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公尺见方的空间里除了两扇玻璃帷幕隔出了半开放式的律师办公室,包括助理的办公桌、档案柜、会客的沙发椅、茶几,以及煮茶冲咖啡的茶水间都是完全开放的,只要一进事务所大门便一览无遗。
虽然小,却不拥挤,布置简单,却井然有序。
大门旁的绿色盆栽以及墙上错落有致的几幅印象派仿画,甚至为这间小小的事务所增添了几分其他大型事务所难以寻得的温馨及舒适感。
这儿的装璜不像大型事务所那样冰冷肃杀,让一般老百姓感觉喘不过气,反而让他们觉得这儿是亲切的、和善的,让经常是怀著满腔忐忑不安的他们在进门後,一颗心便难以理解地缓缓安落。
这儿是能替他们解决困难的地方,这儿的律师更能帮助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老百姓伸张正义。
他们可以信任这家事务所,更能信任这家事务所的主人——亚历。程律师。
满心恐慌的麦克和他同样惊慌不定的老婆雪莉一进到这里,便感觉一阵奇异的安心,两人表情同时舒缓,被助理招呼坐上沙发的身子也不那麽僵硬。
「两位请坐,我去替你们冲一壶茶。」年轻的助理小姐笑容可掬,「薰衣草茶怎麽样?有助於放松心情哦。」
「谢……谢谢。」麦克点头,满是皱纹的脸庞攀上颤巍巍的笑,看来冰冷无温度的灰眸漫上了几许暖意。
他今年五十多岁了,匆匆的岁月与辛勤的工作在他面上烙下了无数道无情的印痕,甚至连一头黑发也早已染成丝丝苍灰。
老罗——他,以及他的妻子雪莉,後者年轻时漂亮的棕发现在也杂了一团灰白,眼角、颊畔同样刻画著岁月的纹路。
他们俩都老了,两个孩子却都才刚上高中,多年来辛苦勤劳的工作只为了给孩子们更好的成长环境,可不知为什麽却扯上了这桩凶杀案,闹得一家四口镇日惶惶不宁——
一念及此,麦克不觉叹了一口气,一对老眸抬起,正对程律师淡然微笑的俊容。他一惊,连忙就要站起,「程……程律师……」
「请坐。」程庭琛一展手臂,压下麦克意欲起立的身子,「坐,别客气。」
他对惶惑不安的夫妇微笑,在两人对面的沙发落坐。
「程律师,真的不好意思。」虽然被程庭琛压入沙发,麦克壮硕的身躯仍是不安地在沙发上蠕动著,「为了我,害你被迫离开原来的事务所……」
「无所谓的,麦克。反正我早有自立门户的打算,现在只不过是提早实现这份理想罢了。」
「是啊,程律师本来就打算自己开间事务所的。」助理小姐忽地插入,笑吟吟地在茶几上搁置一壶花茶,以及三个精致的碧绿瓷杯,「他从前就常常跟我这麽说呢,还要我无论如何一定要跟著他。」
「没办法,茱迪泡的花茶好喝嘛。」程庭琛随著助理的口气半开起玩笑,双手似是无奈地一摊,「为了天天喝到这种好茶,无论如何也要带她一块走罗。」
「是吗?」麦克微笑,明知两人一搭一唱有大半成分是为了安抚他,心底不禁窜过一道暖流。
「喝点茶吧。」程庭琛以眼神鼓励他,「顺便再仔细告诉我一遍八月二十六日那天晚上的一切经过,仔细想想看有没有什麽漏了的细节。」
「是。」麦克点头,捧起茶杯浅啜一口,思绪再度飞回凶杀案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八点二十分左右,天空还是微微亮著的时候,他孤身一人来到英宇建设董事长李麒的公寓。
他专程从南威尔斯赶到伦敦,便是希望能见李麒一面,只是打电话给他时发现他已离开办公室,这才遵从著秘书的指示来到他的公寓。
他告诉李麒想与之商谈英宇想买下他家农地的事宜,对方也慨然应允,答应在自家接见他。
将近八点半,他进了李麒位於十二楼的公寓,李麒热烈地招呼他,甚至还请他喝了一杯调酒。
可他却没有心情喝,几乎没多久便爆发了压抑许久的情绪,对李麒抗议英宇建设不该使用那麽卑劣的手段强硬要收购他的土地。
李麒似乎有些不明白他为何情绪如此激动,只要他静下心来,尽管开出他要的价码——
「我说了不卖不卖!你们听不懂吗?那块土地是我祖父传下来的,我们从来就不想要它开发成什麽见鬼的游乐园!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商人为了赚钱什麽也不顾,哪里会在乎这麽大的土地开发以後会造成多少生态破坏的问题?哪里会在乎拥挤的人潮会毁了我们这个村落的宁静……」
「葛林先生,你冷静一点,对於生态环境的问题,我们已经请专家做过详细评估……」
「什麽见鬼的评估!还不是你们砸钱买通那些狗屁专家帮你们写的生态评估报告!哪个笨蛋会信这些?更别说你们为了收购我们的土地使出的那些卑劣手段,傻子才会去相信你们那些评估报告!」
「葛林先生,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手段卑劣,到底英宇是哪里做得不合理,惹得你如此火大了?」
「你……居然有脸问我?你们为了迫我答应卖地,不仅故意截断我的水源,还常常找人破坏电缆,让我们断水断电,别说田里的农作物,连人的日常生活都有问题!更别说你们还到处散播谣言,说我们之所以坚持不肯卖地是因为土里埋了见不得人的东西——」
「什麽意思?」
「你们诬赖我们杀人!懂了吗?为了收购土地,你们竟然可以到处散播如此恶意的谣言,简直过分至极……」
「听了这些後,李麒的反应如何?」
程庭琛沉稳的嗓音镇静了麦克因回忆再度陷入激动的心神,他眨眨眼,深吸一口气。
「他说对这些完全不知情,他说会仔细调查一切,要我给他几天的时间。」
麦克低哑地说,「然後我就离开了。」
「确切的离开时间是?」
「我没有很注意。」他轻轻咬唇,针对这一点他想了很久,却总是无法记起正确时间,「我只知道当我走出公寓大门外坐上计程车时,好像刚过九点没多久,因为车上的广播正在报导整点新闻。」
「根据公寓的电梯监视摄影机,你下楼的时间是八点五十五分,可守门的警卫却没看到你出去的身影——也许是那时候他正盯著电视转播的足球赛,他没看到你出去,可九点零五分左右的时候李麒的妹妹李曼如开车回来,要他为她打开车库大门,接下来在九点十五分左右,威廉。班尼特也开车前来,要求警卫打开车库门让他停车,警卫以对讲机通知李曼如,却发现无人接听,他再按下李麒的对讲机,李曼如接了,可声音却破碎不堪,警卫才发现情况不妙,与威廉一块儿上顶楼查看——」程庭琛忽地一顿,陷入深思。
根据摄影机显示的时间,曼如是在九点十一分坐上电梯直达顶楼。她并没有回到自己在十一楼的公寓,而是直接到李麒的公寓,若不是突然心血来潮,就是两人原本就有约。
可她约李麒做什麽呢?她不是早约好了跟威廉共进晚餐的吗?
在八点五十五分到九点十一分这短短十六分钟的时间有任何人闯进李麒的公寓吗?如果有,又是以何种方式?因为警卫跟电梯监视摄影机在这段时间内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啊。
莫非……
「程律师,你想……会不会是那个女人杀了自己的哥哥?」
程庭琛一震,惊愕的眸光射向忽然发言的葛林太太,後者蹙著眉,严肃地道出了他不敢宣诸於口,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疑问。
曼如她——有可能是她杀了自己的哥哥吗?
不可能的!他不相信!
「我想我们可以暂时排除这样的怀疑,葛林太太,」他端肃神情,极力压抑一颗跳动遇於剧烈的心脏,「李曼如跟她的哥哥感情很好,应该没有杀人的动机。」
「可是……我觉得那女人不简单,就是她把你赶出原来的事务所,不是吗?」
「曼……李小姐她的个性是激烈了点,可还不至於会谋害自己的哥哥,她没那麽恶劣……」
「程律师,你怎麽能确定?」
「我……就是知道。」他喃喃低语,心脏莫名地绞紧。
不会的,曼如不会杀人的,她不会是这麽可怕的一个女人。
她不会的——
「李小姐,你刚刚说你是在晚上九点刚过的时候回到那幢公寓的。」
「是的。」李曼如扬眸,直直凝定眼前正冷静质询著她的男人,倔强的星眸一瞬不瞬。
程庭琛——她真恨他问案时如此镇定淡然的风格,即使面对的是一个他憎恨的女人,他依旧专业地不流露出任河私人感情。
他真不愧是现今英国炙手可热的名律师,果然有一套!
她咬牙,静静瞪著程庭琛,後者走近她,一只手臂闲闲搁上证人席。
「你回公寓,却不直接回到自己的住所,反而先到楼上找李麒——为什麽?」
他问,语气似乎淡然,锐利的眸光却如鹰集,紧盯他的猎物。
李曼如深吸一口气,「因为我跟哥哥约好了与他商谈一件事。」
「什麽事?」
「南威尔斯的土地开发案。」
「也就是我当事人‘被迫’出售自家土地的那桩开发案。」程庭琛瞥了一眼陪审团,静定的言语仿佛是在解释,在某些字眼特别加强的语气其实有意加深陪审团某些印象。
李曼如不笨,自然明白他在玩什麽把戏。
他根本有意加强英宇集团欺压百姓的负面形象,藉以争取陪审团对麦克。葛林产生同情。
任何一个聪明的律师都会耍弄这样的伎俩,而工於心计的程庭琛自然是其中伎伎者。
她瞪他,拚命克制想要出声反驳的冲动,明白自己只要一开口与他争论便等於踏入他设下的陷阱。
他就是故意要引她抗议,故意将话题导向英宇集团涉嫌非法收购的手腕——
她才不会上他的当。
她冷冷地望他,而他亦冷冷回凝。
「你对那桩土地开发案有什麽‘疑虑’吗?否则为什麽一回家就急著跟李麒讨论?」
「我没有什麽‘疑虑’!」她语气冰冷,「只是因为刚刚接下英华开发总经理职务,觉得有必要对整个案子做一个全盘的了解而已。」
她语调淡漠,神情同样平静无痕,可心脏却早已悄然加速。
不,她绝不会告诉程庭琛其实自己是因为跟李国霖谈过,觉得这件开发案似乎还有内幕,所以才急急找李麒问明一切。
她绝不会告诉他,因为他肯定会拿来大作文章,更进一步污蔑英宇以卑劣手段强制收购农家土地——不,她绝不会让他有机会这麽宣称,她绝不会让他得逞的!
她凝睇他,星眸里灼亮的火苗只有靠她极近的他才能认清,可他却只是淡淡一扯嘴角,不以为意。
「李小姐,对我当事人宣称,英宇建设以断水断电并制造谣言的手段逼迫他出卖土地这一点,你有何看法?」
「一派胡言。」
「是吗?」利锐的眸光一闪,「如果不是贵集团欺压我当事人这名小小百姓,他又何须亲自找上英宇董事长李麒家里理论?」
「抗议!」控方的检察官忽地起立激昂地喊道,「庭上,辩方律师……」
「庭上,」程庭琛反应迅速,冷冷截断检察官还未出口的言语,「我只是想厘清事发当晚我当事人出现於李麒公寓的原因。」
「抗议驳回。」法官轻敲庭槌。
检察官皱眉坐下,而程庭琛则继续望向面无表情的李曼如。「请回答我的问题,李小姐。」
李曼如深深吸气,唇间掷落清冷言语,「为什麽程律师坚持是我们英宇欺压麦克。葛林?难道不可能是因为他个人太过贪心,为了拉高土地价码所以才上门找我哥哥谈判?」她停顿一会儿,倏地冷凝的眸光充满挑战性,「为什麽你不认为是麦克。葛林因为勒索不成,所以恼羞成怒杀了我哥哥?」
她话语方落,陪审团席间便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李曼如知道自己的挑衅已然产生效果,冷冷一笑,迷人的凤眼嘲讽地对上程庭琛。
她倒要看看他还能如何诡辩。
可他却似乎依然不以为意,静定的面容丝毫不显动摇,仿佛完全不把方才她的反将一军放在眼底。
「只因为我当事人在李麒被谋杀当晚,恰巧曾经进入他的公寓,你就认定他是凶手?」
「没错。」
「在没有目击证人,甚至找不到行凶枪枝的情况下,你仍然坚持这样薄弱的片面认定?」
「对,我就是这麽认为。」
「那麽你呢?」
「……什麽意思?」
「李小姐,在你哥哥被谋杀於自宅的当晚,」他一字一句,嘴角微微弯起某种诡谲弧度,「你不也在他的公寓吗?」
李曼如闻言,蓦地倒抽一口气。
不只她,包括陪审团以及旁听的民众许多人都逸出了惊异的轻呼,无数道带著怀疑的眼神倏地交错射向她。
她感觉脊背发冷,轻颤的唇瓣却吐逸不出任何一个字。
她只是木然呆坐著,惊恐的眼眸直直望向程庭琛,而心脏在这样的慌乱无措间紧紧纠结,一阵酸一阵痛,折磨著她全身上下。
他……他竟然当著这麽多人的面,暗示她……也是杀死李麒的疑凶……
她怔然望他,望著那张表情淡定却也冰寒冷酷的俊容,望著那个多年前曾令她深深爱恋的男人——
虽然对他的爱已逝,情也成空,虽然两人短暂的婚姻只是一出可笑的闹剧,但她从来料想不到他竟会当众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就算在最幽暗悲怆的梦里,她也不曾这麽想过……
墨睫缓缓掩落,她静静地感受著那道忽然窜过全身上下的强烈冷流,静静感受著全身血液瞬间被抽空的滋味——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与空虚。
第二次开庭过後,英国的报章杂志,尤其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卦小报迅速传出了这样的流言——
富家女谋杀亲哥哥,夺财兼夺权?
类似这样的耸动标题出现在多份报章杂志,标题下,往往是充满悬疑风味的长篇大论,将整件事情捕风捉影成了一桩豪门奇案。
虽然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李曼如涉嫌谋杀自己的亲哥哥李麒,仍有不少的小报记者兴致勃勃地开始旁徵博引,猜测著引发这位美艳动人的富家千金行凶的动机。
为了庞大的家产?有可能。
为了夺占亲哥哥在李氏家族企业首要接班人的地位?当然也有可能。
为了争风吃醋,不满从小三千宠爱集於李麒一身?非常可能。
其中一家小报更神通广大地挖出了她高中时代的旧闻,「……连全校第一名的荣耀这个高傲的千金小姐都不屑与人共享,更何况万贯家财与继承人身分?」
至於她与他曾经结婚却又快速离婚的前尘往事,更被那些好事的记者当成头条新闻大炒特炒,虽然他们无法挖出当初两人离婚的真相,可对离婚後她对程庭琛在香港的全面封杀倒是调查得清清楚楚,以此引证,再度嘲讽她是个气量狭窄的女人——
她想必恨死他了。
程庭琛抛开报纸,放松背脊靠向舒适的办公椅,利眸微敛,陷入深思。
没想到那些记者竟连他俩曾经结婚这件事也查出来了,还拿此大作文章,以李曼如从前对付他的手段证明她是个可恶复可怕的女人。
接下这桩案件的他,成了不屈於她威胁的勇敢男子,而将他赶出事务所的她,成了人人怀疑的恶女人。
他该高兴的,该庆幸英国的媒体几乎全站在他这边,笔下对他回护留情,并以之引导社会舆论。
这样同情他并且怀疑李曼如的舆论,是极有可能帮助他这件诉讼案胜诉的。
他实在应该为此感到得意,不仅可能因此漂亮地打赢一场官司,更能以此重重打击李曼如及英宇集团,达成他的报复。
他应该觉得高兴的,可为什麽他的心却会如此地疼痛,如此怅然,如此空虚?
他不但不感到丝毫复仇的喜悦,反倒觉得微微歉疚,因他为了胜诉,不惜以这样的方式转移社会舆论的焦点。
他为了洗清麦克的嫌疑,不惜拖李曼如下来趟这淌浑水——
她肯定会因此恨他的,无庸置疑。
问题是,他为什麽要因为她的憎恨感到落寞呢?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吗?为什麽他竟会觉得一点也不开心……
清脆激昂的高跟鞋声响忽地在地面敲起,由远至近,直逼程庭琛耳膜,他茫然地眨眨眼,还深陷於迷蒙的神智因一份重重掷落他办公桌的报纸乍然惊醒。
「程庭琛,你做的好事!」随报纸之後而来的,是李曼如高昂尖锐的嗓音,拔峰而起,在室内回旋不绝。
他扬起眸,眼底映入李曼如清艳绝美的容颜。
她怒气冲冲,紧蹙的秀眉以及紧抿的樱唇在在显示了她对他的愤恨,而一对璀璨灼亮的星眸,更燃著漫天烈焰,威胁要吞噬他。
「你究竟想怎麽样?暗示我涉嫌谋杀还不够?还要对这些小报提供我们俩曾经结婚的消息?」她冲上前,粉拳在他办公桌上敲出砰然声响,「我想不到你是这麽一个会作秀的男人,为了报复我,不惜让自己扮成遭前妻痛击的可怜虫,好博取大众舆论的同情!」
他眯起眼,「我不需要舆论的同情……」
「不需要?那这是什麽?」她火爆地指向方才掷落他桌上的报纸,「你就这麽一点骨气也没有吗?程庭琛,」秀丽的樱唇扯开嘲讽的弧度,「用这种方式争取同情,不怕人家笑你是个连自己妻子也斗不过的软弱书生?」
「你——」他倏地拍案起身,射向她的眸光炽热而危险,「李曼如,你说话客气一点!注意一下你现在是在谁的地盘!」
「在谁的地盘?」李曼如不屑地冷哼一声,明眸故意梭巡装潢简单的事务所一圈,接著黛眉一挑,双手夸张地在空中挥动,「还不就是你这条狗的新狗窝?
因为被赶出赖了五年的好地方,只得因陋就简随便在垃圾堆建的破狗屋。」她睨他,冷冷微笑,「怎麽?住在这种挡不得风、避不得雨的狗窝感觉如何?是不是终於有回到了家的感觉?毕竟这种破屋才真正适合你的身分啊。」
她言语挑衅,极尽嘲讽之能事,就是修养再好的人听到後都会忍不住当场发飙,何况一向与她不对盘的程庭琛。
他简直气疯了,湛深的眼眸泛红,挺拔的身躯微微颤抖。
见他激动的反应,李曼如仿佛满意了,唇角牵起浅浅笑纹,「我警告你,程庭琛,想跟我斗就光明正大,别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他死命瞪她,半晌,好不容易稍稍冷静,「哦?我的手段怎样下三滥了?」
「你故意暗示我谋杀自己的亲哥哥,又百般丑化莫宇集团的形象,就是下三滥的手段!」她语音清冷,却掩不住满腔怒意,「你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只为了胜诉就不惜这样胡说八道!」
「你怎知我没有证据?」
「难道你有?」
他微微冷笑,「关於你是否杀人的证据也许没有,可对於英宇建设非法收购土地的指控我可是有充足证据。」
「是吗?」她心一跳,神情却仍强装镇定,「你有什麽样的证据?」
他不语,默然凝望她许久,眼神里蕴含的深刻意味几乎将她逼疯。
她悄然匀定呼吸,「你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我有一份自白书。」他截断她的话,语调毫无起伏,「还有一个自愿作证的证人,他会告诉我们英宇集团的高层主管是如何命令他不择手段达成收购土地的目的。」
「你……胡说。」她抗议著,但语气己微弱许多。
「我是否胡说,等下次开庭你就知道了。」
她惊慌难耐,「你——」
而他冷冷睇她,「李曼如,你现在根本没有时间跟我争论这些,还是快点回去处理你的家族事业吧。」语调讥嘲而讽刺,「过几天你们英宇集团的股价怕会跌破净值呢。」
跌破净值!
程庭琛冷淡的言语恍若暮鼓晨钟,瞬间敲醒李曼如的神智。
她怎麽会忽然忘了呢?这一切混乱的情况除了让英宇摇摇欲坠的企业形象更雪上加霜,英宇集团关系企业的股价更会再度应声重重滑落。
就算她请父亲调集再多资金,恐怕都无法稳住盘势,更何况父亲大病未愈,这些消息传去香港肯定令他病情再度加重。
天!她就要稳不住家族企业了,英宇要不毁在她手里,便是落入她那些虎视旦旦的叔叔伯伯囊中。
不论最後情况是哪一种,都不是她所乐见的,更不是特地派她前来英国的父亲与哥哥乐於见到的结果。
他们对她寄望如此之深,她不能令他们失望!
否则不仅死去的哥哥无法瞑目,连她重病的父亲都会无法承受——
不!她不能让那样的情况发生,无论如何不能让那样的情况发生!
她必须挽救,就算拚尽性命,她也要挽救英宇的股价与企业形象。而要挽救英宇,就需要眼前这男人手下留情……
她望向程庭琛,星眸黯淡,沉寂而无神。
难道要她求他吗?要她放下尊严,求这个男人对英宇手下留情吗?
她狂乱地想,双拳一收一放,呼吸一下缓、一下急,胸膛起伏不定,面容亦忽青忽白。
难道真要她李曼如抛弃自尊去哀求程庭琛吗?
不,她做不到,无论如何做不到……
「曼如,你怎麽了?」他独特低哑的嗓音忽地扬起,居然像蕴著某种关心,「你的脸色看来很苍白——」
不!她不需要他关心,不需要他这种假惺惺的关心!他明明就正在心底嘲弄著她的惊惶失措,又何必装出这麽一副担忧焦虑的模样?
「你不要碰我!」当程庭琛上前一步,试图想抓住她的手臂时,她终於爆发了,菱唇迸出激烈言语,「走开!不要碰我!」
「曼如,你冷静一点……」
「滚开!你这个假好心的伪君子!」明眸射出两束灿然烈焰,「离我远一点!」
「曼如……」
「告诉你,我不会认输的!你休想以为这样就能击倒我,我不会倒下的!」
她瞪他,一面锐喊,激颤的身躯一面後退。
她不会倒下的,不会倒下的,他休想整倒她,休想……
「我们之间,还有得玩呢!」抛下最後一句後,她倏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程庭琛的事务所。
她翩然如蝶,迅速飞离现场,唯恐慢了一步,自己不争气的泪水便会夺眶而出。而他,便会轻易揭开她努力挂牢的坚强面具。
她冲出事务所大门,冲下五层楼,跟著冲入伦敦大雨滂沱的黑夜。
雨幕细细密密,当头罩落她全身,冰寒的冷意跟著沁入她柔嫩肌肤,沁入她血管脊髓,沁入她惶乱伤痛的心。
她浑然未觉,只拚命眨著眼睑,拚命想在迷蒙的雨幕中认清回家的路。
可她找不到,不仅找不到归途的方向,甚至连她停在大楼底下的轿车都寻不到了,触目所及的,只是一片茫茫雨雾。
究竟在哪儿?她的车究竟在哪儿?
她慌然四顾,拨开遭冰雨浸湿、紧紧贴在颊畔的发丝,可依然看不清,她只得抬起双手用力拭过脸庞——
看到了,就在那里!
终於寻到自用轿车的她来不及感到欣慰,匆促举起的步履便一个颠箕,窈窕的身躯跟著狼狈地摔倒在地。
这一跤,跌得她好疼,不仅跌破了膝盖,还有一向小心呵护的自尊。
她咬紧牙关,双臂撑住地面,挣扎著想起身,可右脚踝却扭伤了,教她一个不稳再度跌落在地。
起来!李曼如,起来!
她在心底命令著自己,拚命要自己爬起来,可大雨击得她全身好痛,而刺骨的寒意又逼使她不停颤抖。
好痛,好冷。
意识到最後,只有这四个字占据脑海。
好痛,好冷——