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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金笺 第四章

  那个时候要真坦率地跟母亲讲了就好。  

  她可能对健如有点控制与教训。  

  就是话太不好出口,顾虑多的缘故。  

  “信晖不像个喜欢寻花问柳的人,当初我也很留意这点,老实说,娘看走了眼的人和事不是没有,可也不多,你别无中生有,杯弓蛇影,白白影响夫妇感情。”  

  我点头,但望母亲的教导是对的。  

  “今儿个晚上,信晖回来,你好好的收敛一下心神,小夫妻是绝对不应有隔夜仇的,不然,怎么叫床头打架床尾和呢!”  

  “这就是说,我要对他实行迁就,甚至道歉。”我还是觉得委屈。  

  “心如,亲人之间不讲这一套。能得到丈夫的爱宠就是自尊。你讲来讲去,也不过是一股闲气,坚持来干什么呢!”  

  母亲诚恐我并未能领悟,故而又说:  

  “心如,你听我说,丈夫未有外遇之时,你就是心有忧疑,也不要形之于色,对整个相处一点好处都没有,怕还会无端惹起对方留意男人是可以有外遇这回事。  

  “到他真是金屋藏娇时,你也得忍住。唯其你忍得住,才有机会令对手落败。”  

  忍耐是长胜将军。  

  母亲教诲得是。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很领悟到这个道理。  

  母亲又说:  

  “心如,不要把信晖开罪了,否则就易酿成四面楚歌。”  

  “娘!你这是什么话?”  

  “心如,你也是当的娘了,怎么还不懂看情势呢?谁家的姑娘出嫁后,在婆家的地位不需要丈夫撑腰?  

  “我来问你,你家大奶奶仍然能对两个小妾发施号令,为了什么?就是老爷保存了她那个持家理务的一把抓地位。心如,你在金家,表面上亲人众多,但都源于金信晖一人身上,你明白吗?”  

  一言惊醒梦中人。  

  金信晖以我为妻,我那在金家就有满堂亲戚。  

  否则,谁也跟我攀不上关系。  

  当然不能孤军作战。  

  “心如,我并不想刺激你,但提点你呢,是娘分内责任,你千万别掉以轻心,把自己的地位与能力高估了。我看,这以后,你做人处事,尤其得小心点。”  

  “娘,为什么?”  

  “唉,不为什么吧,为了我们传统的思想作祟,都是喜欢生男的多。”  

  这么一说,揭开了我心内郁抑的另一个疑团。金家人在我生产之后,真的好像对我冷淡多了。  

  就是为了我生的是女儿,而不是儿子的缘故。  

  我张着嘴巴,一时不晓得回应。  

  “刚才在外头,我也很受了几句难听话。”母亲这样说。  

  “他们怪责到你头上去吗?谁?是奶奶?”  

  母亲苦笑,道:  

  “我在厅上碰上了你的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她们一见我就热情地拉我到一边,还是三姨奶奶开的口说:  

  “‘亲家奶奶,要恭喜你了,添了方家第一个孙儿,你可是男女孙儿都不介意的吧!’“我一时还没有会过意来,随口答:  

  “‘好,都好哇!’“谁知二姨奶奶就说:  

  “‘所以说,还是我们亲家奶奶比我们老爷奶奶开明,只要是自己的下一代就好,为什么重男轻女的。’“我还来不及回应,那三姨奶奶就说:  

  “‘也不是开明与否的问题,我们大奶奶是个迷信人,到观音寺去求了签害的事。一共三签,一问金家事业,签语说大利南方。二问老爷寿数,就说年内有男孙继嗣,就会长命百岁。三问信晖的运程,说是安中藏险,这就令人费解了。  

  总之,若是大少奶奶生个男的,奶奶首先就不用顾念老爷的寿数,现在呢,心中郁闷是在所难免的。’”母亲这番话,有如千斤重担,一下子搁在我肩膊上,令人被屈缩得矮掉一截。  

  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女儿已生下来了,总不能要她立时间由女变男。  

  快速怀孕,再生一个,最低限度需时十个月。  

  这期间怕是叫我难受的。  

  怪不得金家老爷奶奶都没有为添了孙女儿而兴奋。  

  那观音寺的签,硬要把金家老爷的寿缘长短都算在我的头上,完全是无余兼冤枉的事。  

  我不是不恐慌的。  

  母亲走了之后,我尤其觉得孤独。  

  我看着襁褓中的女儿,五官精灵,双脸红通通,睡得顶甜顶甜的样子,心上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为了这么好看、这么可爱的小宝宝,就是要吃苦头,也是愿意的。  

  生下女儿来,我实在无悔。  

  看着奶妈把她哄着吃饱睡去,我忽然觉得自己也与世无争起来。  

  把女儿送走了之后,心情慢慢平伏了一点。  

  虽仍觉得房内冷冷清清,心头还是有一阵的和暖。  

  母亲说,我需要金信晖的撑腰,否则就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了。  

  我想她错了。  

  我不会没有亲人,女儿就是至亲的人了,她是从我肚子里跑出来的人儿啊,当然与我最亲近。  

  一个母亲的心,不应该感到孤独。  

  一个母亲的心,是必然有寄托的。  

  这以后的许多年,我即使发觉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仍然在心上对我的儿女表示感谢。  

  人要在精神上有长期的寄托,谈何容易?  

  话说回来,不必普天同庆,我为女儿的出生倍感庆幸。  

  由着人们失望好了,我自得其乐。  

  奇怪之处就在于我竟然像开了窍似的,有了平和的安全感。  

  以至于信晖回到房间里来时,我竟然再没有摆起一副冷面孔对他。  

  虽仍不至于笑脸相迎,但我相信我的平和,为房间添了一种这几天下来都没有的舒服感,信晖是应该感受到的。  

  “女儿睡了?”信晖问。  

  “早睡了,婴儿老是吃饱便睡。”  

  “牛嫂的表现,你满意吗?”  

  “满意,她是实心办事的人。牛嫂的身世其实很可怜,唯一的遗腹子出生了,却又夭折。大奶奶说这样一个无后顾之忧的人,才会悉心尽力奶大女儿。”  

  “父亲还未给女儿起名字吗?”  

  “不要紧,让他老人家慢慢地想,会得出一个好名字来,不是说慢工出细货吗?”  

  “丈母娘来探望过你?”  

  “是的,她等不着你回来就回家去了,惦着家里头的惜如与康如,嘱我向你问候,且问起健如的消息,你有便得摇个电话给娘说一说有关健如在港的一切。”  

  金信晖看我的眼神,渐渐地变得温柔畅快。  

  就为着我有问必答,且答得不造作、不矫情、不牵强、不忧怨,像解除了丈夫周围的压力,他就骤然轻松起来了。  

  金信晖竟讷讷地对我说:  

  “这阵子,好像家里头的气氛有点不对劲,惹得人人烦躁,这对产后不久的你是一种负担吧!”  

  “希望尽快适应过来,牵累了你也无端紧张起来了吧!”  

  “没有,没有。”  

  谁也不曾向对方道歉或说什么甜言蜜语。  

  是刹那间的骄阳呈现,把我们之间的冰块融掉了。  

  但金家老爷在替女儿起名字一事上,又生了一阵子小风波。  

  当日,金信晖领妻女上父母房间请安时,对金老爷说:  

  “爹,小妹头的名字想停当了没有,都已经满月了。”  

  金老爷没有很大的反应,只金家奶奶说上一句:  

  “还未到出嫁的时候,着急些什么,你爹不能日以继夜的想着这件事。”  

  碰了这软钉子,金信晖无疑是讨了个很大的没趣。  

  要发作呢,还没有这个胆量,于是变个调子说:  

  “爹不是想好了几个男孩子的名字的,也可以参考,或能用上一个半个,又或者我想些名字出来,让爹你挑。”  

  “嗯,就这样办吧!”老爹终于开声了。  

  金家三姨奶奶插嘴问:  

  “老爷添孙子,虽说是个女的,还是一样喜事嘛,没听到奶奶要筹备什么请酒饮宴之事。”然后她又喜形于色地再加多一句,“是不是不打算通知亲朋戚友了?”  

  坏就坏在三姨奶奶那个幸灾乐祸的表情,以及那一句恨不得人家没光没彩的语调,听进金家大奶奶的耳里,就稍稍火了。  

  切肉不离皮,当然还是自己的儿媳、孙女比这丈夫的小妾亲近一点,对方没有张牙舞爪的讽刺还好,既是开战了,这一仗就不能输。  

  于是金家大奶奶连忙回应:  

  “客是要请的,铺张与否是另外一个问题。”  

  金家三姨奶奶撇起了嘴唇,大刺刺地嚷:  

  “哎呀,还有那么几天就是满月了,请什么客还没有定下来,要铺张也不成呀,怕是几个亲戚坐下来吃顿便饭就算了,来不及准备吧!”  

  那种大势己去的口气,听得人有点发痒。  

  为一个孩子出来,会惹这一房子的人那许多的特异心思,也真是烦。  

  大奶奶当然没把三姨奶奶的话听进耳去。  

  她一下子放下水烟筒,就道:  

  “来个双满月,就足够时间大排筵席了吧!”  

  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第一个反应就是回望金家老爷,看他没有回应,等于默许,也等于她们这一边的势力削弱了,缺了支撑后盾,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可再恋战,鸣金收兵去。  

  一场无端的风波就这样暂时了结。  

  当然,表面平静,暗涌仍多。  

  事实上,每一仗的成败都有可能变成是另一场仗的酝酿。  

  我呢,在此事上,可真正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  

  有些敌人不宜直接进攻,需要看准了他们的死门与弱点,然后借他本人的其他敌人攻其不备,自己坐享渔人之利。  

  我的女儿出生之后,还是第一次捡着便宜,冷手执个热煎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把这重人际关系与心理耍得出神入化,无往而不利。  

  就是对付自己丈夫,我都采取了另外一种态度。  

  明显在更见成效。  

  就譬如在策划女儿双满月之庆典上,丈夫跟我说:  

  “你们家的那边亲戚,得开张清单,交给铺头的老刘去,叫他准备发帖子。”  

  “也不好大张扬了,反正不是给老爷添男孙。”  

  唯其我这样要委委屈屈、谦谦虚虚地说了,丈夫的心更动,便道:  

  “你别妄自菲薄。跟你娘去商量一下,好给她老人家面子。”  

  “怕奶奶会不高兴。”  

  “她那儿由我负责说话。”  

  利用母子的关系来维护我的利益,这才是胜着。  

  我又说:  

  “你这样子尊重娘,她要开心透顶的,别的亲戚多请一个少请一个,怕娘是不上心的,我看倒要麻烦你给健如发封电报,看她要不要回来一趟,一来看看她初生的姨甥女儿;  

  二来吃满月酒;三来跟我们一家畅叙,吃完了酒,你再把她送回香港去。”  

  无疑,我这么样提起健如来,是一个崭新而大胆的尝试。  

  这跟从前提起这妹子的情形不同。  

  过往是无机心的、直觉的、酸溜溜的、不避嫌的、表白的,把我的忧疑妒忌都放在说话与语调里头。  

  现今提起健如,是着意的、设计的、顾忌的、大方的,却是别有用心的。  

  我就看看这个方法会不会得到预期效果。  

  表面上,信晖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点点头,示意会去办。  

  过了两天,我又闲闲地提起:  

  “女儿满月的亲戚名单已交给老刘了,健如那儿有消息了没有,让娘早点高兴,岂不是好?”  

  信晖的表情稍觉烦躁,但口气却相当好,他说:  

  “刚收到健如的回电,她决定不回广州来了。”  

  “没有说原因吗?”我问。  

  金信晖谣摇头。  

  “怕是功课忙了。”我这样解释,像帮助彼此好好把这话题终结了似。  

  不期然地,我心里有一阵轻快。  

  在我女儿的双满月酒筵上,我其实并不想见到健如,以防有任何令我觉得不快的意外发生。  

  且,我意识到健如之所以不回广州来,是带了一点点的不高兴、一点点的醋意。  

  人与人之间的心病,就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当很多非常轻微的不协调聚积起来而后所形成的。  

  我心知,不管这妹子跟她姐夫的关系与感情是否有不正常的发展倾向,我们姐妹俩的心病是无可避免地油然而生了。  

  有心病的人,尤其看不得对方得志。  

  健如不会喜欢我抱着女儿,由丈夫陪着,在金家的大客厅上,于满堂嘉宾之间穿来插去。  

  因为我拥有的,她没有。  

  这还不打紧,问题症结在于我拥有的,她没有而又渴望拥有。  

  从哪个时候开始,我生了这个对健如的想法,真的不得而知。  

  只一个情况我可以讲出来,就是女人对丈夫的行为心思种种,很有直觉。我开始晓得冷静地控制自己,从而控制局面了。  

  信晖看我没有再在健如是否回广州来一事上纠缠下去,象吁了一口气,改变了一个话题,道:  

  “我跟父亲商量了两件事,刚要告诉你。”  

  “什么事?”  

  “一件是女儿的名字,父亲从我建议的名字当中挑了一组名字出来。”  

  “一组?”我奇怪地问。  

  “对呀!”金信晖答,“我们当然的不只生一个女儿了,是不是?”  

  这么一说了,丈夫还顺势地把我一揽,来了个亲昵的动作,叫我更意识到,自己打了一场小小的胜仗。  

  “老爷究竟挑了哪一组?”  

  “琴、棋、书、画。”信晖说,“女儿叫咏琴,将来的孩子可以叫咏棋、咏书、咏画。”  

  我笑着摆手,道:  

  “四个?太多了,吃不消。”  

  “这怎么会是个问题?这组名字最令我忧虑的是生到第五个时怎样接下去,你看用诗、词、歌、赋好不好?”  

  我们都忍不住笑得回不过气来。  

  好一会,我才问:  

  “那第二件事呢”“我想改变个主意,咏琴的双满月酒不摆在家里,改为在爱群饭店,你说好不好?”  

  爱群饭店是广州的老饭店,当然是一流的。级数与名望类似香港的半岛。  

  我一听,兴奋得不自觉地拍起手来,道:  

  “好哇,顶摩登的。”  

  信晖看着我,眼神忽尔有很多怜爱,柔声道:“你怎么象个母亲,还那么似小孩。”  

  我啐他一口,再道:  

  “老爷和奶奶的意见怎么样?他们会不会反对?”  

  “怕不会吧,在哪儿请客,只个过是形式问题,反正钱还是依旧要花出去的。”  

  “我还没有到爱群饭店里头走过呢,顶新鲜吧!”  

  “是吗?你从前没去过?”信晖问。  

  我摇头。  

  “那好哇,我就今天带你上爱群去吃下午茶,先让你看看地方,喜欢了,我再跟爹娘说去。”  

  好像很久未试过有这天的开心了。  

  我随了信晖,让金家的司机载到坐落在珠江畔的爱群饭店来。  

  吃茶的大厅很宽敞,椅子都清一色地罩了红椅套,装修带点洋味,更烘托起一室的清新高雅,不比寻常。我未坐下来,就已经喜欢这地方了。  

  信晖给我叫了红茶,为我添糖加奶,然后又要了一客公司三文治,我们分吃。  

  “信晖,”我忽然心上牵动,抬眼望住咖啡厅内走过的红男绿女,有一阵的冲动,鼻子竟酸了起来。  

  “怎么了?”信晖奇怪地望住我。  

  “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啊!”  

  这样子说了之后,眼角就渗出泪水来。  

  金信晖赶紧拿手绢儿出来,塞到我手里去,道:  

  “傻心如,是怎么了?别在众人跟前出洋相了,给人们看在眼内,以为我们是对痴男怨女,约在这儿开谈判,男的把女的欺负了似。”  

  被他这么一说,我竟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文夫或者会不明白为什么我无端地哭、无端地笑,其实,我是真的感动了。  

  小两口子能趁着一个明媚的下午,离了那深深庭院,到外头世界来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手携手,找一个好地方坐下来吃茶嚼饼,那份淡淡然渗进心头的恩爱,有它莫可明言的震撼力。  

  一个女人的基本幸福就在于生活上的这种情趣的栽培。  

  不爱你的人,原就没有这个空,跟你白应酬。这个道理,在以后的人生当中,更加明确。  

  至于破涕为笑,原就只为信晖的幽默。  

  信晖又问我说:  

  “金太太,你若认为喜欢这饭店了,那么金咏琴小姐的双满月就席设于此,如何?”  

  “好哇,都听你的。”  

  “什么话?是你女儿的事,就该你拿主意。”  

  “咏琴也是你的骨肉。”  

  “可是女孩儿家的事,应该从小就由做娘的来管,对不对?下回生个男的,才由我来替他拿大主意。”  

  金信晖说这番话时,是眉飞色舞的。  

  我很凝重地跟他说:  

  “信晖,很对不起你。”  

  “什么事?”  

  “没能第一胎就给你添个男孩。”  

  “还说这话呢?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机会多着,将来咱们可以生下一队足球队。”  

  我笑:  

  “你不怪我?”  

  “谁也不会怪你,你别多心。”  

  “多谢你。”  

  “心如,”丈夫望住我,有一脸解释不来的感动和感慨:  

  “你是个善良的女子,没有一点儿机心,应该配一头美满的婚姻。我答应过,这一辈子好好地照顾你,我会尽力去办,万一……万一力不从心,你可原谅?”  

  丈夫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很坚定地答:  

  “只要尽了心、尽了力,也算是对得起我了,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有你这番话就好。心如,请相信,我永远不会扔下你和你的孩子不管,我会竭心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当然的,我相信,从嫁前直至现在!”  

  “可以直至以后,直至永远?”  

  “是的。”我重复,“从以前直至现在,直至以后,直至永远。”  

  这一顿下午茶应是天下间最可口美味的,最赏心的乐事亦莫过于此,要是金家的司机不跑进来给我们传递一个吃惊的消息的话。  

  那司机阿强,箭也似地冲过来,道:  

  “少爷、少奶奶快回家去!快!”  

  “什么事?”我和信晖差不多是齐齐发问。  

  “家里头出事了!”  

  “出什么事?”信晖的语调烦躁起来。  

  “老爷在房里摔了一跤,现今不省人事。”  

  吓我们那么一大跳。  

  我们差不多是跌跌撞撞地奔回金家来,一进门,气氛就不对了。仆婢都惊惶满脸,表情不只是忧愁,且是恐慌。  

  也来不及扯着谁来细问,信晖连我也不管,直冲到他父亲的房里去。  

  老爷睡房的偏厅黑压压的聚集了一群人,一时间都看不清楚是谁,怕是在老爷身边的近亲都齐集了。  

  单独没有发觉金家奶奶在偏厅上。  

  才在惊疑,就听到有声音说:  

  “大少爷,赶快进去看老爷去。”  

  信晖其实未待这一声的提点,就己冲到卧室里头的床前去。  

  一时间,我倒不知是跟进去好抑或与其他一总人留在偏厅好,正踌躇未决,就有一只手在我肩膊上拍了两下,好像表示安慰,回头一看,竟看到金家大奶奶的姐姐,我轻喊一声:  

  “大姨奶奶!”  

  她向我点点头,脸上虽有忧疑,却仍见慈爱,道:  

  “先让信晖进去。”  

  听了她的嘱咐,人是留在偏厅上跟其他家属聚在一起,心却忐忑不安,预感到有什么重大情况会发生似。  

  金家老爷是仙逝了。  

  一屋子的愁云惨雾,弥漫着每一个角落。  

  没有人敢扯动嘴角,有半丝的松弛,都是一张张哀愁至木无表情的脸。  

  至于老爷身边的妻妾,当然的比任何人都能放肆地大哭起来。  

  就是金家三位少爷,信晖、旭晖与耀晖也流下男儿苦泪,尤其是信晖,怕是最年长、最懂事,也跟金家老爷最接近的缘故,显得最为伤心。  

  老爷速然去世的原因,据医生说是老年人摔了一跤,平日心脏已很不好,这么吓了一跳,就惹起心肌收缩衰退,一下子就魂归天国了。  

  信晖是在极端疲倦的情况下在半夜里才回睡房休息的,实在太多事要打点。  

  我服侍着他换过睡衣,就说:  

  “要跟你捶捶背脊吗?你这日也够忙了。”  

  信晖摇摇头,整个人抛到床上去,道:  

  “累得眼皮掉下来都再扯不上去了。”  

  这么一说,就转个身朝床里睡去。  

  我当然的不敢造声,也轻轻上了床,拉上了被。  

  却瞪着眼看天花板,在瞎七搭八地胡思乱想。  

  从今之后,是金家奶奶当的家,还是由长子继位呢?  

  如果是后者,那么,我的身分与地位会有转移吗?  

  我拿眼看着熟睡的丈夫的后背,情不自禁地伸手环抱他的腰,把脸紧贴在他的背上。  

  这一阵的温柔怕是混杂了期望与怜惜。  

  前者是对他新任角色的倚重,后者是怕他为了家庭担子而累坏了自己,还有更多更烦的大事小事开始要他处理了。  

  这样子的话,信晖跟我们母女俩畅聚天伦的时光就会自然地被削弱了。  

  一想起女儿来,整个心抽动。  

  糟糕了。  

  如今大孝在身,咏琴的双满月酒一定要泡汤了。  

  金家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曾说过:  

  “大嫂给金家添个男孙,老爷的寿缘就长。”  

  如今呢,她们会怪到我头上来吗?  

  不能说是不担心的。  

  金家各人的心肠与嘴脸,进门这些日子来,多多少少也领教过了。  

  怎么好算了?我当然是百辞莫辩的。  

  谁叫我肚皮不争气!  

  我的这个顾虑很快就被证明并不多余。  

  守灵之夜,我是对大奶奶额外地紧张侍候,为了挂念她的情绪,也为了照顾自己。  

  晚饭后两个钟头,在平日大奶奶已回房里休息,这一夜,要例外了。  

  我想着,应否给她提个建议,还是早点休息吧,一切的事,都由着后生一辈及下人来打点就好。  

  于是我说:  

  “奶奶,已经晚了,要不要回房去?”  

  她抬眼看我,慢吞吞地说:  

  “你别管我。”  

  语气并不重,但因为冷冰冰,就令人听得心有点寒。  

  我不得不继续垂手而立。  

  她又问:  

  “你里头有事就去打点吧,我不用这么多人陪。”  

  我答:  

  “不,也没有什么要打点的,只不过想看看咏琴睡稳了没有,她这两天身子也有点不稳当。”  

  “这孩子生下来就没带给我们金家什么好运。”  

  奶奶竟这样说了,抬眼看着灵堂金家老爷的照片,那脸上的肌肉竟还缓缓地颤抖起来。  

  我觉得很委屈。  

  我的眼泪立时三刻像断线明珠般掉下来。  

  忽尔觉得有话要讲,便道:  

  “孩子是无辜的。”  

  原是因为心理准备充足,故此一下子被碰触了伤口,反而很不着意地惊叫起来,才出此言。  

  这就成了一场战争的导火线了。  

  金家奶奶立即翻了脸了,骂道:  

  “你的孩子是无辜的,那么你的老爷呢!”  

  话才讲完,立即有一把凄厉的哭声,答应着:  

  “是死有余辜了是不是?”  

  此言一出,像衙门内的惊堂木一拍,满堂震惊。  

  我更吓得魂不附体。  

  原来哭着讲出这么一句离谱话的竟是三姨奶奶。  

  这就连金家大奶奶都觉得她过分了。  

  于是道:  

  “轮到你讲这么一句放肆话了?”  

  平日若是大奶奶拉下脸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三姨奶奶怕要立即道歉请罪。  

  可是今日竟不同往昔了。  

  三姨奶奶那双充血的眼睛一瞪,回望她大妇的凌厉眼神,像两条毒蛇对峙似,分分钟准备把对方吞噬。  

  金家大奶奶看小妾如此无礼,就道:  

  “反了,是不是?”  

  “什么反了?”三姨奶奶立即回驳。  

  “老爷一过身,你就语无伦次,竟还驳我的嘴。”  

  “大嫂只是你的儿媳妇,你可以骂她,我就不可以了,是吗?”三姨奶奶抬出来的借口似是而非,“要是大嫂只是你的媳妇,跟我无尊卑之别,我也就不是你的小妾了。”  

  大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直冲到三姨奶奶面前去,伸手就赏了她两记耳光。  

  “好哇!”  

  怕是打得三姨奶奶金星乱冒,反而收了泪,道:  

  “你动了手了,既是不仁在先,那就别怪我不义在后。  

  是你那一房的人不争气,还要动粗呢,别以为老爷死了,我就没有了靠山,刚相反,我告诉你,我的靠山比以前还要大。”  

  “你说什么?你敢怎么样?”  

  “敢要你现在就分身家,你没看过老爷的遗嘱吗?我的旭晖占金家产业三分之一,表面上比你们一房小对不对?  

  可是啊,没有他签名,你们所有不动产都卖不掉,其余的流动产业,我们一房名下的你敢动?”  

  三姨奶奶这番话一说出来,石破天惊,叫灵堂前的所有亲友婢仆都吓呆了。  

  在一下子怔住之后再转醒过来,立即意识到一个事实,金家由家长当一言堂的时代已告终,由现在开始,就是分庭抗礼的局面。  

  然而,两虎相争,必有死伤,谁胜谁败,言之过早。但,看情况是携手合作的机会少,对峙争霸的情势高了。  

  多少年来屈居人后,再得宠也是小妾一名,这对金家三姨奶奶来说,一定自觉有千重委屈,需要一朝雪耻。  

  如她所说属实,就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大权在握了。  

  还来不及查问真凭实据,金家奶奶已怒不可遏。  

  她的权威从来没有受过如此严重的挑战。  

  老爷这才魂归地府,小妾立即就目中无人,这无疑是太撕她的脸皮了。  

  金家奶奶一双眼布满了红丝,活脱脱要喷出火来似,伸手指着三姨奶奶,骂道:  

  “你立即给我滚出金家,这儿没有你站立的地方。”  

  此言一出,回应是三姨奶奶的纵声尖笑,笑得人仰马翻,不能遏止似。  

  这番举止比跟金家奶奶斗嘴下去更不尊重她,更令在场人等觉得尴尬。  

  三姨奶奶稍稍回一回气,冷冷地说:  

  “你是想清楚了,才说这句话的,你可别后悔才好。  

  “怕我一脚踏出了金家大门,就不只是人亡,且会家散。  

  看你怎么样对得起你口口声声说敬重的老爷。  

  “没有商场知识的妇孺之见,无异于狗口长不出象牙。  

  “我告诉你,不用寻个律师来问明问白,只要问一问你的宝贝儿子金信晖,就知道我在旭晖未成年之前,绝对可以代表他对金家起牵制作用。”  

  金家大奶奶气得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完全青白,嘴唇的颜色灰暗得比直挺挺地躺在灵堂之后的金家老爷,还像个死人。  

  她像一只受到重吓的动物,两只眼睛不住往周围探索,意图寻找一些人一些事,好让她有凭借,得以重新站稳。  

  无疑,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是三姨奶奶占了上风。  

  金家奶奶仓皇地寻到了表情极度难堪的金信晖,忙上前去,一把抓着他,道:  

  “信晖,你怎么说?你怎么说?”  

  “妈!”信晖迎抱着他母亲的双手,似有万般的不舍与为难。  

  “你是金家长子,是家族的继承人兼掌舵人了,你来主持这件事。汝父的尸还停在家里未下葬,就出了这么个无上无下的女人,你替我做主,立即把她轰出去。”  

  “妈,别动气,我们在这个时分,伤心还来不及,何苦争这种闲气。”  

  “闲气?”金家奶奶盛怒,“我才不跟老三这种女人争闭气,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呢,你们个个有目共睹,我不是个容不了人的人,但,如今是太过分了,忍无可忍,我讲的是礼教、是规矩、是道理。”  

  “笑死人!”三姨奶奶撇起她薄薄的双唇,“谁说不讲规矩、不谈礼教了?若说到道理呢,你就更理亏,老爷规定的,要大伙儿都同住在这间祖屋之内,谁要是想撵走谁,立即损失了继承他遗产的资格。  

  “你敢赶我走?  

  “嘿!我重复,只怕我们母子一踏出金家,给你一房人发封律师信,你当场就一无所有了。”  

  太吓人,灵堂之内,鸦雀无声,人人都已心里明白,暴风雨随时会来临,把个金家不知吹打成什么模样了!  

  “信晖!”金家奶奶叫喊儿子的声音是震抖的。  

  “不用叫喊你的儿子了,谁也救不了你。”  

  三姨奶奶非常得意而镇静地说着这句话。  

  然后她潇洒地在灵堂前,在金家奶奶以至众人面前转了一个圈,再施施然道:  

  “你们谁都没有看到过金家老爷的遗嘱,是不是?  

  “仍放在委托的律师楼内是不是?  

  “对极了,律师还未向各人宣布遗嘱里的细节。然而,我早已了如指掌。  

  “不要惊奇,让我告诉你,整个遗嘱的拟定,还是我献计给老爷的。  

  “我只不过趁了一个机会,给老爷说:  

  “‘我当然盼望你长生不老,但有些人生的大事,不在人事,而在天命,也真无话可说。但望你百年归老之后,仍有能力维系着金家,让我们一起过日子,让金家三兄弟把家业继续发展下去。’“老爷凝重地点了头。  

  “他一把年纪,竟难得的也幼稚如斯,以为妻妾满堂,依然可以安然无事地永远相处下去。  

  “于是他对我言听计从,把遗产分给三个儿子,订明必须共同管治,任何一个儿子反对分家,也分不成。  

  “他叫这作世代相传,团结任事。  

  “我呢,叫这一招作可进可退,全权掣肘。  

  “我还对老爷说:  

  “‘有你在,金家各房各户都必然循规蹈矩,谁都要赏谁面子。万一有人立了歪心肠,要在老爷背后欺侮任何老爷你爱宠信任过的人,那无疑是最伤老爷心、最撕老爷你的面子了。照我说,老爷你就谁也别信,白纸黑字写下来,谁要压逼谁,意图把对方逐出家门的,先就失去继承的权利。’“金家人除非自动放弃金家,否则,金家老爷愿意尽他所能,把我们一起捆于此,陪他过一世。  

  “奶奶,你年事己高,心甘情愿跟老爷作比翼双飞,可别以为我们也跟你一般见识、一般心意。  

  “但,请听清楚,我老三大摇大摆离开金家,可以。由你来发号施令,挥之即去,休想。  

  “我忍你的臭脾气、臭架子、臭权威,是忍得大久了,然而,总有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我有这个信心,因而我好好部署。  

  “这一天呢,现今来临了。  

  “奶奶,你不知外头世界,不识字,不懂法律,不明生意,你处处走在人后而不自知,可别怪要吃些小亏了。  

  “金信晖只要跟律师一谈,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别以为女人做了妾,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全在乎才智与胆识而已。”  

  一口气讲完这一大番说话,满堂人的脸都如死灰,错愕、惊惶、震栗、悲哀的情绪肯定充塞在每个人的心中,以致顿时间适应不来而致呆住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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