而忍辱负重却仍有一线生机出生天!

  郁真,郁真,你何必?

  何必连一线生机都不给自己,不给旁人?究竟狠心的人是我还是你?

  我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泪眼蒙糊之中,看得见我坐在郁真床头,数着一分一秒,让她再睡那么五分钟,就事必要推醒她,一同上学去了,我这妹子从来赖床爱睡!

  周钰城告诉我,郁真将在三天后于歌连臣角火葬。

  我没有什么表示。  

  要不要去送郁真最后一程?见她这最后一面?

  在丧礼上会见到的人,一定还有母亲和锦昌。

  他们不都与我成了陌路,何必介怀?

  既已成不相干的人,那么生与死,都应无人例外!

  不去也罢!  

  主意定了下来,人也安稳得多。

  好好地睡了一夜,第二夜又睡得不安宁。一直做着乱梦,只见一式打扮的两姊妹提着大藤篮的书包,在追逐。

  耳畔老是一阵笑声:“大姊,大姊,你不送我了!”

  我惊得一头冷汗,坐起来直至天明。

  我把行李整理好,拿给周钰城,并问他:“飞机几点启程?”

  “中午十二时半。”

  我没有做声。

  周钰城轻声地说:“段小姐,还赶得及!

  我点点头。

  “我给你叫备车子,好不好?”

  汽车停在歌连臣角的火葬场圣堂之外。

  我没有下车。  

  只见对面停了一辆灵车,拉着的白布条上写着一个“段”字。

  我迷惘地望住圣堂门口,一直望着,望着,脑海浑白一阵吵嚷的人声之后,三五成群的亲友,步出教堂。其中有两三位远亲,差不多是搀着抱着母亲出来。

  白头人送黑头人,她老人家不应该来。

  我忍不住,缓缓开了车门,下了车。

  人群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他们聚精会神把已然半昏迷的母亲送上车去。

  我竟没有冲上前的冲动。

  两三辆汽车开走了以后,圣堂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我今生今世都不必再相见的人。

  他抬起头来,竟然看见了我。

  王锦昌憔悴得像一只孤魂野鬼,全无血色的脸,干瘦得一如道友,两只眼下陷,像骷髅头的两个黑洞。

  他一个箭步走上前来,用力抓住我的手臂,问:“你来这儿做什么?你来看郁真?还是来看我们的惨淡收场?”

  我木然地望住王锦昌,他的无理并没有使我过分震惊,却深深地落实了我心头的忧伤。

  “谁不知这一仗,你赢了,赢得好漂亮,好彻底,你跑来干什么?炫耀?你向全香港人炫耀还不足够,还在死人头上打主意了?还是你不放过我?”

  我没有答应,王锦昌捏着我的手,使我着实地感到痛楚!

  “我们纵使有错,并不至于得着个如此不相称的惩罚恶果!段郁雯,你开心了吧!你的大仇得报了!”

  我心内叹一口气。如果王锦昌可以静下来,想一想他刚才出口的一句话,他就会明白为何上天会作此安排了!

  难道刑罚之不相称,在世界上只他一人不成?

  唯其郁真和我,会得一时不慎,都曾爱过如此不堪,完全不晓得责任为何物的一个男人,才知道心里头要承受的那份懊悔和悲痛!  

  我幸运地有缘可以振翅高飞!

  郁真可要困处愁城,惶惶难以终日!

  当年弱者变强,强者变弱!

  劫是姊妹二人都逃不掉的,可惜,劫后余生只我一人!

  “别以为你显了奇迹,如今富甲一方,我就会惋惜,我就会后悔,你段郁雯认真妄想!”

  不后悔的人,并不会如斯呐喊,不妄想的人,也不会出意表白!

  司机忍不住走出来,冲上前,拉开了王锦昌。

  我坐回车上去,嘱司机把车开往机场。

  此行,沉痛、哀伤,却是真正的幕下收场。

  机场上,汤敬谦律师来送机。

  我们手握着手:“汤律师,烦你替我做件小事!”

  汤敬谦点点头。  

  “给我母亲买一幢宽敞的房子,每个月准时的送她三万元港币的家用,我甫抵温哥华,就调款子至我的信托户口。”

  “好!”汤律师应着,“如果段老太要求跟你联络呢?我应如何应对?”

  “你是律师,还要我教你应对不成?她要是拨电话至温哥华来,我相信我的秘书也会得挡架,对你,绝对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再回到香港来,不知会是何年何日何时的事了!

  一飞冲天,昨日已矣!

  回到温哥华来,米高福特向我兴高采烈的报导段氏食品业上市,认购空前踊跃,集资一亿加币,已不成问题,段氏前程锦绣,事在必然。

  自段氏创立以来,我从未试过早于晚上七时前离开自己的办公室。这在加拿大,是不常见的现象,我却一直习以为常。

  车子载着我回家去。

  现今我住到桑那斯区一幢古老大屋内。途经加比大道,我让司机停在我第一间“泪盈点心屋”前,正想下车……

  行人路上走着一老一少的两个中国妇女,好面熟。

  我差点失笑,竟是王锦玲和她母亲,怎么到温哥华来了?我想定是新移民或者前来旅游。

  如今,她们之于我,分明是不相干的了。婆媳之间的恩恩怨怨其实最是无谓!夫妻情重时,彼此的双亲无疑是父母,夫妇反目了,对方还不是过路的途人而已,何必认真?

  每到下班时分,就必有条小小人龙在这里轮候买。“泪盈点心”,售货员低着头收钱交货,根本忙得连多看来客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我拿着两盒点心,重回车上去。

  才踏脚进房子,我那位墨西哥籍女佣,就把电话递给我,说:“韦迪先生的电话!”

  “喂!”

  “你回来呢!电话接到办公室去,你已下班,罕见!”

  “我累呢!”

  “段氏结束了一个人瘟钱的阶段,开始一个钱瘟钱的历程,所以你特感疲累?”

  “你别开我玩笑!”

  “好,等一等,有个让你消除疲累的良方传送过来!”

  “哈哈,哈哈,姨姨吗?我好想念你!”  

  我哈哈大笑,是班治文的声音,他不住地叫我,班治文有三岁多了!

  又一生命迅速成长!

  “给姨姨一个大飞吻!”是珍妮的声音!

  “珍妮,你好吗?”

  “好,韦迪给你讲了个好消息没有?”

  “什么?”

  送来的所谓好消息,好像很多,我都没法一一牢记。

  “魁北克省的文化部部长,邀请你出席一个国家总理都会出席的晚宴!”

  “怎么?通过你的公司邀请我?”

  “不,不!”韦迪抢回了电话,“我消息灵通,报界的朋友老早有嘉宾名单在手,你是本国商界新贵,果然榜上有名,富而后贵,我们为你欢呼!”

  欢呼的是环绕我周围,生活跟我的荣辱有关系的人,而不是我!

  我的确疲累,累得望住买回来的两盒点心,都突然不想吃了!

  只见点心有两个不同的包装,一个是当时妇女杂志的封面,珍妮给他们买回版权,作为一款包装设计,另外一个是从前芳邻太太的笑脸,还有那两句宣传句语:
  “创造者含泪制作,享用者带笑品尝。”

  我轻轻地叹一口气。

  女佣把一封航空信递给我。

  我点点头。

  看看信封,是美国寄来的。

  女儿的信。

  我没有立即拆开。

  多情不再,我对一总免不了要继续来往的人物,不论谁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为着保障自己。

  我步回睡房去,脱下了衣衫。

  镜前呈现的裸体,仍然玲珑浮凸,肩膀、胸脯、小腰、臀围,我轻轻地抚摸着。

  再不是从前的滑不留手,一层干枯的苍白泛满全身,有点像快败落的门墙,灰水会得一片片地剥落!

  我打了一个重重的寒噤。拿起一枝润滑的皮肤剂,搽满双手,给自己慢慢地浑身涂上,轻轻地爱抚着。

  闭上眼,享受这一刻的快意安宁。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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