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大概没断吧,你认为呢?”琴娜问道。
“我不是医生,所以不敢确定。”他硬邦邦地回答。
“爵爷,很谢谢你赶来救我。”琴娜强迫自己以平稳的声调说,“暴风雨大概带给你不少麻烦。”
他抬起头,“卫小姐,你一点也不记得我来到这里的事?”麦斯刻意加重“小姐”二字的语气。
她摇摇头,“不记得。我只记得暴风雨带来不少打雷和闪电。
“这么说,卫小姐,你究竟记得什么呢?”
“我记得曾有一名男士于夜间来到这里。现在回想起来,那人想必就是你。”
“噢,你现在知道那人是我;莫非,你原先在等别人?”
“不,当然没有。”琴娜忽然皱着双眉,“我没有看见你的坐骑,你怎么过来的呢?”
“该死的畜生!它在暴风雨来临时,吓得走了。”麦斯将布条打上一个死结,“好丫女士,以一个外行人来说,这种技术还称得上差强人意。”接着,麦斯站起来,举目朝小径方向望去,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马应该会自行回布拉德园去,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该死的下人出来找我呢?”
“经过一夜风雨,小溪上的矮桥只怕已被水淹没,要过桥可能有困难。”
他转身望着她,“你对某些事情倒是记得满清楚嘛!”将她上下打量几眼后,他接着说道,“瞧,你的短外套和软鞋,又破又脏的。女人唷!就是不懂得如何打扮自己。”麦斯这么说,其实只是想以此掩饰自己心里真正的感觉。事实上,眼前的她可说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女子。
琴娜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前半身是泥浆所留下的渍痕,仿佛她曾面朝下跌进一条水沟似的。水沟!想到这里,琴娜突然抬起头,“我们昨夜在小径上相遇过!”
他表情僵硬地点点头。尽管麦斯脸上毫无表情,但他浑身的肌肉却崩得好紧。
“喔!”记忆于一瞬间全回到她脑海之中,尤其是自己被恶梦吓得奔入狂风暴雨之中一事格外清楚。“我记起来了。我当时听见有人骑着马朝这城走来的声音。跑出去看着来人是谁,却没想到因而跌进沟中扭伤了脚。”她抬起头,“真是抱歉,爵爷,害你走失一匹坐骑。”见对方似乎丝毫不为所动,“是不是还有其他我应该记得的事?”
“没有。”麦斯突如其来地转身走开几步,心中决定立刻换个话题。“女士,我实在很惊讶,你居然选择了这里为落脚之处。”
谈起她的家,琴的态度立刻转为非常肯定及坚决。“小木屋的情况很不错,只要稍事整修就可以住人。”
他转过身,以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望着她,“它所需要的,是撤底拆除,然后再重新搭建!”
“我绝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为什么?莫非,你对破铜烂铁及脏兮兮的泥浆有特殊的喜好?”
麦斯也许不知道,但这一句饱含讽刺的话语却深深触及琴娜的隐痛。十年前那段极其丑恶的回忆顿时浮现在她眼前,但琴娜却立即将它锁住,强迫自己不可再去想它。
麦斯再一次望向空荡荡的小径,神情相当不耐烦,“你还没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琴娜很不喜欢他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因而傲然地回答说,“侯爵,我不认为这与你有任何关系。”
“当然与我有关,我可是冒着性命的危险前来救你!”
“我并没有要求别人来救我。”琴娜老实不客气地反驳他,但心知自己这么说确实有失厚道。
他一脸愕然的表情,许久之后才挤出一句话,“救援的人来了之后,你有何打算?”
琴娜一扬下巴,“我将留在这里。”
他沉默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时,语气却是十分平静。“卫小姐,你留在此地对自己并没有任何好处。”
“为什么你每次称呼我时,语气总是怪怪的?”
“怪怪的?”
“不错,‘小姐’二字从你口中说出来像是一种侮辱似的。”
他微微一笑,“恕我直言,女士,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刻,你有意让我相信你是有夫之妇;后来,你却又自称是‘小姐’。我一直搞不懂这其中的玄虚。”
“喔。”她低头望一眼手上的戒指,“我结——过婚。”
“结过婚?怎么说呢,女士?”
他那刻薄的语调顿时令她火冒三丈。即便他贵为侯爵,她好歹也是一位伯爵夫人,论头衔并不比他卑微。琴娜抬起头说道,“我是个寡妇。”
“真巧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却转过身去,“女士,把秘密留给自己吧!我对这种事没兴趣。”
“我既不需要,也从未要求你来干预我的生活。照我看来,你趁夜冒雨前来什么事也没做——只不过害我扭伤了脚!”
麦斯转身以冰冷的目光瞪着她,“女士,你放心,今后凡是与你有关的事,我绝不会再滥用我的好心肠。”说完之后,他转身大步走向前院。
趁着秦麦斯走开之际,琴娜连忙脱下小披肩,利用屋前的滴水洗去脸上的泥浆。接着,她将短外套铺在地上当作垫子,然后跪在上面打开行李箱想拿出干净的鞋换上。不知何时,她察觉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猛回头,她赫然发现麦斯正站在进门的地方望着自己。琴娜连忙以双手挡在胸前,手里并且抓住一面镜子。
琴娜留意到他的目光扫过镜子这后又飞快地回到她身上。“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东西?”他大步走过来,一把夺去琴娜手中的镜子,并仔细地番视它背面的雕刻。“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我丈夫。”琴娜脱口而出,待后悔时却为时已晚。这本是她的结婚礼物之一,其上镶有安斯瑞伯爵的特有徽记。
“你……丈夫?”麦斯然在问道,“这是安斯瑞伯爵的族徽,他是你丈夫?”
琴娜极其勉强地点点头。事到如今,她又能如何呢?“你——认得他?”
“不错,女士,我认得他。”半晌后他加上一句,“但是,我并不喜欢他。”那是当然,麦斯怎么会喜欢一个全英格兰最放浪形骸、不知检点的人?
“这么说,他生前的名声真的很糟?”
“女士,不防这么说吧,和他比起来,当朝的摄政王,甚至大如唐璜、或是卡萨诺瓦、蓝胡子等人都要相形失色。”
“这些人我都没听说过,无从比较起。”琴娜老老实实的回答,“然而,不论他曾经犯过什么样的错,他对我倒是很仁慈。”
仁慈!一听这话,麦斯差点笑出来。凌哈利具有不少特质——酒鬼、猎艳高手、赌徒、和无赖汉;但是,“仁慈”一词,恐怕连姓凌的本人都会觉得当之有愧。
麦斯的神情再度恢复为严峻。他和凌哈利没有见过几次面,但当时并没有太花心思去听。好像是说凌哈利差点闹出一桩丑闻——实际上,这并不希奇,凌哈利的名字其实和丑闻根本是分不开的,自乔治一世的时代以来便一直如此。
据麦斯的模糊记忆所及,传闻中哈利的新娘颇为神秘,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谁。有人说她是外国贵族,这倒也不足为奇,凌哈利虽然拥有伯爵的头衔,但他名声太坏,本土人士才不会傻到接受他做为女婿。另一种传说,指称新娘是来自义大利修道院的小姑娘,而且看凌哈利的态度,他不相信以凌哈利这种年岁的男人,竟会愿意取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为妻。
琴娜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侯爵,你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大发雷霆,不过,那并无济于事。布拉德园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会到,届时,你便可回去洗个热水澡,饱餐一顿后上床好好睡一觉。”
“听你的口气,十足像个在哄孩子的奶妈,只差没有提出饼干和可可奶做为诱饵,对不对呀,夫人?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安斯白瑞伯爵夫人,是吗?”
“不错,我是安斯白瑞伯爵夫人。”
他忽然咧嘴一笑,“就算你是伯爵夫人,也不代表你一定是一位淑女,对不对?”他朝前跨一步,目光刻意停留在她胸前,“依你几个钟头前的行为表现来看,我实在很难说你有淑女风范。请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其实挺喜欢你那个样子。”他的笑意愈来愈浓。“在救援未抵达之前,我们不防继续昨夜未完的一段。我向你保证,这一次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琴娜急急说道,“如果你指的是我们昨晚在一个屋檐下共度一夜——”
“我指的是你我共同分享的拥抱。”他打断她的话,并同时再向前跨近一步。
琴娜双颊火烫,想起自己醒来进的确是在他的怀中。“侯爵,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己解说,不过,当时我根本毫无知觉——一直到醒来时才知道你我的情况。希望你能原谅我在你的怀里入眠。”
“还不止于此呢!”他已来到她面前。
“还有什么?”琴娜极其紧张地问道。
他伸手按上她的双肩,“以一个淑女而言,你有不少很怪异的行为。言归正传,你可愿意为未征得我的同意便亲吻我而道歉?”
“我没有!那是不可能的!”琴娜骇然地低声说道。
他突如其来的吻令琴娜完全没有一点防备。震惊之余,她僵直地挺立着,没有移动,也没有挣扎。
忽然,他的吻变得近乎狂野,带有魔力的舌尖在她唇边来回摩擦、进出,令琴娜情不自禁地轻喊、呻吟,并伸出双环住他的颈子。就在她即将迷失在他的热吻之中时,脑中突然灵光乍现。
不错,昨夜她的确在侯爵的怀抱中,也正如他说的一样亲吻过他!她不仅仅是张开双臂接受他的拥抱,甚至还有所反应。顿时,一股又羞又窘的感觉窜过她的全身。这么疯狂的事,她居然也做得出来!而且,就在此刻,她甚至还鼓励对方。
“不,不,侯爵,放开我!”
麦斯抬起头,但双手并未松开,“你现在记起来了吧?”
琴娜吸了一口气,并缩回自己的手。她头一偏,“爵爷,你弄痛了我。”
他低下头,只见自己的手果然将她抓得很紧,连忙一松手。谁知,他的手放得太快,令她一个重心不稳,全身的重量不可避免地移到受伤的那双脚上。就在她疼得大叫的同时,麦斯已迅速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免得她再度跌倒。
“侯爵大人!爵爷!您在哪里呀,爵爷?”
麦斯吁出一口气,朝人声及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说道,“车夫,我在这里!”
“原来您在这里,爵爷,我们到处在找——”
车夫猛然停下脚步,并连忙摘下头上的帽子。低着头,他瞄见小木屋里两人的情景——爵爷衣衫不整,臂弯搂着一位同样衣衫不整的女子。不用大脑去想,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定睛一看,车夫即刻认出女子便是他昨夜央求侯爵前来救助的人。
“你怎么没有早点来!”麦斯气呼呼地说道。他心知肚明此刻自己和她所呈现的景象,但是,他不想被别人认为是一个做错事的小男孩。
“爵爷,我为您担心死了。昨天晚上,您的坐骑回来之后,大伙便出来找您,但是,小径被雨冲成水塘,桥面也被溪水淹没。事实上,路一通我们便尽快赶来了。”他再瞄一眼正跛着脚、由侯爵扶着朝前走的女子,“早安,女士,你还好吧?”
琴娜两颊红得有如熟透的苹果,但是麦斯却不肯松手,一直扶着她,直到她在行李箱上坐下为止。想必是因为你的缘故吧?”
车夫连耳根子都红了。“嗯,女士,把你独自一人留在这种地方的确教人很为难。”他朝小屋里打量一眼,“当风势和雨势愈来愈大时,我觉得自己至少该让爵爷知道你的情形。”
“照说,我该谢谢你如此关心我。你贵姓——”
“夫人,我姓巴。”
“巴先生,但是,我却不想谢谢你;而且,希望你以后也别再擅作主张多管我的闲事。”她朝侯爵望一眼,“再见,爵爷,你的武士表现可以告一段落了。”
“女士,你若是能自行站起来到处行走,我或许会相信你的话。否则,我必须坚持请你跟我们一起回去。”
琴娜紧咬下唇,“好。”然后,她集中全身的力量使自己站起来,并将重心放在未受伤的那双脚上。跨出第一步时,足踝处激射而出的剧疼使她差点昏过去。但是,她咬紧牙关忍住,并朝前再跨一步两步、三步。
“爵爷?”车夫不住叫道,但侯爵以眼神示意他别开口。
琴娜绝不允许自己在人前服输,因而仍倔强地、一跛一跛地走向门口。每一个动作都引发一股椎心刺骨的疼痛,令她几乎忍不住想呕吐。琴娜并不知道,自己脸上已不知何时落下两行清泪。
“够了!”麦斯上前将她抱住贴着自己,“女士,你犯不着为了证明确实和我一样笨而如此折磨自己!。”
琴娜浑身发软,连为自己辩驳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将头靠在他肩上,任由泪水如断线珍珠般落下。
麦斯原来并未指望她会如此轻易放弃,于是皱着眉、低下头,满腹狐疑地看着她。只见她抖颤着吁出一口气,并松开紧咬的下唇。霎时,原本苍白的唇上渗出鲜红的血滴,肌肤上深深的齿痕更是清晰可见,不难知道她方才经历的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眼睛的情景,令麦期又是懊恼、又是愤怒。他气呼呼地对车夫说道,“你将我的马带来了吗?”
“是的,爵爷。”车夫必恭必敬地回答道,但眼神里却透露几许谴责意味。“它此刻正在小径上等着您。”
麦斯将帽子戴好,赶在侯爵之前走进院落中,心里涌起对这名女子一股近乎父爱的关切。是他前去央求侯爵来救她,当然不希望她因此而受到侯爵的伤害。不过,侯爵是一个很有荣誉感的人,他若是真的侵犯了这位女士,想必也会负责地用心好好照顾她。
“克伦,把爵爷的坐骑牵过来。”车夫对随同自己前来的马憧高声喊道。
不一会儿,麦斯已翻身上马,车夫并帮着他将琴娜抱上马背,坐在麦期前面。
“我会尽量不使你难受。”麦斯以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同时伸出一手环住她的腰。
“我不想离开自己的小木屋。”
麦斯笑一笑,“我知道,女士。不过,既然我掌握优势,凡事便得听我的。”
琴娜回头瞪他一眼,“你就只会欺负弱小。”她的音量极轻,因而只有麦斯听得见。
“我知道。”她那娇弱的模样着实令麦斯深觉自己是一个专事欺凌弱小的环蛋。他从口中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轻轻为她拭去唇角的血渍。这是麦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想保护一个人,想极其温柔地对待她。
“你打算如何对露薏小姐说?”琴娜问道。
露薏!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还有这号人物!怎么对她说?“当然是实话实说罗!”
☆ ☆ ☆
露薏懒洋洋地醒过来,却感觉自己一直未曾好好睡过。夜里,好几次她分明已然入睡,但偏偏又被一些突发事件所吵醒。她自小在伦敦长大,从来没经过暴风雨,昨天一整夜,狂风夹着一阵阵的骤雨,直吵得她连头都要炸了。这还嫌不够,约莫午夜前,她竟被此起彼落的猫叫声吵醒。露薏一向最讨厌猫,它们总令她猛打一喷嚏而且一直掉眼泪。她拉铃唤来一名睡眼惺忪的女仆,对方却告诉她侯爵府里根本没有猫。
这可把露薏气环了!她明明听见猫叫声。
侯爵为什么会允许自己府中有猫出现?这一点她不想去费心了解;但是,露薏却在心中暗暗决定,把猫赶出侯爵府,将是她成为此地女主人之后,务必贯撤执行的一项指示。
露薏好不容易再次感觉有些困意,另一轮的暴风雨又告降临,直吹得门窗嘎嘎作响,仿佛屋顶都有可能随时被掀开。露薏吓得直发抖,在床上动也不敢。足足有一个多钟头的时间里,她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狂风吹到海里淹死。最后风歇雨止,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困极了地进入梦乡。但是,却第三度被吵醒。
露薏在恍惚间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穿着靴子在她卧室地板上走动。她不动声色地伸手去取蜡烛,嘴角却颇不以为然地噘起。此刻,她并不觉得很害怕。在出发之前,母亲便已警告过她,侯爵也许会趁这次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对她展开攻势,并告诉她无论如何要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烛光照亮整个卧室,但屋子里却没有侯爵的身影。相反地,她看见一名身穿中古世纪武士服装的男子站在她床边,英俊的脸上还有带一股不怀好意的笑容。露薏终于再也忍不住,她扯开嗓门拼命尖叫不已。
罗太太气急败坏地自邻室冲过来。但是,她才刚到,那名男子便已消逝得无影无踪。露薏怎会就此放心?她硬逼着罗太太点燃房里的每一根蜡烛,并仔细查每一个大小角落。在这同时,管家亦召唤前来。
听完露薏对那名男子的描述,管家眼里曾短暂地透露出一抹怪异的神情;不过,他依然坚称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侯爵府里,没有住着一位这种装扮的男士。他以极其温和的口吻表示,也许露薏是作了一场恶梦。露薏才听不进去一个字,她要求立刻请侯爵前来,行到的答覆却是——侯爵不在府内。
☆ ☆ ☆
此刻,露薏坐在床上,心里忖度着侯爵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夜里会上哪儿去。目光扫向床脚处平常用来放置睡袍的横椅,只见罗太太睡得正熟。她这才想起,夜里自己一个人怕得要命,因此命令罗太太留下来她一起睡。
露薏以脚尖轻轻去摇罗太太,“奶娘,快醒醒,我饿了。”说的也是,在没有用过吐司及热可可之前,露薏一向是不下床的。
罗太太咕哝着将头自被子里伸出来,“小姐?”她稍一闭眼之后再用力睁开,“亲爱的,你还好吧?”
“对,是我;可是,我一点都不好!”露薏赌气似的用力靠回一堆枕头上,“这栋房子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有,我要马上回伦敦去。等用过早餐后,我立刻便告诉侯爵这件事!”
罗太太极为困难地爬下“床”走到小姐身边,细细地打量着她。罗太太照顾这位黎府的千金已有二十年的历史,她一眼便看出小姐的倦意犹在,也就是说,露薏还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难怪眼睛下才有一些若隐若现的阴影。
这躺丹佛夏之旅,行前已获得黎父的同意,他一心希望能因此促成侯爵早日决定婚期。因此,他再三交代罗太太要约束露薏的言行,万万不可在结婚前便让侯爵领教到黎家大小姐的千金牌气。如今看起来,事情一开始便不甚顺利,罗太太势必得更加小心应付才行。
“小姐,今天早上,我看你最好还是留在床上。”罗太太以哄小孩子的语气说道,“经过昨天的折腾,我相信侯爵会谅解你为何不下楼用餐。”
“喔,不,我总归还是得下楼的呀!”露薏说道,“我可不能让侯爵以为我是一个会赖床的懒人。况且,我还有事要和他商量。爸爸说过,我不可能找到比伊凡康更适合的对象。我认为他说的不错,毕竟,侯爵身上有两样特质我非常欣赏,那便是年轩、英俊和多金。”
“这样说起来,应该说是三项特质才对。”罗太太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暗暗叹口气。小姐一向对数字不敏感。
露薏再度坐直身子,“爸爸说,我如果嫁给侯爵,便毋需为家用和金钱之事操心。”
“人生除了帐单之我,还有其他许多事呢!”罗太太走到窗边撩开帷帘好让早晨的阳光照进来。此刻,她心里想着的是,侯爵人高马大,而且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露薏婚后,想必很快便会怀孕。如果侯爵的孩子继承了父亲的特点——是个又胖又壮的娃娃,露薏生产时只怕会吃不少苦头。在罗太太看来,还是达特摩伯爵比较适合小姐。他身材瘦高,举止温文有礼,如果他肯更积极一些追求露薏,此刻他们便是处在阳光明媚的铎贝,而非又湿又冷的丹佛夏。
“我真的好想回伦敦去。”露薏说道,“如果明天便起程,我们刚好可以赶上二十四号在公爵府所举行的舞会。”说到这里,她兴奋得直拍手,“就是这样!只要侯爵陪我去参加舞会,我便考虑原谅他如此不够水准的待客之道。奶娘,这个主意不错吧!”
罗太太没有回答,因为,她看见楼下前院进来的人。侯爵本人在两名仆从跟随下,正骑着马步上车道。然而,令罗太太说不出话来的,却是侯爵前方坐着一名年轻女子。更有甚者,尽管女郎浑身罩着侯爵的大外套,但两人看上去都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
“奶娘,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嘛?你在看什么?”
“喔,没什么,小姐。”罗太太将窗帘重新拉合,并转身走回床边,“露薏小姐,你得吃点热食使自己保持温暖。吐司和热可可如何?我这就下楼为你准备。留在床上别起来唷。”罗太太举步朝房门走去。
“好吧!和风雨缠斗一整夜后,想必侯爵今晨也不会有太好的心情。”
罗太太的脚步在门边猛煞住,“亲爱的,你怎么知迫侯爵昨天在外过夜?”
露薏微微一笑,“你忘了吗,管家说的呀!我倒搞不懂,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他干嘛还要出去。想必是为着某样他非常迫切需要的东西。”
“依我看来,他只怕已经找到了!”罗太太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便匆匆推门而出。
露薏靠在床上,心头决定不下应该穿哪一套衣服下楼。忽然,她耳边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于是连忙坐起,目光随即扫身窗帘下方,她着见厚重的绒布底部降起一块,而且还动来动去,好似里面藏着某种小动物。
“是猫!”露薏大叫一声。仆人们说府里绝对没有猫;这下可好,她非亲手捉到这小畜生拿给侯爵着,好证明府里的下人有多懒。
她穿上睡袍及软鞋,迅速地来到窗边,一把用力拉开窗帘、露薏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见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地板上跳到窗边;更教她惊异的是,那团东西竟然穿过紧闭的玻璃窗跳了出去!露薏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因而推开窗户朝下望,本以为会看到地面上一摊血模糊的景象。
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侯爵正在下马。露薏刚开口呼唤他,却见他转身伸手去抱马上的另一个人——是个有着一头乌黑秀发的女人。露薏出于本能的有些酸意。
她顾不得自己身上只穿着睡衣,探身到窗外以甜腻的嗓音说道,“早啊,爵爷!”
麦斯完全没有料到未婚妻已经醒来,脑中思绪迅速地悄转一圈后,他抬起头说道,“早安,露薏小姐。希望你昨夜睡得很好,因为,我替你带来一位朋友。卫小姐已经同意应邀前来布拉德园小住一段时间。”
若非勉强自我控制住,琴娜此刻只怕会瞠目结舌。侯爵真不愧是撒谎高手!听见楼上传来的声音时,琴娜也抬起头。刹那间,如果可能,她真希望自己能立刻缩成豌豆般大小。因为,只消看一眼露薏的表情,便可准备判断出自己和侯爵此刻所给别人的印象为何。
“爵爷,你可以放我下来了。”琴娜装出柔柔的嗓音说道。
“哇,卫小姐?真的是你!”露薏听出琴娜那特殊的口音,脸上随即露出一抹分讶异的表情。“你怎么会在侯爵的怀里呢?”
琴娜还没来得及开口,侯爵已经先说道,“卫小姐扭伤了脚。先让我将她抱进屋去,以便有人好好照料她。你有任何问题,还是待会儿再问吧。”
琴娜倍感意外地发现,侯爵压根儿无意放她下来。只见他咧嘴一笑,神情显得十分愉快。只不过,他的笑,是送给楼上那位小姐的。
“放我下来!”琴娜压低嗓门说道,由于语气略带强硬,因而听起来有点像命令、而非要求。这家伙实在太过份了,不但将她像一包肉似的抱在手里,同时却还有本事朝未婚妻挤眉弄眼!
麦斯一副没见她刚才所说的话的模样,迳自转身对车夫说道,“把卫小姐的行李拿进大厅。”他一面说,一面已举步朝大门走去。
“你实在没有必要一直抱着我。”琴娜见门站着一群下人,不禁顿感十分困窘,因而以抱怨的口吻说道。
“你企图自行走路的英勇表现,我可是已经看够了。”麦斯以极轻的音量说道,“拜托,别害我在自己家里出洋相。”
琴娜闻言立刻羞红了双颊,回想起方才自己当着车夫和马僮的面,曾不自量力地硬要逞强。“如果我有令你为难之处,我向你道歉。”
“你只要别帮倒忙就可以了。”麦斯说,“总而言之,你我都必须表现出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的样子。”
此时,一名打扮像是管家的中年妇女进入大厅,只见两手一拍,门内各处探头探脑的下人们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爵爷。”中年妇人向侯爵微微一曲膝,“这位小姐需要休息;目前,只有那间中国式客房可供使。”
“不行。”麦斯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立刻清理出另一个房间。”
“是,爵爷。”管家回答的语气里有着明显的不情愿,“只不过,其他的房间都有许多需要修缮的地方。”
麦斯皱起眉,勉强按捺住满肚子的不耐烦,“蓝厅呢?”
“爵爷,我们刚刚才发现它的屋顶漏水。”
“我记得三楼好像有一间棣厅。”
“不错,爵爷,但是里面的弹簧床坏了,村里的铁匠昨天才带回去修理。”
麦斯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自己务必要保持良好风度。“我放弃。你来告诉我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管家的表情显得好生为难,两手更是不停地相互挤搓。“爵爷,很抱歉,不过,我们并不知道您还会有另一位客人光临。您也知道,这栋屋子已经有好几年没人居住,呃……”她有些无奈地两手一摊,“我只是依令行事啊!”
“我确信你已经尽力而为。”麦斯说。的确,他甚少回布拉德园居住,因此吩咐过尽最减少开支。
“你们所说的那一间中国式客房,是不是有何不妥之处呢?”琴娜见两人都不说话,情况显得有些僵持,于是开口问道。
侯爵和管家交换一个眼神之后说道。
“总不至于比我昨夜所待的地方更糟。”
麦斯投给她一抹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有人觉得它门窗关不紧,老是有风从隙缝中吹进来;暖气的动作不甚可靠,时有时无,而且,常常会有一些恼人的声音。”
琴娜微微一笑,“以我目前的状况而言,一旦入睡之后,只怕就算是地狱来的合唱团都无法将我吵醒。”
管家突然倒抽了一口气。
“卫小姐,”麦斯的神情神为不悦,“你的用字遣词也许只是巧合,不过,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有人认为那间客房闹鬼。”
“小姐,这是真的。”管家接口说道,“爵爷,甚至连令堂生前也曾如此认为。”她的目光转回琴娜身上,“鬼魂似乎特别钟爱那间客房,所以我们一直将它维持在良好状态。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不介意与鬼魂为伍的人而言,那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房间。”
“卫小姐,”麦斯的语气里有着几许戒慎的意味,“这下子你算自权威人士口中得到确认,布拉德园的确闹鬼。”
“爵爷,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很乐意暂借那个房间一住。”琴娜的眼眸中透露出挑战的神情。
麦斯转头对管家说道,“你去把那间客房稍事整理一下,顺便叫女佣将热水和干净的绷带送来收房。卫小姐扭伤了脚踝,需要靠热敷来消肿。”
“是,爵爷。”管家行礼后离开。
来到楼上的书房,麦斯将她放在一张皮沙发上,并且突然笑着对她说,“你已准备好,要和我的先人们斗一斗,是吗?”
“那倒不尽然。”琴娜一面说,一面动手脱下对方裹在她身上的外套。“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鬼魂之说,毕竟,我从未见过他们。但是,我并不排斥有神鬼存在的说法,对他们更没有敌意,因此,我相信他们应该不会故意来找扰我好好睡一觉。”
“你这种不无畏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他淡淡地说道,“我只希望你不会轻易便吓破胆,已经救过你一次,我可不愿意再度扮演浑身又湿又脏的救美英雄。”
琴娜听出对方有讥讽之意,但并未加以理会。“爵爷,我想请你帮个小忙。”
“夫人,我相信自己已经帮了你不少忙。”
琴娜挑高一道柳眉,“据我记忆所及,侯爵,我从来未开口向你要求过什么。”
这话说象不轻不重,但却很有分量,麦斯不禁莞尔。“好吧,你请说吧。”
她以相当谨慎的语气道,“我的要求既不会占用你的时间,也不会耗损你的体力。”她抬起头,神情里有着几许祈求,“请不要让露薏小姐知道我其实并非‘卫小姐’。”
“为什么呢?”
“你知道的,我才新寡;来丹佛夏,是为着能一个人静一静,因此不希望有人知道我的身分。”
他面露诧异之情,“伯爵夫人,你是在躲藏吗?莫非,你偷了伯爵府的珠宝?”
“小人之心!”琴娜脱口而出。接着,她想到自己这么做并不能促使他答应帮忙,因而勉强忍住怒火,改以较为平稳的语调说,“你在谈话间不提我已婚的事,并不会造成任何人的损失。难道,你会存心要伤害一名弱女子?”
“我从来不爱管别人的闲事。”麦斯绷着一张脸说道,“我和你一样,都喜欢保有自己的稳私权。所以,你放心,我保证不向任何人提起你已婚的事。”
“包括露薏小姐在内?”
“你的婚姻、以及后来所发生的丑闻,并不适宜让一位未婚小姐知道。”麦斯回答说。
一听话,琴娜顿时火冒三丈。她不要与和他的未婚妻为伍;麦斯自己呢?莫非,他过去几个小时里的行为便毫无瑕疵可言?
“阁下,你行事可不真的谨慎小心啊!”
“我没有!”麦斯气呼呼地说道,“但是,夫人,我可不是那些平日和你为伍的人。”他故意以贪婪的目光射向她的前胸,“你丈夫在女人方面的品味,一向总……比我们低俗太多。”
琴娜气得紧抓沙发椅的扶手,指甲都深深陷进柔软的皮革中。忽然,她耳边传来一个好轻微的声音,像是某位女士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所说的内容却是一句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驳斥之语。琴娜未经思考便冲口而出,“爵爷,劝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若真有心勾引你,你此刻哪有机会站在这里大吹大擂!”
麦斯朝前跨一步,“夫人,你可别逼人太甚!”
“我对你毫无兴趣,何来‘逼人太甚’这说!”
麦斯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被人如此硬碰硬地顶撞过。一时间,他只能气鼓鼓地瞪着对方,连一句话都不出来。
琴娜也被自己的言行吓环了,她不敢相信,如此大的话语竟是出自她的口中!她双颊发热,手心微微渗汗,呼吸也稍觉有些困难。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意识到对方在等她先开口,于是,她鼓起最后一点勇气又洽直,“爵爷,对不起,是我失言。我绝不会再冒犯你,而且,我在府上只待一晚,明天便会立刻离开。”
麦斯其实想不出该说什么,但却又不甘心被她比下去,于是勉强挤出一句话。“若想这局戏能演得成功,我建议你最好把结婚戒指脱下来收好。我去看看女佣为何还没把热水和绷带送来。”说完之后,麦斯随即转身朝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一名女子轻笑着低语的声音时,麦斯并没有回头去后。然而,他抬一下脚步的刹那,忽觉似乎有人自他身边匆匆走过。回头望却,只见琴娜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脸上毫无表情。接着,他眼角好像瞄到某位女士的裙边刚刚扫过房的门。但是,等他来到门外边道上,却发现四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