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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金笺 第九章

  我还是忙于想办法先带领着金家跳出这个经济困境。  

  这的确费很大的劲,花很多脑汁,仍未必办得来。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  

  这声叹息招来了一个慰问。  

  正在伏案做功课的耀晖,放下了笔,抬起头来问我:  

  “大嫂,你又有不开心的事?”  

  不开心的事对我是天天新款,习以为常了。  

  问我是否有件开心事还比较言之成理一点。  

  我答:  

  “耀晖,好好做你的功课吧,大嫂的不开心事没有什么大不了。”  

  “不,我陪你说说话,反正功课已经做到一个段落。”  

  耀晖真懂事,他明白有人陪着讲话的重要性。  

  那叫人知道自己并不孤单,可以有兴趣继续生活下去。  

  我笑着说:  

  “来,耀晖,跟大嫂说说你学校里的事情就好,我的事提起来也觉烦躁,不提也罢!”  

  耀晖很懂事地点点头,说:  

  “我在学校里蛮开心,成绩也好,只是英文一科很吃力。”  

  同班凡是从国内出来的学生,都有这个忧虑。可是,我不怕,我很有信心,只要努力采取主动,决意克服困难,到头来问题会解决。”  

  看到耀晖那一脸的童真与神采,很觉得精神一振,忙问:  

  “怎么,你有实际经验证明你的想法吗?”  

  “有,多的是。”耀晖睁一睁眼睛道,“最近就有一个例子。”  

  我觉得好奇地望着他。  

  耀晖歪一歪头,象是整理一下思路就对我说:  

  “学校里的香港学生一直很看我们从大陆南下香港的同学不起,他们觉得我们笨,既不精灵又不高贵,学校里差不多都没多少个香港同学肯跟我们一起耍乐。”  

  我微吃一惊道:  

  “你怎么从没有告诉我?”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不理睬我们,他们也少了我们一班好同学呀!”  

  我骇异,望一眼小叔子。  

  他的口气象个年轻人。  

  头脑呢,还要比年轻人成熟。  

  “其他的大陆同学都买他们的人情,讨他们的欢心,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觉得怎么洋,也许为了这个原因,他们恨起我来了。”  

  “他们欺负你?”我急问。  

  “也不是欺负,不过他们好像在联手整我,不跟我谈话就是了。”  

  我心忽尔直往下沉,完全知道被排挤是怎么一回事。  

  那种滋味原来我和耀晖都在每天受着。  

  我怜惜地问:  

  “你每天都心里头不好过,对不对?”  

  将心比心,我不难想象到耀晖的难受。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说:  

  “没什么,大嫂,就算难过,也已过去了,同学们现在对我都很好。”  

  “什么?”  

  “如果不是过去的事了,我才不会提起,惹你忧虑。”  

  耀晖从小就晓得维护我。  

  在香港的金家伯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全心全意地宽厚待我。  

  “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呢?”  

  “我一直不管班上的同学说些什么,只一味埋头念好书,结果,段考的成绩出来了,班上从中国大陆来的同学,以我的成绩最好,如果不是英文差,把平均分拉低了,我肯定是全班之冠。老师在同学面前很赞了我一顿,同学之中就有些人开始跟我微笑点头。大嫂,”耀晖忽然兴奋起来,“其中有位同学的数学特别差,有天急得满头大汗还没有把数学功课交得出来,我就走过去给他帮忙,讲解一遍给他听。  

  自此之后,同学们要跟我学习算术一科的都多起来了,再下去,其他的同学对我也不敢怎么样了。”  

  “啊,耀晖!”我轻叹,把他拥在怀中,很引以为荣。  

  “大嫂,我有信心,将会成为班上最受欢迎的一个人。”  

  跟小叔子的这段谈话,给了我很大的觉醒。  

  连小孩子都可以适应环境,审度情形,而终于能克服困难,战胜压力,怎么我就不可以了?  

  耀晖在学校里赢的这场仗,是对我有启示作用的。  

  我细细分析之下,发觉有几点很可取。  

  其一是先充实自己,表现自己,给对方好印象。有实力的人,才能赢得尊敬。  

  其二是采取主动去接触敌人,瓦解敌人,分化敌人。僵局一打开,就有出路。  

  其三是找机会让对方受惠,真实的利益一定最能感动人心。  

  其余什么仇怨都不是不可化解的。  

  我忽尔精神起来,觉得事有转机。  

  再不能困闷在一个由我个人暗地里负担家累的死局之中。  

  要打开这个局面,必须从永隆行的生意想办法。  

  我不能活脱脱像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是采取主动的时候了。  

  说也奇怪,不知是否心理准备充足,人一回到永隆行去,就不一样。  

  不至于昂首阔步,但头好像不再需要低下去,见了同事微笑,充满信心,而且很自觉地显了一点威仪。  

  毕竟一个永隆之内,除了健如,就只有我是老板身分,我当然并不比任何人的地位低。  

  弄清楚这关键,使我犹如置身于广州的金家,人们口中的大嫂就是金家由上至下的仆婢职员口中的大少奶奶,我没有什么不是比人高出一等的。  

  一有这种想法,整个人的气派气度气势都不同于前。  

  以前,我大概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因而表现得很鬼祟,很不自然,很教人无所适从。  

  自上永隆行任事以来,我从没有要打理茶水的三婶给我添茶递水。每早回铺上来,就只是自顾自地泡一杯茶,带到写字台去受用。  

  这天,我改变了,一回去就带个微笑,用非常肯定的口气说:  

  “三婶,麻烦你给我冲杯咖啡。”  

  三婶分明一愕,好象我认错人似的。  

  “金太太你要咖啡?”  

  “对,铺上的人是自己冲咖啡,还是到外头冰室买?”我问,仍是指令的口气。  

  三婶无疑是慑于我的威势,答说:  

  “都是自己冲的。”  

  “那就麻烦你了,我最个贪心鬼,咖啡既要糖又要奶。”  

  三婶当然得照着办。不一会,恭恭敬敬地把一杯咖啡递到我的跟前来。  

  第次在永隆行有种权威感。  

  这感觉非但好,而且给我更大的启示。  

  是要先发制人,因为后发就会受制于人。  

  我呷了一口咖啡,开始进行我构思的计划。  

  我嘱咐三婶,叫她去通知永隆行的职员,逐个来我跟前见面。  

  中间有了个传达的人,就更不能不来见面了。  

  职员一坐下来,我什么闲话也没有,只跟他们直接地谈公事。我开头总是说:  

  “信晖过世了,相信他在世时,很得到你的效力,永隆行才会在这么短时期就建立起来。到今日,我相信人在情在的情况会在我们之间发生,你必然会更用心地辅助我们姐妹俩,合力把永隆办好。健如她是比较多一些在本城工作的经验,我呢,是人地生疏了一点点,很希望你能多给我诉说永隆行的事情,让我多了解,从而能构思应该怎样与你们合力把这出入口公司办得更好。”  

  开场白很重要,我要他们每个人都清楚永隆行是金信晖一手创办的,他的遗孀是当然继承人。  

  遗孀不只是方健如一人。  

  我也是这家公司的决策分子,是他门的直系老板。  

  跟着这份理解,我要他们向我讲述他门的职位,负责的业务范围,对永隆行的看法,对业务的建议等等。  

  并不难跟他们沟通,把永隆行看成以前广州的金家,我一样地相着那份责任去管事,一理通百理明,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困难。  

  自然,要消化一家公司以至一个行业是需时间的,我会慢慢地留神咀嚼每一句话,去增加我的知识本钱。  

  其中一位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专营货品买手的李元德,跟我讲的几句话,我额外地记住了。  

  他说:  

  “出入口生意最大的好处是本小利大,但那得要看准入的货是否有市场需求,能找到一个好牌子的货式做总代理,好过掘到金矿。”  

  问题在于到哪儿去找?  

  当时没想到有人在旁提点一句半句的好处。只要知道机会的存在,才会左顾右盼,留神去把好机缘寻出来。  

  永隆行的职员少说也有十多人,很化了我几日的时间才跟他们逐个谈毕,这项工作却把我忙得精神奕奕,情绪高涨。  

  我觉得自己开始完全投入了。  

  可没有注意到我的喜悦原来引致了旁人的不快。  

  这旁人是不言而喻了。  

  健如晚上罕见地跑到我房间来,直截了当地问:  

  “大姐,你这几天是顶够忙的了,为什么呢?”  

  我回头看她,扬扬眉,问:  

  “永隆事务繁,能帮得上忙的人又少,对不对?”  

  这是方健如对我说过的话,她应该记得。  

  果然,她没有忘记,于是更变了面色,继续说:  

  “事务繁忙,职员就要快手快脚地工作,怎么有空跟你聊天!”  

  “健如,就算他们陪我聊天,也是天公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板雇请伙计,分配什么工作也是可以的,他们领了薪金,陪我说话,未尝不可。”  

  “他们领的薪金是你支付的吗?”  

  “若是金信晖支付的话,我总占他遗产的一部分吧!健如,做人做事不必如此霸道,别忘记,你脚下站的那块阶砖,也是由我的私房钱支付的,如果你要发威,请先拿出家用来。”  

  方健如的脸色变成紫红,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我也骇异于自己突然改变的作风。  

  或许一如睡火山,压抑得太久的熔岩,一泻千里时,必是锐不可当的。  

  当夜,我熟睡。  

  晚上这舒畅的一觉让我知道原来做恶人可以睡得着,且睡得好,因为这是个欺善怕恶的世界。  

  因为睡眠充足,且对于永隆的工作兴趣越来越浓厚,一醒过来,就恨不得飞快更衣上班去。  

  这种今天会有很多事干,且会干得来的感觉十分好。  

  差不多可以说,自信晖亡故之后,只有这几天,我才真算是精神焕发。  

  早起的缘故,有点饿,便跑上厨房去打算找点隔夜的粥点,热了来吃。  

  这些功夫当然不能再让牛嫂来做,她已经是够辛苦的了。  

  走过了长走廓,就听到厨房有人声,是两个女人对话的声音,莫非牛嫂与四婶已经起来给孩子们弄早点?  

  念头一过,就留神细听,不是她们俩,是健如和惜如。  

  因为我听到健如拉高了嗓门说:  

  “惜如,若不是你赞成大姐到水隆去,我决不会让她上那儿作威作福。”  

  “二姐,她上永隆的初期,不是箝制得很好吗?我是预计大姐在一段遭受冷淡的日子之后,真的觉得我们广东俗语所谓‘老鼠拉龟,无从着手’,就会知难而退的。”  

  “惜如,今次我们押错这一铺了,她要是在永隆的势力坐大,怎好算了?”  

  是有一阵子的沉默,然后,就听到惜如的声音说:  

  “二姐,你认为我们二人联手,我思巧,你行动,加起来还不是大姐的对手吗?”  

  我的头刹那间霍霍地鼓动起来,胀痛得不能支持,立即用手撑着墙,试行重新站稳。  

  下一步,就想冲进厨房去,给两个妹子连连赏几个耳光。  

  太太太太太岂有此理!  

  太太太太太不近人情!  

  本是同根而生,相煎之急,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她们如今还是靠着我的私房钱食住穿呢!  

  这不是食碗面、反碗底是什么?  

  一定要教训她俩一顿,甚而下逐客令,请她们立即离开我这个家。  

  我也容不了有笼里鸡造反这回事。  

  可是,我竟没有追随情绪办事,非但没有冲进厨房去,且还蹑手蹑脚地,轻步走回睡房。  

  并不打算让她们知道我把这番对话听进耳去。  

  因为直觉告诉我,冲动的做法不会有好效果。  

  刚才惜如说了,她和健如联手,一动一静去对付我。换言之,我要跟她俩过招对抗,自己就得动静兼顾,既任思量策略的军师,也是挥军杀敌的将领。  

  不顾一切地直陷敌营只是后者的本事与所为,未经与前者配合,不一定是理想的谋算与行动。  

  我开始静下心来想,让她们知道我已洞悉有家贼,无疑是打草惊蛇。对方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实力比我雄厚。  

  我必须在暗,窥伺她们,才能掌握到一个有利阵地。  

  况且翻了脸又如何?金咏诗的出生纸上写的是金信晖的名字,到他的财产解冻,发放下来分时,还是要跟健如有很多接触商议的。一个永隆行,要摸请它的底也在初步进行当中,还都未有进一步的成绩,就乱了阵脚,岂不是战而败,遂了敌人的心意了?  

  忽然又想,还有母亲。  

  这就更叫人心痛了。  

  什么切肉不离皮?什么兄弟如手足?什么血浓于水?  

  看看这方健如与方惜如二人嘴脸心肠,我真想写信回家去问问老母,谁是她捡回来养而非亲生的?  

  健如跟信晖有了一手,因而对我妒恨了,也是在理解之内。  

  然则,惜如呢?  

  我有什么对她不起,有什么做得比健如差,有什么不爱护体贴她的,要令她如此誓无返顾地偏帮健如,且切切实实地对付我?  

  这不但令我痛心,且令我自卑。  

  我那么比不上健如吗?我夫我妹全都把一颗心向着了她,对我,犹如敝履,且伺机踩我一脚,让我翻不了身,站不起来做人。  

  不,不可以。  

  必须还我公平。  

  以理论去讨回公道是白费唇舌,必须付诸行动先发制人,才有讲公道的机会。  

  生活上不论有多少苦难,原来都是一个学习过程。  

  我又是第一次发觉敌人并不那么可恨,他们对我有激励作用,从今之后,我更不能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别人要想把我践踏,怎么能遂他们的愿?  

  于是,就赶快梳妆,回永隆去。  

  必须分秒必争。  

  赶快在她们布署好一切之前,做足防范,这是第一步。  

  至于第二步……  

  我心中有数。  

  经过了这些天来的习惯,我一回到永隆去,各人就先跟我打招呼、叫早晨。那三婶更是自动自觉连忙地替我递上热咖啡。  

  由此可见,什么事,包括身分与人际关系,都是由自己争取得来的。  

  这么多个职员当中,我还是和那李元德最淡得来,于是又跟他商议:  

  “元德,永隆现做的贸易生意,线路是从哪些人而来的?”  

  李元德想了想,道:  

  “主要是金先生在生手一手经营的,部分是靠广州跟香港的联系。在广州,金家人面广,很有些朋友也南下发展,在本城奠下基业或置备了据点,于是,就辗转介绍。”  

  然后李元德又说:  

  “当然,还有些是金先生到港后才结识的商场朋友,我们所做的生意,也有部分属于他们的联系。”  

  “健如她对这些香港商界朋友自然是熟悉了,那我就放心,不必多跟他们打交道吧!反而是业务由广州方面介绍给我们的呢,我想好歹要去拜候他们,加强沟通。”  

  李元德不住地点头,道:  

  “大嫂,你这个想法是对的。金先生过世了,短期内业务没有多大影响,然而如果我们不积极争取关系,日子有功,真的难保人在人情在;人死了,就没有长期赏面光的可能。且要把生意再做大一点,又得另辟途径。细嫂一个人也关照不了内外,大嫂你肯出面应酬联系,名正言顺地代表金信晖,是最好不过了。”  

  我的话是完全试探性质的。  

  既要确定我这个进驻永隆业务的手段的可行性与需要性,也乘机旁敲侧击,以了解究竟健如手上有哪些客户关系。把生意上的朋友视作注码,我想,这个观念是对的。  

  然而,综合了跟李元德连日来的谈话商议,有了客人,也必须有货可卖。  

  如何笼络客人?我苦思昼夜,有了个腹稿。  

  可是如何去找一些市场需要而能代理贸易的货品,这就不是从永隆行职员的会议与对话之中,所能找到线索和灵感了。  

  只好一步紧接一步地来做。  

  我立即写了信回广州给九老爷,把永隆的情况讲了一遍,请他帮忙,向以前广州跟我们金家相熟的商家朋友,走访一次,探听他们在香港有没有联系,然后把已在港发展的家人、职员或代表名字地址给我写来。  

  等了差不多一个月,终于有了回音。成绩不算太好,据九老爷说,广州的生意人现今都意兴阑珊,自顾不暇如何顾人?且已在香港有了基地的人也不多。然,毕竟还是写了好几个人名与联络处,嘱我不妨试试。  

  此外,李元德也向我透露,在本城,有位永隆的出入口客户,姓唐,名襄年,这是金信晖在去世前走得比较近的朋友,是健如未曾结识过的。李元德说:  

  “金先生正在跟唐先生商议好合作贸易的细则,打算利用唐家在东南亚的生意网,把广州的货品往新市场推,条件都谈妥了,还指派了我做跟进功夫。谁知金先生遽然去世,且大陆方面的货源也因政局有变而中断了,我就没有再跟他联络下去,细嫂就更谈不上跟他有什么交往了。谁知道这两天,唐先生亲自打电话来给我,除了向金家转达慰问之外,还表示愿意跟我们继续有生意来往,只要我们有适合东南亚与香港发售的货,他都可能承接。”  

  我非常留神地听,感觉到这位姓唐的是个颇顾念旧情的人。  

  李元德又补充:  

  “唐先生人不错,且是个精明的大生意人,他不放过任何一条可以做大小生意的渠道。”  

  我点头,会意了。  

  决定去拜访他,当然,除他之外,这些日子来,我的基建功夫,已经由内而外,向那些手头上有业务客户的直接联系。  

  并没有把我这个计划外泄,每次自永隆行出差到外头,回来时,必然会带一盒饼食,又把一个公司纸袋挽在手内,里头装的其实是从家里带出来的旧衣物,做足防范功夫。  

  那盒饼食是让永隆上下人等作茶点用,以笼络人心。  

  至于公司纸袋,是装模作样,误导健如,以为我是没事找事做,闲不住就借出差外访为名,其实逛街购物去。  

  她就曾这样对我说:  

  “大姐,你倒也买了不少东西回家,是香港的东西额外吸引,还是贱物斗穷人?”  

  我答:  

  “没想到来港会长居,孩子们的衣服与家里头要用的东西还是很多的,我也只是量力而为,有时逛了老半天,都没有买着一件半件合用的,纯是因为钱不够多之故。”  

  健如轻松而轻蔑地说:  

  “对呀,你现在知道钱多难赚了,是要努力去赚多些回来才好。”  

  我一直唯唯诺诺,装傻扮懵。  

  手上未有皇牌,甚至未有好牌时,当然不宜摊牌。  

  然,当我坐到唐襄年跟前去时,态度就积极诚恳真切得多,总是有问必答,且答得详尽而实在。  

  我开始领悟到只有在自己信任而且想跟对方好好合作时,才适宜对之提供有关讯息和资料。  

  因此,方健如已没有资格知悉我的任何计划与行动。  

  不同于这位唐襄年。  

  唐襄年说:“信晖兄跟我很谈得来,也在我面前常常聊起你,我正庆幸能在商场上找到了他,不只是拍档,也是朋友,何其不幸,英年早逝,造物弄人,我十分难过。”  

  “信晖在家书上也曾提及过唐先生,只是我来港办理丧事一直忙不过来,心情也坏,故而未有拜访,这是唐先生能谅解的。而且,我也实放实说了,怕现在手上未有合适货源可做生意,叩了你的门只有骚扰。”  

  商场上有些谎是要说的。  

  信晖哪儿有提及唐襄年。掉过来,信晖与他亦未必会在交往上把我挂在嘴边,都是客气而令人舒服的话,说说无妨,只会搞好关系。  

  我呢,已开始不再天真了。  

  果然,唐襄年听到我这个以退为进的回应,十分受落,立即说:  

  “不要这么说,朋友是永远的,生意不成仁义在,我能参与照顾信晖兄的遗属和业务,非常乐意。”  

  我慌忙正式道:  

  “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只要找到合适的货源,唐先生你肯帮忙安排销售本城及东南亚?”  

  “当然了。”唐襄年率直地说,“东南亚绝对没有问题。  

  至于本城嘛……”  

  唐襄年想了想,才再说:  

  “那要看是什么货色。”  

  我慌忙答:  

  “不是好货色,也不敢向唐先生推荐。”  

  “你误会了。越是好货色,越要留为己用,不必交到人家手上去做包销或总代理。这个道理,你懂吗?”  

  我是一时间回应不来,对方才有此一问。  

  看我还是呆讷,于是唐襄年耐心地指导我说:  

  “货品好,实力够,就一定不愁出路,你若能取得总代理权,就不妨自己直接发给用家或揸家,不必再架床叠屋,多一层人来分肥,如果货品不过尔尔,那就得靠一些有强劲发行推销网的机构帮忙,他从中吃的折扣较大,也叫没法子的事,因为商场上无非是实力与人情两派,二者必不能都缺了,否则闯不了天下。”  

  真是受教了。  

  “所以,先看你的货色,我们再议,总之,不会让你吃亏。  

  是好货的话,我把有关的店号清单给你一张,你管自发展开去,别给中间人赚太多。”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真的喜不自胜。  

  这位初识的人似乎相当念旧,相当大方。  

  我回公司去悄悄地告诉了李元德,他也说:  

  “大嫂,是人结人缘,唐先生不是对任何人都如此礼待。”  

  对。知音难觅,现今找到了,却又缺了乐器,吹奏不出好曲来,有了知音,也属枉然。  

  货源成了一个很大问题。  

  想了好多天都没想出个办法来,心情就开始有些纳闷了。  

  每逢情绪低落,最迅速而有效的疗治方法,就是跟自己的三个儿女耍乐。一逗着他们玩,人就自然而然轻松起来。  

  说真的,咏琴长得实在漂亮,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配上那长而自动卷曲的眼睫毛,一眨一眨地望着人时,活脱脱像个可爱到叫人抱住不肯放的洋囡囡。  

  那一对孪生儿咏棋与咏书,傻乎乎、胖嘟嘟,白白净净,这么小小年纪就已经眉是眉、眼是眼、鼻是鼻,轮廓分明,五官清爽,直情是粉琢玉砌的金童玉女似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偏见,老觉得咏诗的模样儿及不上我的这三个孩子。  

  不能说咏诗不好看,但她是另外一个模样,竟跟咏琴、咏棋与咏书没有多少相似。  

  四个孩子并排着时,人家会一眼就看出其中三个是亲兄妹,独独咏诗是个别家孩子似的。  

  当然,多少是有心理作用的。  

  咏诗说到底不是我的亲骨肉。  

  说也奇怪,健如最不高兴旁人说咏诗长得不像我的三个孩子。很多次,牛嫂抑或四婶带了几个孩子上街去,街坊见了他们,说:  

  “哎呀!这个小妹妹怎么另外长了一个模样呢,都不跟兄姐们相象,却是一般可爱。”  

  纵使仍有赞同,但健如一听就大发脾气,直把牛嫂和四婶臭骂一顿。  

  她说:  

  “最憎恨人们拿我的咏诗去比较。”  

  依我看,健如这番心理与举止,无非是为了跟我斗气。  

  她是太紧张咏诗成为理所当然的金家血脉,也是金信晖的亲生女儿之故。  

  无疑,咏诗是健如在金家地位的认可与凭借。  

  也是她赢了我的一个铁证。  

  故而,一有人挑战她的这道护身符,不论有心抑或无意,她都惊喊反抗。想着她要一辈子有这种压力,也是够惨的。  

  最无辜还是咏诗。本应有个热闹的童年,怕也要牺牲在她母亲的意愿之下了。  

  就活象这个周末,我准备带携儿女们到公园去散步,让他们在阳光下、草坪上好好地玩上一个下午,就没能把咏诗带在一起。  

  不是我小家子气,不愿意提携她。  

  事实上,生米已煮成熟饭,说到底是金信晖的女儿,我再刻薄咏诗,也改变不了这个可悲的事实。  

  换言之,对我的羞辱已成铁案,要恨要恼要怨的人,头一个应是金信晖。  

  他既也辞世,就什么恩怨也随风飘逝算了。  

  若不是健如处处张牙舞爪地不放过我,我不见得还以厉害。  

  姐妹三人何至于势成水火若此。  

  话说回来,既是敌我分明,我就无谓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功夫。把咏诗也带在一起到公园去玩,回头被健如抢白一番,何苦?  

  反正孤单的不是我的女儿。  

  三个孩子在公园玩得天翻地覆,分明是冬季,仍然出了一身的汗。  

  回到家里去,牛嫂一摸咏棋与咏书的背,就大惊失色,竟连我都怪责起来,说:  

  “哎呀,你不怕孩子招风着凉呢,这样子暴冷暴热,很容易又伤风感冒,到时有得你双重肉刺了。”  

  牛嫂的意思是孩子病了,要看医生,诊金药费顶昂贵的,当然会叫我肉刺。  

  孩子病了更是心痛,自不在话下了。  

  我被牛嫂这么一说,慌了手脚,道:  

  “怎么是好?今天是周末,要是孩子们感到不适,明天医务所也不营业。”  

  牛嫂于是做了主意,道:  

  “我看,你先到街上药房去买备一些成药,预防发热感冒的,以防万一,而且,依我看,伤风咳嗽来来去去是那些药,贮存一些在家,应不时之需,也是好的。”  

  说得有道理,我立即翻了上次医生给咏琴开的药单,拿到药房去配药。  

  那药房的单柜看了药单,说:  

  “过时的医生签证,我们不能把药卖给你。你得到医生处再光顾,由他再发新的签证才可以买到。”  

  我嚷:  

  “可是,今天医生休假呢!”  

  “那就另外买一只不用医生纸的感冒成药吧!”掌柜拉开身后的玻璃柜,拿出一盒药来给我介绍。  

  “这种药好吗?”  

  “当然比不上医生介绍的那种特效药好。”  

  “怎么你们没有这种特效药卖呢?”  

  “没有人总代理这种特效药,只每个医生以医务所的名义向美国的药厂购买,自然来货量少了。”  

  我一听,心血来潮,立即问:  

  “什么人才可以当这种特效药的总代理?”  

  那掌柜望我一眼,不期然笑起来,说:  

  “有钱入货,就有资格当总代理,只消那药厂肯了,本城的医务卫生处又签批,就能成事。”  

  他忽然兴致勃勃地加多一句:  

  “你看,我们这药房卖的几种成药,都是总代理美国药厂的货。只是现今普遍介绍到本城来的外国成药不多。不要说是成药,就是‘来路’的各式卫生用品,就是没有总代理大批的入货,以致价钱贵,未能普及,其实呀,很多货的确是物美,只差不是价廉而已。”  

  说罢了,还随手拿起一盒卫生巾,扬一扬,又道:  

  “这就是一个例子了。”  

  我禁不住有一点点的难为情,跟个陌生男人公然的讨论这种女性私用之物,真是从未曾有过的奇怪经验。  

  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在脑海中闪动着,我鼓起勇气道:  

  “请老板给我包起一盒吧!”  

  对方还大刺刺地问:  

  “要外国牌子的还是要本地货,价钱相差几倍,用一个月前者,就等于几个月后者了。”  

  我慌忙指一指他手中的那个印刷得相当精美的纸盒说:  

  “我要外国货。”  

  “对,是贴身享受,多花几个钱,值得。”  

  抱住那盒卫生巾,飞快地跑回家去。  

  女人在江湖上打滚,碰着一些口不择言的人,也真是够难为情的。  

  可是,这药房的掌柜的确给了我一番启示。  

  感冒成药与卫生巾不都是货色吗?而且是日常的必需品。  

  本城有半数人口是女性,再言每个家庭都需要购备预防用的伤风感冒成药,那么市场的吸收量可是大得不得了。  

  若然我可以取到总代理的专利,那可是一个很可观的盈利数目。  

  从前我帮母亲管理父亲营办下来的华洋杂货店,就知道一条道理。只要有大量用户买家,可以囤积货品,大量进货,就能减低成本。就象黑白两色的丝线,我们赚得比其余五颜六色的丝线多,在订购价上前者似乎是低于后者,但因为用量大,薄利多销,货如轮转,反而赚得更多。  

  要经营这些感冒特效药与美国卫生巾,道理应该一样。  

  我忽然兴致勃勃,雄心万丈起来。  

  一到周一,我就摇了电话给唐襄年,约见他。  

  “唐先生,我手上有种特效感冒药,已能把总代理的专利权拿到手,看你能不能通过你的发行网找到出路。”  

  我把一张写了特效药名称的纸条递给了唐襄年。  

  并没有把药盒给他,是因为盒上印有药厂的地址。我不要让对方有线索把货源联系上了,就能将我一脚踢开。  

  防人之心不可无。  

  非但是亲妹子都来计算我,令我对人起了戒备之心,事实上,从前在广州跟母亲营商时,就试过一次被盗取了货源的经验。  

  我们原本是代理一种学生校服与其他制服的常用钮扣,交到一家专营制服的裁缝店去的。父亲死后,母亲和我初接管生意,不知商场险恶,竟无意中被那裁缝店的老板套取了钮扣厂在番禺的地址与按头人姓名,立即以较高的价钱给厂方直接订货,把我们的生意一笔刷出局外。  

  钮扣厂和裁缝店无疑是通过直接交易而把利润提高了,只可怜我们这中间的代理人。  

  经此一役,母亲和我都提高警觉,不肯再透露货源出处。  

  这就是所谓商业秘密了,非守口如瓶不可。一总的旧时营商经验,都跑回来教我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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